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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片疑云留永安

  蜀汉章武二年(222)六月,刘备在其悍然发动的讨吴战争中惨遭败绩,狼狈逃回到夔门内的鱼复(今重庆奉节东)才停下来。他将鱼复改名永安,竟窝在那里,不肯回成都。章武三年(223)春,他染上痢疾,既而转杂他症,终至一病不起。当年二月将诸葛亮从成都召来永安,四月临终前,向诸葛亮和李严托孤,惨淡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历程。这就是历史上极著名的永安托孤;因为新莽末年公孙述据蜀称帝期间,托名白龙献瑞而自号“白帝”,曾将鱼复城改称白帝城,所以永安托孤又被习称为白帝托孤。后来的民间述闻以及戏曲传唱,却将托孤本事改造了,变成刘备只向诸葛亮一人托孤,或者用赵云替换李严,变成所谓“文托卧龙,武托子龙”。但无论怎么改造,主题渲染只有一个,那就是刘备与诸葛亮肝胆相照,亲密无间,国事、家事尽行托付,形成一段忠信佳话传唱不衰。

  然而,真是那样的吗?与诸葛亮一同领受托孤遗命的李严,自从刘备死后,当世就没有当过一天顾命大臣,后世又被长期掩没,鲜为人知,就构成了一个疑团。《三国志》的记述异常简略,另是一个疑团。《先主传》里仅止提到:

  先主病笃,托孤于丞相亮,尚书令李严为副。

  《诸葛亮传》文字稍多,也只是说:

  章武三年春,先主于永安病笃,召亮于成都,属以后事。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李严传》则写道:

  三年,先主疾病,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以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

  参酌三传,刘备为什么要托孤给诸葛亮、李严两人?诸葛亮听了刘备哪些话,为什么会“涕泣”?李严既受命同“辅少主”,并且“统内外军事”,为什么事后并未当此重任,却“留镇永安”?疑团滚滚,聚合成云,简直叫人轻易看不透,异常费思量。连善于把诸如孙坚讨董卓时“枭其都督华雄”六个字敷演成为关羽“温酒斩华雄”洋洋洒洒一篇故事的《三国演义》,第八十五回写到此事,也笔墨收敛,迹近照抄《诸葛亮传》:

  先主命内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泪,一手执其手曰:

  “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孔明曰:“有何圣谕?”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王。”孔明听毕,汗流遍体,手足失措,哭拜于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言讫,叩头流血。

  罗贯中显然读出了陈寿的微言大义,才对诸葛亮的如此诚惶诚恐,悚惧失态,将“涕泣”作了传神发挥。要破解托孤疑云之谜,我认为,决不能忽视这样的细节。

  其实,对于刘备话里暗藏的机锋,前贤早已经点破。裴松之注《三国志》,完成于刘宋永嘉六年(429),距刘备托孤只不过206年。他注托孤一事,只引用了晋人孙盛一段评语;而晋继魏立,孙盛与三国历史相去未远,所见所识当比他的前人、后人更加清醒。

  他说的是:

  夫杖道扶义,体存信顺,然后能匡主济功,终定大业。语曰:“弈者举棋不定,犹不胜其偶。”况量君之才否而二三其节,可以摧服强邻,囊括四海者乎?备之命亮,乱孰甚焉?世或有谓备欲以固委付之诚,且以一蜀人之志,君子曰不然。苟所寄忠贤,则不须若斯之诲;如非其人,不宜启篡逆之塗。是以古之顾命,必贻话言;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幸值刘禅暗弱,无猜险之性,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不然,殆生疑隙不逞之衅。谓之为权,不亦惑哉?

  孙盛的评语,首先指出了刘备那些话分明在试探,既违道义,亦非信顺,因而“乱孰甚焉”。其次揭穿了刘备那样做决不能表明“委付之诚”,对真正信托的“忠贤”根本不该有“若斯之诲”,对并非“忠贤”之徒说那种话适足以“启篡逆之塗(途)”,因而实属“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再其次“幸值”云云,从正反两面剖析后果,指斥刘备如此这般运用权谋,“不亦惑哉”。这些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的精当评语,裴松之显然引为同调,所以只引孙评作注。可叹千百年以降,治三国史、说三国事的人多矣,对这条裴注竟然视若未见,总把刘备当作仁德信义的标本,把诸葛亮当作忠贞节义的楷模,把托孤故事向着理想愿景演绎,以至将那片疑云幻化成了一片彩云。

  孙盛的评语有事理依据吗?有。早在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践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道,陆续铲除八个异姓王之后,即已刑白马盟誓,约定“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刘邦死后,吕后篡权,虽然封了吕姓王,对于这条约定仍不免心存忌惮,以之告诫吕产、吕禄。待吕后一死,周勃、灌婴等联手诛灭诸吕,废除诸吕所立的少帝,都以这条约定为旗帜而正名分,明确宣称“非刘氏,不当立”。

  (《史记·吕后本纪》)汉武帝刘彻死后,身为外戚、官居大将军、大司马的霍光,与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丞相田千秋同领遗诏,辅佐八岁的太子刘弗陵继位,是为昭帝。霍光统揽朝政大权,既没有封王,更没有代之。昭帝在位十三年,于元平元年(前74)早逝,没有子嗣,霍光就奏请皇太后同意,奉迎武帝的孙子昌邑王刘贺进京,拟拥立为帝。但刘贺在主持刘弗陵丧事期间,暴露出了种种劣迹(远非刘禅那种“不才”),霍光又自承考察不细之责,奏请皇太后同意,由皇太后亲自出面在未央宫承明殿废掉了昌邑王。其后霍光与其他大臣郑重合议,选择流落民间的武帝曾孙、时年十八岁的刘询继位,是为宣帝。霍光领受武帝托孤之重任,辅昭立宣,确保了刘氏皇权,促成了“昭宣中兴”,成为西汉麒麟阁名臣之首。(《汉书·霍光传》)

  西汉末年,王莽专权,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受封安汉公犹自数四“固让”,博得了“谦恭”令誉;到孺子婴居摄元年(公元6年),他就撕去伪装,成为“摄皇帝”,安众侯刘崇立即认定他“必危刘氏,天下非之”,引众以攻之。刘崇虽因之而招致了“谋逆”之罪,但其反王莽之举说明,白马盟约“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深入人心。(《资治通鉴·汉纪二十八》)延及东汉近两百年间,托孤遗命亦不鲜见,擅权的外戚无人敢于异姓称王;直到献帝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进爵为魏王,才又一次破坏了这一条明规则。即便如此,建安二十五年(220)魏代汉兴,还上演了刘协三次奉玺禅让,曹丕三次上书辞让的政治谐戏,足见刘备确实毫无“托孤”之“诚”。所谓“辅之”、“自取”,貌似有两种选择,实只有一种选择。倘若诸葛亮稍一思维短路,就会落到“天下共击之”的篡逆境地,与王莽、曹操无异。清代康熙年间担任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相当于现今的监察部副部长)的巫山人傅作楫,写过一首七言律诗《永安宫》,三、四两句“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当诛”,就深得个中三昧。后来人傅作楫尚且一语中的,当事人诸葛亮能不一眼看穿?刘备的话何等阴刻,何等险恶!他听得毛骨悚然,如临深渊,只好选择当场“涕泣”,“汗流遍体,手足失措,哭拜于地”,甚至于“叩头流血”,发誓以死效忠。

  刘备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他喜怒不形于色,话语绵里藏刀(若是针,也是见血封喉的毒针),阴险权诈的风格异于曹操。这是他的政治品质,也是他的政治权谋。之所以要做得如此之诡异伪善,归根结底出自于他的政治考量,那就是要不惜手段地维护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他这一个刘氏江山,使之能够二世、三世传承不衰。夷陵败后不回成都去,执意窝在远离蜀汉都城的鱼复,并且将鱼复改名为“永安”,奥秘正在其间。作为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他就是要避开都城人事的繁琐喧嚣,挑选这样一个地处夔门之内,大江之滨,两百年前曾为同属偏霸之帝的公孙述白龙献瑞的形胜之地,耳目清静、心气平和地寻思谋划蜀汉政权永安之道。当其初,他并没有大限将尽的不良预期,而是还想重振雄风,有所作为,甚而还打算再一次伐吴。攘外必先安内,他当时的主要着眼点,还在如何继续贯彻着重依靠“地头蛇”的既定方针,得心应手地驽驭归属他的两大利益集团。由于入蜀后最受信的法正已于建安二十五年(220)病故,益州新臣的另一代表人物许靖也于章武二年(222)去世,确定一个益州新臣利益集团的新掌门人,成为当时人事调整的重中之重。蛰居永安两个月之际,他便选中了辅汉将军李严,特意将其召到永安,委以尚书令重任。自东汉以来,朝内虽设三公,却事归尚书台,尚书令掌管枢要大权,实权常在三公之上。蜀汉官制因袭成例,刘备始称汉中王,第一任尚书令就给了法正;如今又给李严,无疑是要李严成为法正第二。殊不知天不假年,李严出任尚书令仅四个月,刘备就一病不起,逼使他不得不在临终前作出托孤的安排,于章武三年(223)二月把诸葛亮也召来永安。

  既要重用李严,使其成为法正第二,为什么又不好事做到底,托孤就托给李严一人,还要加上个诸葛亮呢?隐匿未显的深层原因,仍然在于如何维护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他这一个刘氏江山上。

  以宗法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封建专制王朝,皇权继承从来就是一个命脉攸关的重大课题,稍一不慎就有可能招致祸乱。对刘备来说,这个普遍性课题又具有特殊性。他从24岁投入戎马生涯,到当年63岁,已经闯荡天下四十年,颠沛流离,甘苦备尝。在逐鹿中原期间,他的妻妾儿女三次被敌方俘虏,重逢后又怎样了史书都没有记载。在《三国志》里,《后主传》称刘禅“袭位于成都,时年十七”,据以倒推转去,其生年应是建安十二年(207),即刘备败于长坂坡的前一年。《二主妃子传》又称,“先主甘皇后,沛人也。先主临豫州,住小沛,纳以为妾。先主数丧嫡室,常摄内事。随先主于荆州,产后主。”由之可以确认,刘备的原配夫人,继娶正室,以及她们所生的儿女,都在离乱中“数丧”无存了。而到益州后,纳宗亲刘瑁寡妻为后,穆皇后所生子鲁王刘永时年九岁,梁王刘理时年七岁,都可能成为皇位竞争者。按刘备本意,他要传位给刘禅;为此,他在三年前即已接受诸葛亮的建议,将生性“刚猛”,颇有战功,“易世之后终难制御”的养子刘封“赐死”。但如果他不在了,纵然刘惮当上了二世皇帝,也可能坐不稳。因为刘永、刘理的生母穆皇后健在,贵为皇太后,穆皇后之兄吴壹时任车骑将军,封县侯,极有可能外戚擅权。吴壹原本是刘璋姻亲,与益州新臣利益集团渊源甚深,如果只将刘禅托付给李严,吴壹、李严等一旦联手,轻则将刘禅弄成刘协似的傀儡,重则随时可能废掉。军事上不会打仗,政治上却会打仗的刘备,必然要为刘禅计深远,以防患于未然。要防患于未然,必然要营造出荆州旧部与益州新臣两大利益集团均衡配置,相互制约的有效机制。临终托孤,在蜀汉上层统治集团内部进行人事再组合和权力再分配,历史性地成为刘备一生最后一件重大战略决策。荆州旧部中,关羽和张飞全都死了,领军人物非诸葛亮莫属。

  自陈寿以降,几乎所有人都说刘备对诸葛亮信托无贰,其实就从《三国志》的记载看,对之便大可怀疑。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直到赤壁之战前后,困迫潦倒的刘备视诸葛亮的确如鱼得水,连关、张忌妒他也要制止。但自从有了庞统等人,麾下文武人才渐次增多了,这种独尊性就有所减弱,尽管仍然倚之为股肱,却已经是谋臣第一而不再唯一。一占据益州,用人权重偏到了益州新臣“地头蛇”方面,对诸葛亮的倚重度和信任度又进一步下降了,若干现实便是本质的外化。

  从建安十九年(214)刘备领益州牧,到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称汉中王,诸葛亮的地位和作用就一直不如法正。诸葛亮在荆州即已任军师将军,在益州又加了个“署左将军府事”(相当于今之中央办公厅主任),身边还有个益州新臣、掌军中郎将董和与他“并署”。其间“先主外出,亮常镇守成都,足食足兵”,充当了一个留守主任、后勤部长的次要角色,《先主传》和《诸葛亮传》都绝无一字提及他还有别的任何作为。法正则成了蜀汉第一政治明星,“为蜀郡太守,扬威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建安二十二年(217)刘备出征汉中,献策的和“从行”的都是法正。其人政治品质极坏,“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一些人找到诸葛亮,请他向刘备报告,抑制法正的威福,他也只好晓之以“法孝直为之(刘备)辅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刘备一当汉中王,又“以正为尚书令、护军将军”,宠信备至;第二年,时年47岁的法正病故,刘备竟“为之流涕者累日”。另一个益州新臣,凭老资格做逍遥官的许靖,先任左将军长史(相当于今之中央秘书长),后为汉中王太傅(三公之首),也位在诸葛亮之上,诸葛亮章武元年(221)任丞相后“皆为之拜”。

  诸葛亮是在法正死去一年以后,才升职为丞相,录尚书事的,并非像《三国演义》写的那样一直就位居刘备一人之下,凌驾众人之上。而且,当了丞相后,刘备决意要兴师伐吴,包括赵云在内的“群臣多谏”,谒诚劝阻,他也不赞成如此破坏联盟之举,却三缄其口不肯发表意见。如果刘备仍像以前那样倚重他和信任他,主臣之间亲密无间,他怎么会取这种态度?刘备从猇亭败退永安后,他才对人感叹道:“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这番话明确地透露出一个信息,诸葛亮心知肚明,入蜀之后“谋主”地位已由法正取代了,从来伴君如伴虎,他只能够明哲保身,夹紧尾巴做人。联系到这些前因变化来看,刘备用诡伪之辞对他进行试探,就毫不足怪了。

  诸葛亮一生唯谨慎,尤其大事不糊涂。法正当红时,彼此“虽好尚不同,以公义相取”,“亮每奇正智术”,却决不与其争一日之短长,七八年间安心当他的办公厅主任。如今法正不在了,刘备拔擢李严作尚书令,分明是给他另设置一个政治克星。作为三国时期杰出政治家之一,彼时彼际的诸葛亮,对刘备的处心积虑必定能洞若观火。他的忠贞品格不容随便颠覆,但他既不是天生的完人,也不是《三国演义》所异化的妖人,更不是民间述闻所美化的神人,而是一个置身政治漩流当中而足智足谋,颇善于从容应对的战略家和实干家。一直以来,要么踵武管仲、乐毅,要么效法王莽、曹操,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既然选择了前者,他就一方面必须审视大体,顾全大局,以身垂范,公忠体国,另一方面还要上对刘备及其后嗣,下对各种政治势力,在矛盾的涡漩和激流中顺势而为。刘备那番试探性的话,本身就有两面性,亦即既期望他做管仲、乐毅,又害怕他当王莽、曹操,人虽将死,言犹不善。刘备是在用权谋,诸葛亮也只能以权谋对权谋,委曲求全地顺着刘备的期望走,充分表现诚惶诚恐,誓死效忠,否则就必然会遭到“当诛”之祸。纵然是这样做了,刘备对他仍没有完全放心,不但让李严同他一起接受托孤遗命,还加封李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把军事统帅权交给了李严。对此,诸葛亮也只能忍辱负重,全盘接受。

  我说诸葛亮是在以权谋对权谋,决不是主观臆断,信口雌黄,而是依据托孤后事,从蛛丝马迹中寻取出了真相。《三国志·李严传》曲笔写到,“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以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是谁让李严“留镇永安”的?付之阙如。详情度理,决不会是刘备的旨意,因为李严既然“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就该与诸葛亮一道回到成都去,那样才能履任用权。排除了刘备,唯一可能的就只有诸葛亮,而不可能出自李严本人自愿。刘备临终硬给蜀汉统治集团高层“掺砂子”,把军事统帅权授给益州新臣的新掌门人李严,毫无疑问,是要削弱荆州旧部的领军人物诸葛亮所掌握的相权,以避免诸葛亮以后形成大权独揽。诸葛亮决不愿意再受“法正第二”制约,更何况李严武将出身,以后会不会变成“董卓第二”也很难逆料,所以一捱到刘备既逝之后,就不再投鼠忌器,而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趁着局面未定,动用实权先发制人,强迫李严就范。那时在永安,诸葛亮身边有赵云、向朗等荆州旧部将领支持,新进的李严却孤掌难鸣,收拾下来相当容易。诸葛亮一石二鸟,既压了李严的势,又破了刘备的招,终于成为这场权力斗争的最大赢家。至于李严,尚未出头便被压住了,“留镇永安”将近四年,形同现今一个军分区司令,实际上被晾起来了。直到蜀汉建兴四年(266),始得“移屯江州(今重庆市渝中半岛及其周边)”,仍然远离权力中心。李严始为刘备意中人,既为刘备牺牲品,在这场意外卷入的权力斗争当中沦为最大输家,不仅他本人难以预料,而且连刘备也预料不到。

  依照《三国志》提供的史料,永安托孤的后续斗争,竟然迁延了九年之久。李严这个人,素来就“以才干称”,应该说刘备并没有选错。早在建安十八年(213),他就在刘璋麾下担任护军,受命领兵在绵竹抗拒刘备,他却率众归顺了刘备。其后近十年,历任裨将军、犍为太守、兴业将军、辅汉将军,在地方上屡建军功。章武二年(222)八月,刘备突然把他召到永安去,委以尚书令重任,对他实属意外之宠。由地方而至中央,从官阶提升上看虽然尚有别于现今所谓“火箭干部”,毕竟招致了某些“中央大员”,特别是荆州旧部官员们的忌恨。侍中廖立就“自谓才名宜为诸葛亮之贰,而更游散在李严等下,常怀怏怏”。唯其如此,诸葛亮收拾李严,令其“留镇永安”,就具备了“组织基础”。但李严也是一个折而不挠的人,好不容易熬到“移屯江州”后,他并没有韬光养晦,而是力图有所作为。更筑江州大城,成为重庆历史上继秦代张仪江北嘴筑江州城后,改在渝中半岛上筑城之始。其间曾经筹划凿通浮图关,贯通两江(今长江、嘉陵江)水,被诸葛亮制止住了。又要求扩大江州都督管辖范围,还要求为其子李丰加封更大的官,诸葛亮均未同意。

  但诸葛亮对李严也多次示好,通过后主刘禅,于建兴元年(223)封李严为都乡侯,假节,加光禄勋,四年(226)转为前将军,八年(230)升迁为骠骑将军,并在给孟达的信里称赞李严“部分如流,趋舍罔滞”,领导能力非常强。李严投桃报李,同样示好于诸葛亮,写信劝其“宜受九锡,进爵称王”。诸葛亮回信则说,“与足下相知久矣”,“今讨贼未效”,还不是“坐自贵大”的时候,待“灭魏”后“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见裴注引《诸葛亮集》)。表面上毫无芥蒂,实际上待下狠手。建兴九年(231)春二月诸葛亮兵出祁山伐魏,令李严“催督运事”。至六月,“值天霖雨,运粮不继”,诸葛亮只好退兵。如果双方果真是“相知久矣”,沟通说明“运粮不继”的客观原因,就可以相安无事了。然而,李严却趁机上表刘禅,谎称“军粮饶足”,诬告诸葛亮“军伪退”,有异志。诸葛亮随即还以颜色,老账新账一起算,也上表刘禅,历数李严“受恩过量,不思忠报,横造无端,危耻不少,迷罔上下,论狱弃科,导人为奸,情狭志狂”的诸般罪过,终于将李严贬为庶人,“废徒梓潼郡(郡治在今四川省梓潼县)”。至此,那场政治斗争才以李严身败名裂画上最后一个句号,三年后李严病死在那里。

  当年孙盛评永安托孤,引博弈设喻,批评刘备“乱孰甚焉”。其实刘备在用权谋,诸葛亮也在用权谋,用权谋就好比博弈中的布局投子。历来的政治家都要用权谋,都要为达到某种政治目的进行权谋博弈,在同一政治目标下,不同权谋的布局投子固然确有忠奸善恶美丑之分,但主要的是高下优劣长短之别。刘备一心一意为着维护他那个刘氏江山,诸葛亮矢志不移效忠那个刘氏江山,他们的政治目标应该说是同一的,因而他们之间的矛盾可以化解,共同找到利益平衡点。临终的刘备,集40年政治功力,在那场博弈中发挥出了超一流水平。他的一箭三雕宇宙流布局,主旨在于确保刘禅的皇权继承,如其所愿地平安实现了。为此既要控制住以诸葛亮为领军人物的荆州旧部利益集团,又要安抚住以李严为新掌门人、背后还有太后和外戚的益州新臣利益集团,这两大主旨实现的必要条件也基本上构成了——因此,死可以瞑目。诸葛亮也是超一流高手,他的博弈仿佛意识流布局,先是以退为进、忍辱负重地成功应对刘备突然袭击的恶性试探,既则以攻为守、先发制人地一石二鸟,仅在涕泣、咳唾间,便将托孤二人变作托孤一人。仅止牺牲了一个李严,未流一滴血,未杀一个人,刘备和诸葛亮就获得了双赢,蜀汉的皇权交替也赖之获得了平稳过渡,委实堪称代价最小最小,胜利最大最大。或许正由于这个缘故,千百年以来,善良的后人总将永安托孤当作一段脍炙人口的历史佳话,口头传,台上演,而忽略了它当年曾有的诡伪惑乱,烛光斧影。

  然而,利只是一面,弊是另一面。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对于蜀汉政权而言,还是对于诸葛亮个人来说,那场政治斗争遗留的祸根都日益地显现出来。最突出的就是人事上的矛盾。直接当事者李严,仅是其间不会缺少的一个代表,两大利益集团无不涉足其间。前有法正的压抑,后有李严的威胁,对诸葛亮不能不会刺激至深。他担任丞相始于章武元年(221),永安托孤后,建兴元年(223)受封武乡侯,“开府治事”,随之“又领益州牧”,“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裴注据《蜀记》引晋人郭冲说,“亮刑法竣急,刻剥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怀怨叹”。尽管裴松之认为“以亮谦顺之体,殆必不然”,但郭冲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陈寿总评诸葛亮,早已指出他“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恶无纤而不贬”。他制定《蜀科》等一系列法令、律例,不仅要治民,而且也要治官。考察一下被他削职、放逐、杀头或者授意杀头的文武官员当中,除了一个亲信马谡是因为失街亭而挥泪斩之的以外,其余的功臣宿将无一不是各具才干,但对诸葛亮又不那么毕恭毕敬。

  依照《三国志》本传中陈寿的评语,荆州旧部的大将魏延“以勇略任”,谋臣廖立“以才拔进”,益州新臣的李严、彭羕、来敏也都各自不凡,但都或因事、或因言违忤了诸葛亮而遭致不测。平心而论,这些人纵然确有某种过错,也没有大到非除之而后快那种地步,所以今人写剧欲为魏延平反。

  诸葛亮治蜀十一年间,政由己出,“刑法竣急”的背后还搞了“以我划线”。他实际上害怕再出现法正,再出现李严,因而把对他个人的尊崇依附放在第一位,作为“贤”的评估标准;把才干特长放在第二位,作为“贤”的参考条件,另外搞了一条打着他的个人印记的,掺杂亲亲疏疏成分的“任人唯贤”路线。他在《出师表》中推荐的七个文武“贤才”,除张裔一人来自益州新臣,其他的郭攸之、费祎、董允、向宠、陈震、蒋琬六人均为荆州旧部,而且这些人大多只能“承诸葛之成规,因循而不革”,从来不敢“徇功妄动”。另外一些人,诸如谨小慎微的董和、言过其实的马谡、狷狭忌刻的杨仪也都充斥其间。相反地,不但上述那些分属两大利益集团的功臣良将先后遭致不测,而且就连一身是胆、敢于直谏的宿将赵云,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重用。如此这般的畸重畸轻,与刑法竣急搅缠不清,必不可免地会加剧“君子小人咸怀怨叹”。蜀汉后期越来越人才匮乏,倘若不为尊者讳,应当承认诸葛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千百年以来,多有人指出诸葛亮的知人善任不及刘备,同时又忽视了这样一些深层背景,未尝不是一憾。

  另一大遗患出在国事上。魏、蜀、吴三分鼎峙局面既成,蜀汉最弱小,理当凭借巴蜀天险休生养息,励精图治,待到国富兵强再谋对外扩张。诸葛亮本人更如陈寿所评,“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本应趁大权在握,充分施展“理民之干”,努力把小而弱的蜀汉打造成小而强的蜀汉。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用兵不戢,屡耀其武”,继建兴三年(225)三路南征,平定南中(今四川南部和云南北部、贵州西北部)之后,又于建兴五年(227)至十二年(234)的八年间“五出祁山”(《三国演义》写成“六出祁山”,把230年魏攻汉中也算上了)。这五次挥师北伐,再加上一次北上抗敌,除去229年第三次北伐攻占武都(今甘肃成县)、阴平(今甘肃文县西北)而外,其他均以失败或撤退告终。长线出击,粮运艰难,连年用兵,耗费靡繁,严重削弱了蜀汉民力和国力,实在得不偿失。诸葛亮本人,也因为军务劳顿,食少事烦,积劳成疾,于建兴十二年(234)八月病逝于渭水南岸的五丈原(今陕西眉县西南)的军营内。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究竟由于什么?不排除诸葛亮从政久了,年纪大了,睿智明略不如从前了,对形势作出误判,盲目出兵以图建功。但更有可能,或者说是很大程度上,是由刘备托孤遗命逼出来的。根据何在?一是《出师表》写到,“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请注意这个字)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弩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请注意这个字)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二是《后出师表》写到,“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更请注意这两个字)臣以讨贼也。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对勘两《表》,再明白不过,刘备临终交办的头等“大事”,不能狭隘地只解释为辅佐刘禅,而是集中在解决“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遗留问题,要诸葛亮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实现“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纵或明知不可为,他也不得不为之,否则难免于政敌“托付不效”的攻讦。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历史的悲剧,与诸葛亮的人格道德关系并不大。

  由此联想到,成都武侯祠清人赵藩所撰写的那副楹联:“能攻心即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其上联分明指向诸葛亮连年北伐,而下联分明关涉诸葛亮刑法竣急,有褒有贬,亦褒亦贬,颂扬和推崇之际,隐含多少惋惜和批评。设若诸葛亮九泉有灵,不知当作何感想?我姑且大胆揣测,除了公开严以律己,引咎自责,私下可能会对老伴说,根子还在永安托孤。是耶非耶,需要和可以“深思”的人,何止而今而后区区“治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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