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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纵无钻反骨纂,亦有死罪

  《三国演义》写魏延,第五十三回甫一出场,就被诸葛亮指认“脑后有反骨,久后必反”,喝令斩之。幸得刘备阻止,魏延才保住性命,但仍受到诸葛亮的严厉警告:“汝可尽忠报主,勿生异心;若生异心,我好歹取汝首级!”到了第一百零五回,“武侯预伏锦囊计”,果然让杨仪、姜维、马岱依计行事,斩杀了“日后反西川”的魏延。这个故事传播之广,影响之深,传沿之久,其他故事罕能匹敌。

  数百年以来,多少人也被认为长着“反骨”,经权势者定为“叛逆”,加以贬谪、放逐、幽囚、杀害,至亲好友跟着遭难。多少人亦曾考镜史实,辩证原委,力图为魏延辨诬,洗清罪名,平反冤屈。到时下为止,虽盖棺犹无定论,见仁见智状态仍会延续下去。

  细读《三国志》,所谓“反骨”云尔,于魏延、于诸葛亮均不存在,全属编造。魏延在荆州投效刘备,“随先主入蜀,数有战功”,升任牙门将军。刘备当了汉中王,“当得重将以镇汉川,众论以为必在张飞,飞亦以心自许”,殊不知刘备却“拔延为督汉中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使“一军尽惊”。关羽镇荆州,魏延镇汉中,分别负责保卫东、北两道“国门”,可见何等倚重。刘备当时大会群臣,问询魏延“今委卿以重任,卿居之欲云何”。魏延从容答道:“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刘备十分欣赏,在场众人也“咸壮其言”。后来的实践证明,魏延并非说大话,吹牛皮,谋略、武勇兼备,独当一面镇守住了“北大门”,比关羽更不负重任。因而刘备称帝,进拜他为镇北将军。后主建兴元年(223),又封他为都亭侯,尊荣胜过了当时还在世的赵云诸将。这十几年间,诸葛亮与他从无任何过节,决然无关乎什么“反骨”不“反骨”。

  诸葛亮挥师北伐,魏延一直是重要将领,参与始终。建兴五年(227)诸葛亮驻汉中,“更以延为督前部,领丞相司马、凉州刺史”。八年(230)魏延奉命攻入羌中(今甘肃南),大破魏将郭淮的部队,因功升为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假节,进封南郑侯。这其间,魏延那种“既善养士卒,勇猛过人,又性矜高”的特出性格凸显出来,不经意间给他播下招祸种子。他“每随亮出,辄欲请兵万人,与亮异道会于潼关”。他提议由他率领五千精兵出子午谷,偷袭长安,诸葛亮自率主力部队从斜谷杀入关中,预计不出二十天两军即可会合,“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但一生唯谨慎的诸葛亮却认为“此悬危,不如安从坦道”,平取陇右,“制而不许”。魏延因之而认为诸葛亮的胆子太小,并“叹恨己才用之不尽”,这就难免会得罪诸葛亮。

  他的“性矜高”,更容易得罪奸邪小人,诸葛亮的亲信杨仪便是一个。诸葛亮病危之时,“密与长史杨仪、司马费祎、护军姜维等作身殁之后退军节度,令延断后,姜维次之;若延或不从命,军便自发”。魏延对这种安排极为不满,认为诸葛亮死了,“府亲官属便可将丧还葬”,不该“以一人死废天下事”,“吾自当率诸军击贼”。退一万步说,纵然要退军,也不该“为杨仪所部勒”,自己只作个断后将领。于是待杨仪未发,他抢先率领所部南归,“所过烧绝阁道”。同时与杨仪互相指责为“叛逆”,上表给刘禅,弄得一天中“羽檄交至”。双方闹得发生了两军对垒,魏延手里没有丞相的临终遗命,占不住理,失去人心支持,只好与其子数人往汉中逃亡。杨仪派马岱追杀,斩之,“致首于仪”,杨仪居然“自踏”魏延的头颅,叱骂其“庸奴,复能作恶不”,并夷魏延三族。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魏延本人诚然有过错,但并不是反叛蜀汉。陈寿在其本传中特意写到,“原(推究)延意不北降魏而南还者,但欲除杀仪等”,“本指如此,不便背叛”。“不便背叛”而视为“叛逆”诛杀,并且株连三族,没有充分证据说是诸葛亮遗命主使,但一时的权势者杨仪恃权报复,借机杀人,当是确实无疑的。

  类似于指人“脑后有反骨”,三国时期另有其事。建安九年(204)孙权在江东,已经取得初步讨平山越人的胜利,打算进一步用兵,扩大地盘。某一日大会僚属,座中的江东名士沈友,发表了一些批评性意见,惹恼孙权,孙权当场就“令人扶出”,并说“人言卿欲反”。这沈友自幼聪颖,名士华歆称之为“沈郎”,赞叹“自桓、灵以来,虽多英彦,未有幼童若此者”。他“弱冠博学,多所贯综,善属文辞”,且“兼好武事,注《孙子兵法》”,口辨十分敏捷。时人称其笔之妙,舌之妙,刀之妙,“三者皆过绝于人”,不愧为一个难得的英才。开初孙权礼聘沈友到麾下,听其“论王霸之略,当时之务”,听得“敛容敬焉”。沈友与周瑜、鲁肃一样,陈述过“荆州宜并之计”,孙权也采纳了。然而沈友不同于周瑜、鲁肃,更名士风流,独立特行,“正色立朝,清议峻厉”,乃至于“为庸臣所譖,诬以谋反”。孙权担心沈友“终不为己用”,便揪住会上发言批评那么一条小辫子,以“人言卿欲反”五字定罪,把沈友杀掉了。沈友时年29岁,裴注全文引《吴录》记载,不胜其惋惜。

  沈友的遭遇,比魏延的遭遇更具典型性,也更带普遍性。在封建专制集权的社会结构当中,君临天下的帝王者流无论相对开明还是专断独裁,总是至高无上,唯我独尊,一切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倘若像献帝刘协、后主刘禅那样沦为傀儡,也会有一个曹操或诸葛亮似的实际最高统治者,代行帝王权力。文武臣属只要不是董卓或曹操,就得遵守基本的封建君臣关系,以君为纲,怀着尊崇、敬畏、感戴的心情,把尽忠守分作为最高的政治准则。在帝王眼里,不管臣属是何等人才,一概工具、用具而已。用具、工具统称“器”,如《易·系辞上》所说,“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帝王用人才历来讲究“用人如器”。古、今汉语都有“器重”这个词,词义为重视,其实就是从“器”的本义用具、工具引伸出来的。“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其实就是说刘备重视这个人才,把他视为一个颇为有用的人才工具。人才工具终究属于“器”,有用时或者喜欢时,可以当作宝贝;一旦无用了,不为己用了,或者不喜欢用了,随意闲置、抛弃或毁损,都在帝王一念之间。孙权对沈友正是这样做的,起先视之如宝贝,“礼聘”其人,“敬”重其言;一俟认定“不为己用”了,就听信谗言,“诬以谋反”,让其掉脑袋犹如割韮菜。“用人如器”的观念深层,隐藏着一条“铁血法则”:说你有“反骨”你就有“反骨”,没有也有;要你掉脑袋你必掉脑袋,不掉不行。这一条“铁血法则”贯穿历代封建王朝,因袭不变,非唯帝王们奉为天赋皇权,用得得心应手,抑且各级权势者也会逐层仿效,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施于不顺己意的人,就好比杨仪杀魏延那样。

  将“铁血法则”加诸臣属,决非仅限于长了“反骨”一个由头,而是但凭权势者的“圣聪”独断。袁绍杀田丰,就不是因为后者对他怀有贰心,而是由于对他太忠,由忠而切谏,由谏而致祸。田丰其人为河北名士,天姿瑰杰,博览多识,权略多奇,“以王室多难,志存匡救”,接受袁绍“卑辞厚币”的礼聘,出任为别驾。他曾经献策,帮助袁绍讨平公孙瓒。建安五年(200)曹操攻袁绍,他又建议趁机袭击曹操的后方,“绍辞以子疾,不许”,痛惜失去了一次争霸中原的“难遇之机”。官渡之战前,袁绍要大举南下,田丰出来谏阻:“曹公善用兵,变化无方,众虽少,未可轻也,不如以久持之。将军据山河之固,拥四州之众,外结英雄,内修农战,然后简其精锐,分为奇兵,乘虚迭出,以扰河南,救右则击其左,救左则击其右,使敌疲于奔命,民不得安业;我未劳而彼已困,不及二年,可坐克也。今释庙胜之策,而决成败于一战,若不如志,悔不及也。”袁绍非但不接受,反而因为“丰恳谏”而“怒甚”,给其加上“沮众(扰乱军心,削弱斗志)”的罪名,“械系”于大牢。结果官渡一战,袁绍果然大败。有人对田丰说,你的分析都应验了,“君必见重”。田丰却说:“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袁绍一回来,就对左右说:“吾不用田丰言,果为所笑。”下令杀掉田丰。一个忠心耿耿的杰出人才,就只为主子袁绍“内多忌害”,猜疑将会为其“所笑”,成为刀下冤死之鬼。

  与袁绍相比,曹操之重用人才,超出不止一个档次。然而,“用人如器”,器重时确实推重,损毁时毫不手软,崔琰便是一个极突出的例子。崔琰其人志节高雅,尚武事,习儒学,曾经师从汉末大儒郑玄治学。建安十年(205)曹操占领冀州后,将崔琰辟为别驾从事,对其说:“昨案户籍,可得三十万众,故为大州也。”初次见面的崔琰对答道:“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亲寻干戈,冀方蒸庶暴骨原野。未闻王师仁声先路,存问风险,救其涂炭,而校计甲兵,唯此为先,斯岂鄙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其正气凛然,直言批评,顿时使曹操“改容谢之”,在场“宾客皆伏失色”。十三年(208)曹操担任丞相,征崔琰为东曹椽(丞相属官,掌管二千石长吏迁除及军吏事务),当面夸奖道:“君有伯夷之风,史鱼之直,贪夫慕名而清,壮士尚称而厉,斯可以率时(为时表率)者矣!”十九年(214)曹操西征陇右,留曹丕镇邺,特命崔琰傅之。曹丕好田猎,常“变易服乘”外出打猎,崔琰就引经据典,正颜强谏,终于教曹丕认错改过。二十一年(216)曹操受封魏王,初建魏国,又拜崔琰为尚书(掌奏章事,位虽不高实权甚大)。一段时间内,曹操为立不立曹植为王太子而犹疑不决,下令以保密方式谈意见。只有崔琰把意见明写在笏板上,表态说:“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曹丕)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曹植是他兄长的女婿,他不荐曹植,却保曹丕,直令曹操“贵其公亮”,将他升为中尉(比二千石武职官员,主管治安)。

  崔琰曾经向曹操推荐过一个人,叫杨训。其人才干虽不足,但清贞守道,获得曹操礼辟为官。曹操称魏王以后,杨训为感恩,发出表章“称赞功伐,褒述盛德”,颇有趋附拍马之嫌。此事本来与崔琰无关,殊不知有些人讥笑杨训“希世浮伪”,牵扯上崔琰,责备他“所举”不当。崔琰从杨训那里要来表章底稿,仔细看过,给杨训写信评说道:“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他的本意在于“讥论者好谴呵,而不寻情理”,却不料惹翻了那些人,竟然诬告此信是在“傲世怨谤”。曹操或许正被杨训的马屁拍得高兴,一看崔琰此信并没有肯定表章内容,只说“省表(即看过表章了)”,只认为“事佳耳”,便抓住这三个字做文章。曹操火冒三丈地说,“谚言‘生女耳’,‘耳’非佳语”,意谓崔琰勉强评为“事佳”也极其轻慢。进而深文周纳,上纲上线,把“会当有变时”定性为“意指不逊”,大逆不道,不由分说地“罚琰为徒隶”。所谓“徒隶”,就是施以髡刑(剃去头发),令服贱役。过了些日子,曹操派人去察看,想了解崔琰屈服不屈服,告饶不告饶,却发现崔琰“辞色不挠”,照旧在“通宾客,门若市人”。于是乎一硬到底,将崔琰赐死。就是那么一封信,几个字,曹操就搞了一次“莫须有”式文字冤狱,把他曾经夸为“有伯夷之风,史鱼之直”的杰出人才的宝贵生命给剥夺了。这真应了一句俗话:“用人就用人,不用人就屙尿淋。”当初夸崔琰,那是把他当作一个称心如意的工具在用;如今杀崔琰,则是将他视为一个废旧碍眼的用具在砸——全凭喜怒,因时而异。虽百代以下,嗅到从中散发出的铁腥气和血腥味,仍然难免毛骨悚然。

  受到崔琰冤死牵连的,还有曹操集团的元老重臣毛玠。毛玠也是名士出身,早在初平三年(192)曹操任兖州牧时,他就进献了“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以蓄军资”两大政略,为曹操尔后半辈子明确“经远之虑”,确定“树基建本”,以成“霸王之业”的总路线和总方针,立下首倡之功。后来他与崔琰同为东曹掾,并典选举(亦即考察、举荐官员),“务以俭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曹操当时叹服道:“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复何为哉?”再以后,他在奉公守职,清正廉洁,抚助孤贫,选立太子等一系列表现上,都以“雅亮公正,在官清恪”著称,曹操多次赞誉他“有古人之风”,“此古所谓国之司职,我之周昌也”。魏国初建时,毛玠即担任尚书仆射,仍主管选举事宜。那时候没有中组部长、人事部长,尚书仆射职之所司,就如同身兼今之两大部长。他在任内“拔贞实,斥华伪,进逊行,抑阿党”,营造出一种“吏洁于上,俗移乎下”的良好风气。但仅止由于“崔琰既死,玠内不悦”,就惹得“太祖大怒,收玠付狱”。幸得桓阶、和洽等“进言救玠”,他才保全了一条性命,“免黜”而“卒于家”。究其实,“内不悦”连“思想罪”都算不上,充其量给他安个“情绪罪”。如此作践人,真是名副其实的“用人如器”,权势者如曹操者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孤即真理,其奈孤何?

  孔融另是一个类型。他是孔子二十世孙,幼有异才。年十余岁时,曾登门拜谒名士李膺,自告门者:“我,李君通家子孙也。”李膺一见孔融,便究问道:“高明父祖,尝与仆周旋乎?”他说:“然。先君孔子与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义而相师友,则融与君累世通家也。”众人皆奇之,赞为“异童子”。太中大夫陈炜后至,听同坐者说过后,骤加评判道:“人小时了了者,大亦未必奇也。”孔融应声回击:“即如所言,君之幼时,岂实慧乎?”李膺大笑,面向他说:“高明长大,必为伟器。”16岁那年,他救助掩护反对宦官、避祸逃亡、遭受通缉的清流名士张俭,事泄后与兄长孔褒争担死责,因之而名震远近。经举荐,历任北军中侯,虎贲中郎将,任北海相时38岁。

  任上崇学校,设庠序,举贤才,显儒事,做过一些实事。但在军阀割据,混战连年的漩流当中,他的长处无从发挥,短处却暴露无遗。

  从任北海相到作青州刺史,“连年倾覆,事无所济”,夹在袁绍父子、公孙瓒、曹操之间漂来荡去,最后“仅以身免”。建安元年(196)追随曹操到了许都,任将作大臣,迁少府,位居九卿之列,方才过上安生日子。

  作为曹操座上宾之一,孔融的文人迂腐秉性、辩给口才和幽默气质有增无减,不识时务也不自约束。他以“建安七子”的班首立名,按作家天性,与曹操“推平生之意”,时有狎侮。曹操制订禁酒令,他写信去调侃说:“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故尧不饮千钟,无以成其圣。且桀纣以色亡国,今令不禁婚姻也。”故意唱反调。建安九年(204)曹操破邺城,让曹丕纳了袁熙之妻甄氏为妻,他又给曹操写信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

  曹操以为孔融的学问渊博,语出于书传所纪,自己没见到过,后来见了面,便请教出处。孔融答道:“以今度之,想其当然耳。”弄得曹操很没有面子。对于建都于许,是否杀太尉杨彪,孔融也发表过不合曹操意愿的意见。如裴注所引《汉纪》所说,“太祖外虽宽容,而内不能平”。到建安十三年(208),终于“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枉状”列举了孔融四条“罪行”,定为“大逆不道,宜极重诛”(见《后汉书·孔融传》),将孔融下狱弃市,时年56岁。其二子年方8岁,也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死于满门抄斩。昨日座上宾,翻成今日阶下囚和刀下鬼,孔融诚然也有太不检点之责。但文人清狂,哪里就严重到了“大逆不道”?真是罗织罪名,肆意拔高,不该死也得死。所以千百年以来,夹着尾巴做人成了一道祖传政治防身术,谁若违背了,纵然形同孔融那样的一代著名作家,也会落得家破人亡。

  不仅是曹操那种嗜杀之君如此施为,而且连刘备那种“仁德”之主也难超越,只不过程度有差异罢了。刘备在中原逐鹿当中败多胜少,妻妾子女三次当俘虏,先前的儿女一个都没有存活下来,阿斗是在荆州所得。在甘夫人生阿斗之前,人到中年的刘备害怕“继嗣”无人,收养了“罗侯寇氏之子、长沙刘氏之甥”刘封作养子。

  建安十六年(211)刘备入蜀时,刘封年20余岁,“有武艺,气力过人”。后随诸葛亮、张飞入蜀增援,“溯流西上,所在战克”,因功被封为副军中郎将。二十四年(219)刘封升职为副军将军,与孟达、申耽、申仪一起镇守上庸(今湖北竹山县)。关羽围襄樊,连续招令刘封、孟达“发兵自助”,刘、孟以“山郡初附,未可动摇”为由,“不承羽命”。其后关羽覆败,刘备开始“恨之”。再其后,刘封与孟达不和,孟达率部降魏。魏文帝曹丕派遣夏侯尚、徐晃率军配合孟达,向刘封发动进攻。孟达写信劝降,首先给刘封讲了“势利所加,改亲为仇,况非亲亲”的道理,接着指出刘备已“虑定于内,疑生于外”,“乱祸”必兴于“废立之间”,然后劝刘封“智贵免祸”,“早定良计”。刘封拒绝投降。申氏兄弟背叛了刘封,刘封只好“破走还成都”,受到刘备严厉斥责。“诸葛亮虑封刚猛,易世之后终难制抑,劝先主因此除之”。刘备心领神会,立即下狠手,将刘封“赐死”。此时此际,刘封追悔莫及:“恨不用孟子度之言!”当初收养子是为“继嗣”,如今杀养子亦为“继嗣”,刘封再有功,再守忠,也逃不脱工具作用发挥完了,便形同碍事废“器”,必须“除之”的下场。这其间,诸葛亮的点子和刘备的决策,都暗含着疑生“反骨”的因子,刘封纵然并无“反骨”,亦注定了死路一条。

  纵无“反骨”,亦有死罪,最强烈也最集中地反映在三国后期的曹魏名将邓艾身上。邓艾(197-264)字士载,义阳郡棘阳县(今河南新野东北)人,出身贫贱,小时候替人当过放牛娃。从军后由于口吃,不能作干佐,当了一个稻田守丛草吏。由于在淮南屯田当中开渠、积粮、著论、建言有功,获得司马懿赏识,逐步升迁做到太守,并且参与军事行动。在对蜀汉姜维、东吴诸葛恪的屡次用兵当中,邓艾智勇双全,功绩卓著,魏嘉平元年(249)即已封侯为将,威震一方。到景元四年(263),他已受封邓侯,任征西将军。当时已经专擅曹魏军政大权的大将军司马昭布置三路军马大举伐蜀,指令邓艾率三万军马,从甘松、沓中方向攻姜维。按照司马昭本意,是要把灭蜀大功给予他的亲信钟会,所以钟会统兵十万,主攻汉中,而邓艾所部和另外一路诸葛绪所部都只是侧翼配合。但钟会久攻剑阁(今四川剑阁东北)不下,粮草难济,打算先后退一步。邓艾却主张抓住蜀汉军队薄弱环节,趁其剑阁、涪城(今四川绵阳东)难以双全兼顾,“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袭取涪城而直下成都。诸葛绪不肯协调作战,时年66岁的邓艾就断然地孤军独进,身先士卒,排难破险,奔袭700多里而直抵江油,逼使守将马邈投降。又攻诸葛亮之子诸葛瞻拒守的绵竹,力战而破之,乘胜进军雒城(今四川广汉北),于是成都在望。当年十一月,走投无路的后主刘禅遣使奉玺,“诣艾请降”。邓艾兵不血刃地进入成都,刘禅率太子、诸王及群臣60余人自缚双手,车载棺材,到邓艾军营门外投降。邓艾替他们解去绳索,烧掉棺材,表示接受投降并宽宥他们。以此为标志,由刘备、诸葛亮等人艰苦创业,立国43年的蜀汉政权正式宣告灭亡,邓艾居功至伟。同年十二月,朝廷下诏褒奖他“兵不逾时,战不终日,云彻席卷,荡定巴蜀。虽白起破强楚,韩信克劲赵,吴汉禽子阳,亚夫灭七国,计功论美,不足比勋也”。加封他为太尉,增邑二万户,封子二人亭侯,各食邑千户。

  几曾想,功高盖世之日,也就是功高震主之时。邓艾出于公忠之心,建议司马昭“因平蜀之势以乘吴”,留陇右兵二万人、蜀兵二万人给他,预作顺流伐吴的准备;同时“发使告以利害”,迫吴“归化”,争取“不战而定”。又建议暂时不把刘禅送到魏都洛阳,以免给人留下“流徙”印象,而是先封刘禅为扶风王,爵其子为公侯,以诱使吴主孙休“畏威怀德,望风而从”。他还不懂得,这样的军国大事如何处置,必须遵循“主先臣后”、“主倡臣和”(近人林彪私下总结)的潜规则,切不可臣先、抢先,主未倡而臣已倡,主有倡而臣不和,不经意间表现出比主高明。两条建议虽然都不错,但却抢了先,立刻使猜忌成性的司马昭对他倍增猜忌,指派监军卫瓘晓喻邓艾:“事当须报,不宜辄行。”只可惜邓艾仍不通窍,不但不赶紧向司马昭认错请罪,反而还上书辩解,引《春秋》之义说“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自己“进不求名,退不避罪”,“终不自嫌以损于国也”。钟会、胡烈、师纂等奸佞之徒立即趁机构陷,诬指邓艾“所作悖逆,变衅以结”;司马昭也立即下手令,命监军卫瓘逮捕邓艾,槛车囚还。次年(264)正月间,钟会与姜维真的合谋造反,被乱兵杀死。邓艾的部下追赶囚车,想迎邓艾回成都,卫瓘即派田续追杀邓艾;邓艾的儿子邓忠与他一起在绵竹西遇害,“余子在洛阳者悉诛”。可怜横刀勒马、功勋第一的邓大将军,竟如此落得“反逆”罪名,魂无归处。

  邓艾死后第二年(265),司马昭之子司马炎正式取代曹魏政权,建立起西晋王朝,建元泰始。为此而大赦天下,诏令中仍说:“征西将军邓艾,矜功失节,实应大辟。”只不过“被书之日,罢遣人众,束手受罪”,比那些“求生遂为恶者”有所“不同”而已,所以准许“立后,令祭祀不绝”。泰始三年(267),议郎段灼主动上疏,为邓艾辨诬,明确认为邓艾“心怀至忠而荷反逆之名,平定巴蜀而受夷灭之诛”,实属天大冤案。他强调指出,邓艾“功名以(已)成,当书之竹帛,传祚万世,七十老公,反欲何求”?其“忠而受诛,信而见疑,头悬马市,诸子并斩,见之者垂泣,闻之者叹息”,至今令“天下民人为艾悼心痛恨”。因此他建议,西晋王朝“宜收尸丧,还其田宅,以平蜀之功绍封其孙,使阖棺定谥,死无余恨”。然而,杀邓艾的头号凶手就是司马炎的老子司马昭,儿子怎么会否定老子?封建专制帝王践行“铁血法则”的心传经典,历来就是不管你是怎样的功臣良将、英才逸杰,一概无非用“器”而已,孤家想把你怎么着就怎么着,孤家永远正确,你拿孤家怎么办?段灼的上疏说了还是白说,司马炎仍然不理不睬。又过了六年,他才假巴意思地下诏说:“艾有功勋,受罪不逃刑,而子孙为民隶,朕常愍之。其以嫡孙郎为郎中。”勉强承认了有功,“反逆”罪名照旧扣在邓艾头上,唯有公道存于民心。

  三国帝王中,杀错了人、整错了人偶尔有点悔愧之意的,只有孙权一人而已。他晚年也与曹操相似,猜忌嗜杀,在朝廷内外实行特务统治。特务头子吕壹把持典校职司,在他纵容下诬害过不少忠良,左将军朱据即为受害者之一。朱据为人谦虚接士,轻财好施,禄赐虽丰厚而常不足用。有一回,朱据部曲应当收受三万缗,被王遂诈取了。吕壹怀疑是朱据本人实取,便严刑拷问当事人,把人打死了,朱据可怜死者无辜,厚棺敛葬。吕壹凭此就诬告朱据,说他厚葬是为了封口,掩盖自己收缗之实。孙权相信吕壹,多次责问朱据,弄得朱据百口莫辩,“藉草待罪”。数月后,经典军吏刘助发现为王遂所取,如实报告孙权,孙权才感悟道:“朱据见枉,况吏民乎?”可是到赤乌九年(246),时已升任骠骑将军的朱据卷入二宫构争,拥护太子,违忤孙权意旨,即被贬为新都郡丞,近似于从相当于现今军队三总部主官一下子降为县级芝麻官。而且人还未到任,赐死诏书就追赶到了,朱据死年50岁。

  同样是为立太子的事,不但太子太傅吾粲“下狱死”,而且连东吴第一社稷之臣,时任丞相、上大将军的陆逊也被孙权派宦官多次“责让”,致令时年63岁的陆逊“愤恚”而死。(详见《生子当如孙仲谋》)到太元元年(251),行将就木的孙权才对陆逊之子陆抗说道:“吾前听用谗言,与汝父大义不笃,以此负汝。”较之于其他帝王者流,孙权能作出这么一点自我批评,算得上难能可贵了。但人已死了,这么一点自我批评抵得过生命的价值吗?不去追究“用人如器”的伪善,“铁血法则”的残酷,而仅凭着帝王者流一星半点的解脱表白,就轻易地感恩戴德和粉饰淡忘,能对得住那么多的冤屈者吗?如果不摈弃那个专制体制,人才的价值,又怎能得到真正尊重和充分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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