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风铃

第四章 教授造访解疑云　爱情宣言当钥匙

　　丈夫带儿子果果看望爷爷奶奶去了，葛芹正准备开始写教案，高佩英在夜间的突然造访令她吃惊不小。

　　小芹姑娘，欢迎我这不速之客吗？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搞过这种“突然袭击”，临时想起到你这里来，连蕤蕤都没有告诉。进了屋，高佩英边脱大衣边跟葛芹开玩笑。

　　您老人家折杀我也！寒舍烧了什么高香，才迎来您这样的尊神哟！葛芹赶紧摆座、削果子、沏茶端水，像个殷勤的丫鬟。

　　高佩英瞧瞧四周，边点头边夸奖，贵府打理得挺高雅的嘛！有格调有品位，比我们那大而无当的居室温馨多了呀！

　　小家碧玉，焉能与您和方伯伯的高第华庭相提并论呢？请伯母尝尝，看看福建这号称贡品的大红袍茶是不是赝品？

　　同是中文系毕业的两位女性虽无师生之谊，但有准姻亲之情，深一句浅一句没关系，但开口闭口都文绉绉的。

　　高佩英拿出一封纸已发黄、起褶皱并有水浸痕迹的信，葛芹看得心里直发酸：

　　……我也曾非常热烈、诚挚、勇敢地追求纯真的爱情。但是，真正的爱情在哪里？

　　当我以优异成绩在浙江大学取得硕士学位时，为了她，我放弃了到上海、北京和深圳发展的机会，留在了杭州。已到了我们谈婚论嫁之时，身为某厅副厅长的准岳父出面干涉，我第一次听见了“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最刻毒的语言！她为此哭得死去活来，提出我们私奔，到天涯海角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我能那样做吗？那样能给她真正的幸福吗？我终于明白，仅有爱情是不够的！我何尝不明白，双方的家庭门不当户不对！我带着空空的行囊，背负着万劫不复的心情，悄悄离开了伤心地。我几乎是不停地唱着“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的。

　　回来后，我仔细分析了在家庭中的责任问题，便准备选择另一种组织家庭的模式，平平淡淡才是真。那时在机关住招待所，服务员中有位小姑娘，特爱看书，看的书还真不少，谈吐也不俗，成天缠着我请教问题。我也学会了忘记，学会往前看、朝前走。慢慢地，自己舔平了创伤，或者说已经痛麻木了。小姑娘陪我度过了一段略显惆怅的日子。有一天，她爸妈来看她，我知趣地退到走廊上去抽烟，无意中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

　　“说的就是他吗？”

　　“就是。大哥哥很有学问，待人也好。”

　　“家在哪里？”

　　“农村的，家里有……”

　　我走开了。刚把烟蒂丢进垃圾箱，她母亲踱到我身边来，凌空就是一梭子臭弹：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又是国家干部，你应该明白有些道理。她爸是省政府办公厅的处长，我是省政府接待办的处长，我们退休了，但还是处长。今后不要再找我们小女儿！

　　当时我真想吐她一脸口水，骂她个“老不要脸”，老子的老子为国捐躯那阵就是团长，你算什么玩意儿？那时还在四处卖弄风情！

　　我跑到楼顶上去，放声大笑……真他妈有意思，太他妈有意思了！

　　因为我没有投入，一点都不难过。但是气愤难平，感到特别窝囊，像被强暴了！

　　过后的情况反倒正常了，学识、工作、相貌比那小姑娘不知强多少倍的姑娘一波一波来了，但我始终找不回要“私奔”的感觉，反正觉得哪里不对头，打不起谈情说爱的精神来。我一头扎进追求事业、著书立说、仕途进步之中，不知不觉跨进了三十六岁的门槛。这过程无异于炼狱，牺牲了多少健康，埋葬了多少美好，一言难尽。既然已经过去，就不再旧事重提了。有一点我还是得说，我确实幸运，充分享受了党的雨露滋润、阳光照耀——这绝不是套话。我没有必须要娶妻、生子的一般传统意义上的又绝对无可厚非的观念，是真正意义上的“快乐的单身汉”，直到那天遇见你！

　　我完全没必要去凑眼下很流行的“研究生速成班”的热闹，而且我也很少去听课。那天同学聚会，女同学占多数，我一个都不认识，潜意识中甚至不想认识谁。我自信我眼睛的穿透力是很强的。那天很热闹，就说漂亮女同学吧，清纯大方的，花枝招展的，如花似玉的，性感时尚的，故作忸怩的，以我的实力或“功夫”，去套套近乎或无心插柳柳成行显然没有困难，我仍然兴趣索然。当我坐下来浏览报纸时，无意中瞥见了圣母雕像般的你，我的心战栗了：“就是她！”——任何形容女性经典的原色之美的词汇：清纯、博爱、睿智、优雅、健康、知性、时尚、风韵、大气、妩媚、聪慧、美艳、俊秀、性感、柔韧等等，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突然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拿着报纸挡住脸，悄悄偷窥着你，反反复复地……

　　同学录上出生年月日明摆在那儿，一般情况下，你已为人妻为人母，有幸福的家庭、称心的丈夫、可爱的儿女……我觉得自己在犯罪，在干世界上最不道德最无耻下流的勾当，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癞蛤蟆……

　　葛芹半天没有说话。对二哥这十多年在感情上的“苦”，她是明白的；对方蕤，她很喜爱。方蕤和葛芹这两位同年出生的女性坐到一起，各自的特点就很快显现：一个纯正贵族式的优雅，一个小家碧玉式的伶俐；一个闲散中透出雍容大度，一个精明中显出质朴爽直；一个端庄娴淑，一个温厚善良。其实，大学期间就是许多男生“梦中情人”、对自己相貌十分自信的葛芹心里已反复做过比较，自己要漂亮些，但如果给方蕤打满分，自己最多得八十分，反正就是比不过，也许人家的强项是内在——那个叫气质的东西。气质是什么呢？也许是英国谚语所说的“三年可以造就一代富翁，三代人才能培养一个贵族”。贵族身上有别于常人的那个东西，就是气质——那个味，那个派。这一比，葛芹心中并不气馁，反倒高兴：二哥的眼力没错！如果真成了二嫂，打一千分一万分都是我们葛家的，二哥的福气真好！

　　高佩英道：这茶很纯正。这封信，因我洗衣前的疏忽，没有认真清理脏衣服的荷包，是从洗衣机里抢救出来的。从笔迹上看，很可能是你二哥写给蕤蕤的，看来已经有段时间了。

　　葛芹证实了它是葛艾的笔迹。

　　打破沉默后，高佩英继续说，小芹，你为撮合你二哥和蕤蕤的事，起到了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桥梁纽带作用，我们都应该谢谢你！依我看，他们俩好事多磨，终于快水到渠成了。不过，我发觉白玉洁在其中始终是个不稳定的因素，尽管我十分信任小艾，但我终究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委，你能帮助我吗？

　　葛芹点点头，伯母您太客气了！首先，您的判断是对的；其次，我对他们仨之间的来龙去脉略知一二，都和盘托出给您……于是，两位忘年交像“人约黄昏后，闲说过往事”一般，回顾起葛艾、方蕤相恋的始末，包括白玉洁在其中的插曲。

　　原来，早在葛艾“发现”方蕤前一年，他和一帮朋友到省城最高档的休闲酒楼“中欧风情”去聚会，结果与女老板白玉洁、六年前的省城“十佳美少女”邂逅，刚留洋归来的女博士对其貌不扬但才华横溢的年轻官员葛艾一见钟情，并穷追不舍，无视正在疯狂追求她而比他条件优越的足有一个加强排的男士们的存在。但却事与愿违。

　　到了第二年春天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们在森林公园里漫步时，她主动开口了，艾哥，我这大半年把自己的产业全放手让经理们去经管了，主要心力都在你身上，我们密切接触，彼此尊重，相互理解，我要说，我爱上你了！我还不得不告诉你：自从被授予“十佳美少女”称号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成为严格意义上的美少女，从心灵到容貌，包括，包括处女膜的原始和完整……做到这一点其实很不容易，特别是在德国的五年，漂泊海外的孤独、异域文化的隔膜和心无所栖的缺失，有时真要把人撕成碎片，只得用超负荷学习来排遣，以至于一般人至少要八年才能取得的博士学位，我五年就完成了，令同学们惊叹……也许，也许这种成功实际上又是一个女人的失败……

　　他心情非常沉重，忍不住落下了热泪，心中翻江倒海：玉洁好妹妹，你真的好完美好完美！让我高山仰止！我消受不了这莫大福分！我怕，我怕对不起你，或者说，我根本配不上你！我经历了曲折的心路，情感的天空已有杂色，而这些都不应该让你来承受，你的天空应该是白云朵朵、高洁无瑕……

　　他心中还有个秘密，从来没有表露过，怕说出来让世人笑话——他怕钱！他固然知道钱的功能和作用，但心底排斥金钱或至少是对“孔方兄”没有任何兴趣。起因是即将发蒙读书的那个夏天，一位很喜欢他的隔房堂叔带他到自己所在单位去“开开眼界”。这个从小聪颖的男孩很快受到叔叔阿姨们的喜爱。但是有一天，平静的机关里爆发了惊天大事——有人自杀了！他赶在救护车、警车到达之前最先爬上窗台看到了那血淋淋的现场：一男一女倒在溢了满地的血泊中！他居然也从窗台上摔了下来……原来，自杀的两个人是待他最和善的叔叔阿姨。过后，堂叔告诉他，叔叔阿姨是森林工业局机关的会计、出纳，因为家里太穷，一人贪污了三十多元钱，事情败露后怕组织追究，结果就自寻短见了。这件事在葛艾幼小的心里产生了两个后遗症：一是晕血，见到血就头昏耳鸣，轻度痉挛；二是反感钱，觉得那东西害人。三十年后与白玉洁相识时，他当然已对钱有了较客观的认识，但他的潜意识里始终觉得，她拥有的那太多的钱是横在他们中间的一道壕沟！

　　与此同时，学识、地位兼具的他，又多出了一道新的心理障碍来。如果与小白结合，岂不就是典型的官商结合——人人唾骂的官商勾结么？官商勾结是那些利令智昏的官员的“理想状态”，但却是我所最不齿的，我本身对那玩意儿就没有什么感觉，反倒去背个恶名，岂不冤哉枉矣？就在那时，葛艾暗恋很久了的同学方蕤，她本人无意却电光石火般在他心中激起了巨浪——就他作品过分强调社会教化功能的倾向，走在校园的林阴小道上商榷。

　　方蕤的出现，既搅乱了他的心神，也把他从迷蒙的星空中拉回了冷静的现实。他告诉自己：玉洁的出现，使我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和动力，因此我生活起来就失去了意义！我应该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对她，关心她，牵挂着，陪伴她一生，而不是结为夫妻！

　　他选择了逃避。制造各种借口躲着白玉洁，但越这样她越发不依不饶。她想对他说，却不敢或不便说出口，因为必然引起他的心理逆反。是的，你固守着你的事业，你的事业是什么呢？为党和人民的事业，但这崇高的事业少了你这样一个不小不大的官儿会有什么损失吗？我敬重你的人品，你却把追求人品的高尚变成了自己的负担！你难道不懂得，我靠智慧办实业，依法纳税、安排就业、赞助公益，难道对社会的贡献是虚幻的吗？我靠智慧和父辈打下的基础挣大钱，冲水般消费，不是拉动内需、刺激经济发展吗？我一个女人，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车也只能坐一辆，就是这辆百多万元的宝马，还不是要坐十几年才报废？你搞研究也罢，写作也罢，从政也罢，如果不领取政府的薪水，过上一年半载试试看是什么滋味？

　　她自己不明白两人的现状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只能归咎于不适当的时间、空间相遇了，也许注定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能相交。

　　但白玉洁不明白的是，当葛艾了解到她的父亲是被称为“省城重塑之父”的房地产巨鳄、省政协副主席白如银先生时，他对这段感情的信心几乎降到了水平线下。

　　而这一阶段，葛艾对方蕤的单相思却愈演愈烈……

　　其实，此时的方蕤正处于与到澳大利亚淘金并花心、变心的丈夫准备离婚而下决心和办手续的阶段。

　　巧合的是，身为省妇联副主席的高佩英，代表省妇联请省作家协会推荐的作家葛艾去调查、采访歌舞厅小姐，葛艾圆满完成了调查、写作任务。她对他的品质和能力有了较深的理解。直到这时，高佩英、葛艾仍然互不知道对方与方蕤的关系。

　　葛芹多年来一直为二哥因初恋挫折在心灵上的浓厚阴影而担忧，当侦知他好不容易抖擞精神爱上方蕤后，便拼命给他鼓气，但他又担心自己可能扮演一个不光彩的“第三者”的角色。葛芹便自告奋勇去“卧底”侦查，得知方蕤已是“自由人”并倾心葛艾时，心花怒放。却不料葛艾因为方蕤的父母是地方高官而十分痛苦，决定急流勇退……在这过程中，高佩英也从蛛丝马迹中觉察到了女儿与葛艾的不寻常感情，曾试探葛艾但被他搪塞，而且他表现出拒绝方蕤的意思——只因为她成长在一个条件优越的干部家庭，这使得高佩英气愤难平。

　　这时的葛芹感觉自己就像坐在火山口上。既要采用激将法痛责、“怒骂”葛艾，采取规劝法开解、引导他；又要促使方蕤解除自己曾已婚而他未婚的顾虑，为争取幸福而向他靠拢；还得以一颗善良、同情心安慰白玉洁，愈合她的伤痕；同时，还得承担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之责和繁重的教学任务。

　　几个月下来，她的体重减轻了十斤！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相互暗恋、倾慕的人逐渐克服各自的心理障碍，特别是方蕤“偶然”发现葛艾为她写而没有给她的那几十首“爱的赞歌”后，他们终于大胆地互倾衷肠……他们同声高歌：

　　爱不能含杂质

　　爱也不能掺水分

　　爱是相濡以沫的责任

　　爱是忠诚陪伴爱人一生

　　让我们契合为一个整体吧

　　永远不能再分你方我方

　　我俩所有的心思和行动

　　都凝聚成那古老的誓言

　　永远爱你直到星球碰撞

　　相依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随之，白玉洁也与葛艾“歃血为盟”，结为感情纯洁、真挚的义兄义妹！葛芹告诉高佩英，二哥和方姐的爱情，从激情澎湃到理智升华，还与他成熟的爱情、婚姻、家庭观有关系，它集中表现在他的“爱情宣言”中。

　　《爱情宣言》？高佩英一惊。去年他向她提出了一个“经营爱情”的观点，其中有个属于模糊数学范畴的神奇运算公式，现在又冒出了个《爱情宣言》！

　　葛芹笑笑说，“爱情宣言”是个形象说法，算是简称。本是他的一篇随笔，全称叫《浅议幸福、美满家庭的影响和决定因素》。

　　这篇七千多字的长文，常规速度阅读这篇文章只需要二十分钟，但方蕤初次用了整整两个半小时来阅读，时而泪光闪闪，时而抿嘴微笑，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凝神不动，时而眺望远方……整个过程始终一言不发。心中只默默地叨念：相见恨晚，相见恨晚！这哪是一个未婚男子的社会学思考，而是一个成熟男子的爱情宣言——“爱情宣言”由此得名。这也是葛艾、方蕤爱情成熟的一个显著标志！

　　序篇是：家，是人生的避风港，是爱情的归宿地，是前进的加油站，是心灵的安顿处。古往今来，诸多原因，使得多少家庭走向破裂，多少夫妻劳燕分飞；多少家庭勉强维系到其中一方自然消失，其中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埋葬了多少痛楚和悲泪，牺牲了多少自由和欢乐，不难想象又难以想象；还有多少家庭重新组合，重新演奏出动人心弦的爱情乐章。爱情、婚姻、家庭的悲欢离合，汇聚成大千世界波澜壮阔的交响乐……家庭，是社会最基本的单元，家庭的稳定是社会稳定的基础，家庭文明、幸福是社会文明、进步的基础。而稳定——不稳定——稳定循环往复的动态过程，既是经济社会发展的产物和缩影，也从中折射出人品高下和家庭嬗变的一定规律，同时也不乏闪烁着人类善良本性、美好情感的光辉……

　　就家庭稳定、幸福、美满的影响或决定因素进行了梳理，内容包括六大方面：（一）品质、性格、情趣、修养和思维方式；（二）感情基础；（三）社会政治地位；（四）经济保障；（五）家庭政策的稳定性；（六）再婚家庭更需互信互爱。

　　就第一个问题的“品质、性格”这两个子问题的导引性表述就是：正直、善良的品质是永远的决定性因素，不因时空转换和内在情感、外在条件的变化而变化。这是爱情、婚姻、家庭最大的共性。开朗、大度、善解人意的性格至关重要。关键在于双方是否相容并互补。比较理想的是人成熟到懂得并能认识生活的哲理之后，在朴实中透出雅致大气，在高贵中包含平易近人，在坦诚奔放中不失沉稳持重，幽默诙谐而不巧言令色，豪放直爽而不水流沙坝，机警应变而不虚伪油滑。

　　第二个问题包括了八大方面，其中对“性生活和谐、美满”的主要表述是：（1）树立科学、健康的性生活观念。既要有“要多重要有多重要”的责任感，又要有“要有多不重要有多不重要”（指健康状况不具备性生活条件等原因）的超脱感。青、中、老年时期和谐、美满性生活是夫妻双方美妙的享受和创造，是心灵的拥抱和融合，是深情的极致宣泄。（2）锻炼身体，切实保持生理机能的健康活力。（3）性生活过程相互配合、体贴，努力满足对方（尤其是男性要注意），达到阴阳契合相滋、日精月华互润的境界，既稳定、增进感情，又促进身体健康。

　　……

　　高佩英也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来品味，禁不住长长一声叹息：“人啊，这才是真正的人——”然后，很果敢地告诉葛芹，小芹姑娘，我这个姻伯母，就给你当定了！我为蕤儿梦里寻他千百度，终于觅得这一知音、良伴，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