我的同桌是上帝

2 梦中小镜

　　小镜是我的梦友。

　　什么？梦友？你没梦游吧？应当是笔友或者网友对不对？

　　不，真的是梦友！笔友是通过写信交流的朋友，网友是用互联网联络的朋友，而梦友，则是在梦境中往来的朋友。

　　我，是个患有自闭症的男孩。小镜，是我从小到大交过的唯一一位朋友。

　　我经常见鬼——当然是在梦里！

　　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被一只白衣白袍、披头散发、眼窝深陷、没有脚、整个身体在空中飘的无常鬼追着，四处逃窜。就在我被无常鬼逼到一个死角时，突然间，一个骑着白色飞马、身穿银盔银甲、一头秀发、漂亮得让人炫目的美少女突然出现。她拦在了我和无常鬼之间，高高地举起了寒光闪烁的宝剑，对无常鬼厉声喝道：“放了他！”

　　无常鬼仰头发出令人胆寒的笑声：“丫头片子，少管闲事！不然我连你也一起吃了。”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美少女挥剑砍向无常鬼。无常鬼也不是吃素的，它像飘在风中的塑料袋子一样闪身躲过，然后，又折回来，张牙舞爪地扑向美少女。

　　“当心啊！”我想提醒她，可是，我的话到了嗓子眼上，就被我吞了回去——即使在梦境中，我也怯懦得说不出话来。

　　还好，美少女剑法娴熟，在无常鬼的爪子要抓着她那秀美的脸时，她手起刀落，很利索地把无常鬼从上到下劈成了两半，无常鬼像烟一样消失了。

　　“你怎么样？没事吧？”美少女从飞马上跳下来，关切地问我。她的眸子像冬夜里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流。但是，我还是羞于说话，我甚至连点点头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木然地望着她。

　　“达奇，不要怕。我叫小镜。以后，我们就是梦友了！”她温柔地说道，并朝我粲然一笑，浅浅的酒窝好看极了。然后，她飞身跨上飞马，用两腿夹马肚子。飞马仰天长啸一声，张开巨翅，朝蓝雾弥漫、寒星闪烁的天空飞去，很快消失成了一个银白色的点。

　　与此同时，我感觉一缕阳光照了过来——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梦境，我努力想留在梦中，但梦境已碎，我睁开了双眼，看见了从窗外泼洒进来的一屋子阳光，以及我贴在床头上的一幅画：一个穿着银色盔甲的美少女，骑着一匹长着巨翅的飞马，驰骋在云海中。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是我昨天睡前画的一幅漫画，我梦见的小镜，和我画的美少女一模一样。

　　我怅然若失。

　　整个早晨，我精神恍惚，脑中反复出现骑飞马、举宝剑的小镜的画面。幸好，我自闭惯了，不同人打招呼、不搭理人，我的父母、邻居、老师和同学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没有人看出我的异常来。

　　因为前一天晚上我画漫画画得太晚，上第一节课时，我困得不行，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达奇，快醒醒！回到现实世界去吧！”一个声音对我说道。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竟然是小镜！这一回，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校服，站在不远的地方微笑地望着我。

　　我摇摇头，眼中噙着泪水——我害怕梦境会突然破裂，害怕再也见不到小镜。

　　“达奇，”小镜手指身后，银光闪烁，一个小小的黑板出现了，“等你醒来的时候，老师会让你到黑板上做一道数学题，你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没来得及复习，现在我来教你，你一定要记住解题步骤。”

　　随后，她在小黑板上把那道题的解法很详细地写了出来，并耐心地告诉我其中的原理。她讲得很好，比我见过的所有老师都讲得好，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好了，你的老师正在走向你，快醒来吧！”小镜温柔地冲我笑笑。

　　然后，梦境就碎了，我不自觉地睁开眼，看见一个像熊一样高大粗壮的身影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是数学老师。他用极其严厉的目光注视着我，然后把一根粉笔交到我的手中，示意我上台解题。

　　我走到台上，惊讶地看到黑板上的题目和小镜在梦中告诉我的题目一模一样。于是，我行云流水酣畅淋漓举重若轻地答出了那道并不太容易的数学题。

　　当我回到座位时，数学老师惊奇地望着我，并朝我竖起了大拇指：同学们也为我的精彩答题鼓起了掌。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老师表扬、被同学喝彩。

　　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

　　“达奇，你为什么不敢说话？”晚上，小镜再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除了小镜，我和所有人相处，都感觉有一面巨大的冰墙挡在了我和他们之间，我冲不过去，甚至不敢去触摸那冷冰冰的透明墙。

　　“你是害怕吗？”小镜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

　　我不敢看她，把目光别到了一边。

　　“达奇，看着我！”小镜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温暖从她的手心传递过来，流到我的心里。

　　我摇头，还是不敢正视她。

　　“达奇！看我，叫我的名字……梦境很快就会结束，我的时间不多了。”小镜纤细的手有力地握了我一下。

　　“小……”我张张嘴，又闭上了。

　　“你瞧，跟人说话并不难吧！”小镜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再来一遍。”

　　“小……小镜。”我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但声音小得像蚊子。

　　“好极了，大声一点。”

　　“小镜！”

　　我的声音干脆利落，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太好了，梦境马上就要结束了。上午你上学的时候，记得把你爸爸给你买的哑铃带上，记住了。”

　　小镜的话音刚落，梦境就碎裂成千万片，我又坠入了现实世界，早晨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离家之前，我按小镜说的，带上了哑铃——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上它。

　　当我经过一条没什么人的胡同时，突然间，有三个人影从一棵树后面跳了出来。我定睛一看，心里大叫不好——他们是经常在这一带劫道、欺负低年级学生的小流氓。他们一看见我，就开始指手画脚地评论我：

　　“是五年级(2)班的那个哑巴！”

　　“不对，听说他不是哑巴，而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蛋！”

　　“管他是哑巴还是闷蛋，只要能让哥儿几个发财就行！”

　　我的两条腿哆嗦起来，手不由自主地伸进了书包里，想把妈妈早晨放在里面买早点的钱掏出来给他们，就在这时，我摸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是哑铃！

　　我突然明白了小镜为什么让我上学时带上哑铃了。

　　“喂，闷蛋，识相的话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孝敬哥儿几个。

　　他们中的一个胖子“嘿嘿嘿”地奸笑着向我走来。就在这时，我不知从哪里陡然生出一股勇气，在他逼近我时，飞快地将书包里的哑铃亮了出来。

　　“唔？”胖子站住了，用惊疑的目光看着我。其他两个家伙也愣了一下。

　　“别……别过来！”我将哑铃像剑一样横在了我和他之间。

　　“嘿嘿，我就过来，你能把我怎么样？”

　　胖子显然不相信看起来软弱可欺的我敢对他们动粗。

　　然而，就在这时，我干了一件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我举起了哑铃，朝他砸了过去。

　　接着，我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因为我的惊人之举，那三个小流氓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欺负我了。

　　“你……你是人吗？”当天晚上，当我在梦中再次遇见小镜时，我鼓足勇气问道。

　　“什么话？”小镜大笑起来——她笑得竟然弯下了腰，我从来没见过笑起来如此夸张的女孩子。

　　“我……我想问你是不是仙女？”我脸红了。

　　“哈哈哈……”她用手撑住了笑得发痛的肚子，接着说，“我不是仙女，而是梦世界的居民。”

　　“梦世界？”我惊奇地问。

　　“对，梦世界是一个比现实世界要更加宽广、更加神奇的世界！”小镜指着她的飞马说，“来，到我的马上来，我带你到梦世界逛一逛！’

　　我迟疑了一下，就蹬着马蹬，坐到了马背上。

　　“坐好了，抱紧我的腰，达奇！”小镜说着用两腿夹马肚，飞马长长地嘶鸣一声，就带着我们飞上了高高的天空。

　　从那天起，小镜每天晚上都用她的飞马，带着我在梦世界里遨游。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些美丽得无与伦比的梦境：波光粼粼的、蔚蓝的、美得有些不真实的大海，美人鱼弹着竖琴唱着动人的歌，彩色的鲸鱼喷出节日焰火一般灿烂的水花：金碧辉煌的、生长着神奇树木的高山，无数奇异的动物在奔跑，透明的小树仙在山泉旁边翩翩起舞：洁白的、像水晶一样澄澈透明的冰原上，衣袂飘飘的仙人和精灵们在无拘无束地追逐嬉戏……

　　或许因为小镜，横在我和人们之间的那堵冰墙，开始融化起来。有一天放学回家后，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竟然哼起了小曲。妈妈站在我的身后，惊奇地望着我。当我回转身时，我看见她的眼眶里，泪光闪闪——这对于别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我这样的自闭症患者，却是个激动人心的飞跃。

　　“小镜，我想求你一件事。”一天晚上，当我和小镜乘着飞马在太空中遨游的时候，我对小镜说道——如今，和小镜说话，我再也不结巴了。

　　“什么事，说吧！”小镜扭头问我——我们正手拉着手，像大鸟一样从月球的环形山上掠过。

　　“我想请你帮我的同桌一个忙。”我迟疑了一下，说道。

　　“你的同桌？是叫小婵的那个女孩吗？”小镜微笑着说。

　　“对，就是她！”我点了点头。

　　“你对她有好感？”小镜别过头来问我。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哈哈，跟你开玩笑的。什么事？”

　　于是，我把她遇到的困难告诉了小镜：小婵的爸爸和我妈妈是同事，听妈妈说，小婵爸爸为人耿直，得罪了一位大领导，那位领导想开除小婵爸爸的公职。小婵家里本来就很困难，妈妈下岗好几年了，如果她爸爸再没工作的话，她可能会连学都上不起了。

　　“你要我怎么帮你的同桌？”小镜听完我的话，若有所思地问。

　　“你到那个领导的梦境里面去。听我妈妈说那人劣迹斑斑，如果我们能抓住他的把柄，教训他，小婵的爸爸就能保住工作。”

　　“达奇，想不到你的心眼还挺多的！”小镜笑着说，“好，这件事我帮定了！”

　　随后，小镜用飞马带我进入了那个领导的梦境。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个领导的梦境乌烟瘴气，臭气熏天，恶心得我直想吐。当我们进入他梦境深处时，发现此人不但贪污受贿，而且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第二天醒来，我用电脑打了一封匿名信（我不敢用手写，因为我毕竟是初中生，写的字太幼稚了，别人一眼可以看出来），把他干的坏事罗列了好几张纸，并声称如果他胆敢让小婵爸爸下岗的话，有他好看的，然后寄给了那个领导。几天后，我听妈妈说小婵爸爸的工作保住了。一个月后，正直的小婵爸爸通过调查和收集证据，向检察院举报了那个领导，那个领导很快被起诉、撤职并被判了15年的有期徒刑。

　　在我听说小婵爸爸保住工作消息的第二天，我在学校门口遇见了小婵，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冲她笑了一下。她，也冲我开心地笑，把我的心笑得暖融融的。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主动对别人笑。

　　从那天起，我开始和现实世界中的人说话了，大多数人对我都很热情，没有因为我说话结结巴巴和声音小得像猫叫而嘲笑我。

　　隔在我和现实世界之间的冰墙，开始融化，越来越薄——差不多到了一捅即破的地步。

　　“达奇，插上梦翅，我们去梦之乡。”这天晚上，小镜将一对透明的、薄如蝉翼的、有一人多高的翅膀交到我手中。

　　“梦之乡？不就是梦乡吗？我现在不是在梦乡里吗？”我一边把翅膀安在背上，一边奇怪地问。

　　“梦乡和梦之乡不一样，梦乡是梦境的另一个称呼，而梦之乡，却是梦境里最美丽的地方。”小镜边说边扇动翅膀，朝闪耀着奇异光辉的天空飞去。

　　我连忙也跺跺脚，腾空而起，不太熟练地使劲拍打梦翅跟上她。

　　穿过一片云海，当我们降落时，就进入梦之乡了。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在空中飘飘悠悠的蒲公英。

　　“好美的蒲公英！”我惊叹道。

　　“这不是蒲公英，这是人们的梦幻。”

　　“梦幻？”

　　“对。这些梦幻都是从梦之乡的梦田里生长出来的。当白天人们醒来时，梦田里的梦幻会冒出芽，并随着人们白天的思想逐渐成长：当人们进入睡眠时，它们就飘进了人们的梦中。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这个原因吧？”

　　“是这样，达奇，你的悟性不错嘛！”小镜微笑着说，她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鼓励我的机会。

　　我们轻轻地降落在五彩的梦田里，梦田的地软软的，像棉花一样，用脚轻轻一踩，就会有一些奇妙的、彩色的泡泡升起来。

　　“这是婴儿的梦幻，对于刚出生的孩子，现实和梦幻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他们的梦最轻灵，最美丽。”

　　“是不是人越大，梦就越不好玩了？”

　　“对大部分人来说是这样，不过，有一些保留着童心的人，他们的梦永远是奇幻瑰丽的。”小镜又指着一个只有巴掌那么大，像精灵一样在天空中飞的梦幻说，“瞧，那是一位老童话作家的梦，他虽然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但梦幻却像孩子一样纯洁美丽。”

　　“梦田里生长的所有梦幻，都很美吗？”

　　“不，有的梦就不怎么样，比如一些小学生和中学生的梦，被作业压得飞不起来——所以他们晚上会睡得很沉，一个梦也做不出来。还有一些大人的梦，已经没有什么幻想了，内容只和升官发财有关，乏味死了……”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有一个大人的梦飘过来，充满了铜臭味，熏得我直想吐。

　　在梦之乡里，我们还遇见了一些长着蝴蝶翅膀的小仙子，她们用一只只网捕捉、打捞那些最美的、最纯洁的、最有想象力的梦幻。

　　这是一个令我终身难忘的夜晚，在梦境即将结束时，小镜突然问我一个问题：“达奇，你们学校举办学生绘画比赛，你的漫画画得那么好，为什么不报名参赛呢？”

　　“我……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是不是没有自信？”小镜握住了我的手，“没关系的，不要把成败看得太重，也不要把别人对你的看法看得太重。”

　　“好，我试试看。”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将晚上看到的梦之乡的景色描绘在了画布上——那是我长这么大画得最美的一幅画。星期一的时候，我鼓足勇气把画交给了老师。令我没想到的是：那幅画得了全校第一名，并代表学校被送到市里参赛，结果，我得了一等奖，那幅画也被推荐到全国参加比赛。一个月后，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激动地宣布我获得了全国漫画大奖赛的冠军，将到北京钓鱼台国宾馆领取大奖。

　　当同学们把羡慕和刮目相看的目光投向我时，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晚上快快到来，我好到梦中向小镜报告这个好消息。

　　“祝贺你，达奇！”小镜微笑着说，她的笑容里，带着几许欣慰，“以后，你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对自己充满信心，要相信自己可以干成任何事情。”

　　“嗯！”我使劲地点头。

　　“以后，你肯定还会遇到困难和挫折，要咬紧牙关挺过去。

　　“好的。”

　　“以后，你会面对许多诱惑，一定要把持住自己，要保持头脑的冷静。”

　　“行。”

　　“以后……”

　　“等等，小镜，你为什么说那么多‘以后’，难道你要离开我？”

　　“是的。达奇，我是梦世界的安慰精灵，当你在纸上用漫画把我画出来时，我就在梦世界中诞生了。我的使命，就是帮你摆脱孤独、摆脱自闭，让生活的阳光照进你的世界，你的心灵中。现在，你不但是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而且还非常优秀。我的使命完成了，我将要离开你，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不，我不想离开你！不想！”我拼命摇头，眼泪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

　　“达奇，‘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个小男子汉，不要随随便便就哭。”

　　“我……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我的嗓子眼里像被塞进了一块破布，堵得慌。

　　“达奇，我只是你的一个‘青春幻影’，用不了多久，你将不再是一个儿童，而是少年。你还会成长为青年，会拥有自己的事业、爱情和家庭。将来，也许你还会在梦境中见到我，不过，那只是你儿童时代的美好回忆……对不起，达奇，我的时间到了，我很快要走了。”

　　“不，小镜，不！”

　　我失声痛哭。

　　“别哭，达奇，你要学会坚强！”

　　小镜说着，走到我的面前，张开双臂，像大姐姐一样抱紧了我。我哭得更厉害了。

　　在我的哭泣中，梦境碎了，小镜，也随着碎裂的梦境，消失在了越来越强烈的阳光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那个帮我打破横在我和世界之间的冰墙，帮我走出自闭和孤独的梦之精灵——小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