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之战烟消云散五年后,建安十八年(213)正月,曹操再一次亲自率军进攻东吴,兵至濡须口(今安徽无为),孙权也亲自率军到交战一线迎战。那一年,曹操58岁,孙权31岁,两位年龄相差27岁的风云人物第一次在战场正面对垒。曹军先出击,作油船夜攻水中沙洲。孙权派水军围攻,俘获曹军3000余人,对方溺水而死者“亦数千人”。于是孙权转为主动的进攻,数次挑战,曹军都“坚守不出”。孙权便亲自乘坐大船来观曹军营寨,曹操令“弓弩乱发,箭著其船,船偏重将覆”。孙权临危不乱,“因回船,复以一面受箭,箭均船平,乃还”。这一场乱箭战,被《三国演义》移花接木,添枝加叶,改造成了诸葛亮“草船借箭”,实际上孙权才有此作为。其后,他又亲乘轻便船从濡须口进入曹军水寨,企图引曹军出战。
曹营将领请战,曹操不许,令严密戒备,弓弩不得妄发。孙权船行五六里,回转船头时还奏响了军乐,公然挑战,气概鹰扬。曹操见孙权“舟船器仗军伍整肃”,情不自禁喟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双方“相拒月余”,孙权写信对曹操说:“春水方生,公宜速去。”另有一纸附言:“足下不死,孤不得安。”居然对曹操开展心理战。曹操听懂了弦外之音,不愿重蹈赤壁覆辙,对诸将说“孙权不欺孤”,下令撤军而去。这一次较量,凸显出了孙权的后生可畏,曹操当是口服心服。
孙权字仲谋,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人,生于汉灵帝光和五年(182),为孙坚次子。在《三国志》里,《吴主传》裴注引《江表传》说,他诞生时就“方颐大口,目有精光”,使孙坚“异之,以为有贵象”。孙坚死后,长兄孙策“起事江东,权常随从”。他“性度弘朗,仁而多断,好侠养士,始有知名,侔于父兄矣”。15岁任阳羡长,既而又“郡察孝廉,州举茂才,行奉义校尉”。时人刘琬称赞他在四兄弟中特别突出,不仅“形貌奇伟,骨体不恒”,而且“有大贵之表,年又最寿”。在长兄身边“参同计谋,策甚奇之,自以为不及也”。孙策本“性阔达听受,善于用人”,出自真心地看好这个二弟,请会宾客的时候常对孙权说:“此诸君,汝之将也。”建安五年(200)孙策遇刺,临终前把张昭等人召到面前说:“中国方乱,夫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足以观成败。公等善相吾弟!”又叫孙权佩上印绶,殷切寄言:“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陈(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当天夜里他就死了,时年26岁。而孙权,时年只有18岁,便承担父兄遗业。尔后半个多世纪实践证明,孙策对孙权的评价基本上是正确的,孙权也没有辜负乃兄的临终遗命。
18岁匆促上台,接手统领一个军事割据集团,孙权的驾驭能力面临严竣考验。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方面,人和处于突出位置。原先跟过孙坚、孙策的江东英豪,以及北方来的宾旅寄寓之士,多少有些看不起这个毛头小子,因而“以安危去就为意,未有君臣之固”。好在“张昭、周瑜等谓权可与共成大业,故委心而服事焉”,处于中坚地位的“老人”(资格老,而非一定年纪老)还甘愿保驾护航,维持住了大局稳定。客观上,中原地区的曹操正与袁绍打过官渡之战,还在继续争夺北方一统控制权,不大抽得出手来向江东地区用兵。孙权足下的江东六郡,西北部还隔着刘表统治的荆州,曹操纵然决意用兵,也颇近于劳师袭远。所以孙策刚死时,尽管动过因丧伐吴的念头,却最终采纳了孙策旧部、时任朝中侍御史的张纮“乘人之丧,既非古义,若其不克,成仇弃好,不如因而厚之”的意见,反而表孙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这样的天时、地利,也给孙权带来了改善人和态势的难得机遇,让他比较从容地度过难关。孙权抓住了这种机遇,待张昭以师傅之礼,委周瑜、程普、吕范等为将率军,很快使“寄寓之士,得用自安”。他又不失时机地“招延俊秀,聘求名士”,或经人推荐,或闻讯自来,诸如鲁肃、诸葛瑾等都投到孙权麾下,受到礼用,他网罗的人才比孙策时更多了。
于是进一步分兵遣将,讨伐“不从命”者,庐江太守李术成为第一个讨伐对象。李术本是孙策用的人,孙策一死,他不服孙权,反而声称“有德见归,无德见叛”。孙权大怒,一面上表曹操,历数李术的罪过,请曹操不要救援,一面举兵围攻李术所据守的皖城(今安徽潜山)。一攻破“遂屠其城,枭术首,徙其部曲三万余人”,颇显曹操似的嗜杀烈风。怀柔与杀伐并举,孙权的雄主风范很快展现出来,领袖地位得以确立。
孙权占有的江东六郡,指会稽、吴郡、丹阳、豫章、庐陵、庐江,在汉末属于扬州刺史部,地域包括今之上海、浙江西北部、江西大部和安徽、江苏的南部,大约为后来吴国领土的四分之一。六郡属县多深山险地,长期都被山越人占据。所谓山越,即秦汉时期说的百越,是已半汉化的少数民族。山越人依循血缘关系群居,拥“宗帅”自立,组成若干“宗部”、“宗伍”,大者数万家,小者数千户,凭山踞险对抗官府,拒绝纳税服役。面对长期积聚起来的民族矛盾,孙权先实行“镇抚”政策,收效不大。建安八年(203)孙权西征黄祖,已围夏口(今湖北武汉),由于丹阳、豫章、庐陵三郡的山越人重新暴动,被迫放弃指日可待的军事胜利,回军镇压。他派征虏中郎将吕范平鄱阳(今江西波阳),荡寇中郎将程普讨乐安(今江西德兴),相继告捷。随即委任建昌都尉太史慈领海昏(今江西永修),别部司马韩当为乐安长,周泰为宜春(今江西庐陵)长,吕蒙为广德(今安徽广德)长,让他们镇抚那些山越人多、难以治理的县。韩当在乐安“山越畏服”,周泰在宜春“食其征赋”,逐步见到成效。又派南部都尉贺齐率军征剿不服镇抚的建安(今福建建瓯)、汉兴(今福建莆城)、南平(今福建南平)等县的山越人,“斩首六千级,名帅尽擒,复立县邑”。建安十年(205),重派贺齐讨平上饶(今属江西)的山越人,并且分置建平县(今属福建)。三年间剿抚并用,暂时削弱了山越人的反抗,孙权既稳定了后方,又扩大了地盘。
内部人和,后方稳定,地盘扩大后,孙权便积极西进,征讨江夏太守黄祖。其所以选定黄祖作为首攻目标,一是为了报父仇,因为献帝初平三年(192)孙坚“征荆州,击刘表”时,“为祖军士所射杀”。二是黄祖部将甘宁投奔孙权后,建言夺取荆州以“渐规(窥)巴蜀”,而夺取荆州当“先取黄祖”,并且宜于抢在曹操南下前起兵。这个意见与鲁肃不谋而合,孙权从战略发展出发,决计打败黄祖。建安十二年(207)亲自率军“西征黄祖”,因母亲病故,只是“虏其人民而还”。十三年(208)再次亲自率军西征,吕蒙、凌统、董袭等将领锐不可当,攻克江夏(今湖北武汉),“遂屠其城”。黄祖突围而逃,被骑士冯刚“追枭其首”,孙吴军队“虏其男女数万口”。这一次又屠城,与八年前在皖城同出一辙,表明孙权在本性上与曹操一样残忍,把私敌、政敌与无辜民众混在一块,不惜滥施杀戮。但撇开这一劣迹,仅从他的战略眼光、决策能力、军事才干看,的确与刘表儿子有云泥之别。占领江夏后,孙权尚未来得及继续西进,曹操就率军南下夺取荆州,并且窥视江东了,孙权又面临更大的考验。
赤壁之战前后的孙权,才26岁,却表现得相当出色。当年五十三岁的曹操气焰正炽,全然没有把子侄辈的孙权放在眼里,以为恐吓一下便会望风归服。他给这个毛头小子写了一封信,说“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孙权“得书以示群臣,莫不响震失色”,张昭等人多劝“迎之”。独鲁肃不言,待“权起更衣”,“追于宇下”,劝其“早定大计,莫用众人之议”。孙权当即表示:“诸人持议,甚失孤望。今卿廓开大计,正与孤同。”他接受鲁肃建议,从鄱阳召还周瑜,一起确定了抗击曹操的方略。孙权当众表明了“与老贼势不两立”的态度,并且拔刀砍座前奏案说道:“诸将吏敢复有言当迎操者,与此案同!”有拒有纳的主见,不屈不挠的气概,决战决胜的意志,在三国众多风云人物中,称得上罕有匹敌。适逢时年47岁的刘备,派诸葛亮来洽谈联合抗曹事宜,孙权慨然拍板结成军事联盟。于是派“(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各领万人,与备俱进,遇于赤壁,大破曹公军”。尽管他没有亲临西线战场抗曹,但决策拍板,他的作用无可替代。如果他像刘琮一样地“束手”迎曹,无论是鲁肃、周瑜,还是刘备、诸葛亮,全都拿他没办法,“鼎足之形成”根本不可能,更不要说孙、刘联军能够在赤壁以弱敌强、以少胜多了,甚至于三国历史也将无从出现了。非唯此也,而且他还“自率众围合肥,使张昭攻九江之当涂(今均属安徽)”,在东线发动军事策应。五年后曹操与他在濡须口正面对垒,发出“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喟叹,分明已经另眼相看,把他视作了比刘备更强的一个纷争敌手。
古往今来,任何政治、军事结盟都是暂时从权的谋略选择,不可能牢不可破,存续期间也注定时起波折,乃至发生冲突、破裂。孙、刘联盟自不例外,又有联合,又有斗争。赤壁之战后,刘备上表请准孙权车骑将军,领徐州牧,孙权也承认了刘备领荆州牧的地位,并“进妹固好”,双方的联盟进入“蜜月期”。但夺取荆州、“渐规(窥)巴蜀”已是孙吴既定方针,孙权将南郡借给刘备,只是为了构成犄角之势,共同抗御曹操。他曾遣使去试探刘备,提出要共取巴蜀,却被刘备以“宗室被攻,而不能自救,无面目以立于天下”为借口拒绝了,于是明白了文的一手达不到目的。改用武的一手,派兵向西推进,刘备又部署关羽、张飞等率军阻拦,仍然难以企及巴蜀。其后刘备自己“西图璋”,留关羽镇守荆州,孙权气不忿大骂刘备“猾虏乃敢挟诈”。建安十九年(214)刘备取代刘璋,占据益州后,他派诸葛瑾出使讨还荆州诸郡,刘备不答应,竟说:“吾方图凉州(今甘肃、宁夏一带,汉末治所在今甘肃清水县北),凉州定,乃尽以荆州与吴耳。”对刘备借地不还,充当“老赖”,孙权怒斥为“此假而不反,而欲以虚辞引岁(拖延时间)”。于是委派长沙、零陵、桂阳三郡长吏,意欲强行接管,又被关羽赶了回来。一而再,再而三受骗受辱,孙权不得不兵戎相见,派吕蒙、鲁肃率众分头进军,自驻陆口(今湖北蒲圻)节度诸军,很快攻占了三郡。刘备慌忙从成都引兵东下公安(今属湖北),又令关羽进至益阳(今属湖南),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迫近决战。恰值曹操领兵入汉中,刘备害怕益州有失,违心地遣使求和。孙权也讲究有理、有利、有节,令诸葛瑾回报,双方才“更寻盟好,遂分荆州,长沙、江夏、桂阳以东属权,南郡、零陵、武陵以西属备”。百代以下平心而论,孙刘相比较,孙权更有战略家气度,更顾联合抗曹大局,而刘备则器宇太狭小,不讲诚信。后来孙、刘联盟一度破裂,终至引发了夷陵之战,主要责任当在刘备和他的拜把兄弟关羽。
对曹操一方,孙权一直审时度势,实行又抗争、又隐忍的两手策略。继建安十八年(213)濡须口之战以后,十九年(214)他曾两度亲冒矢石,率军北进。第一次亲征皖城,以吕蒙、甘宁为将督众攻城,一举攻克,“获庐江太守朱光及参军董和,男女数万口”,取得小胜。第二次亲征合肥,未能攻下,撤军路上与部将凌统、甘宁反被“魏将张辽所袭”,差点当了俘虏。幸亏凌统、甘宁等“以死捍权”,近侍谷利又紧随马后,著鞭“以助马势”,骏马越过津桥,他才免去厄运。二十一年(216)冬曹操复攻濡须,次年春孙权即派都尉徐详“诣曹公请降,公报使修好,誓重结婚”,借以换得喘息机会。
二十四年(219)十月,还遣使上书曹操,称说天命,劝其称帝,曹操哂之为“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同年十二月袭取荆州,俘获关羽、关平父子,又向曹操献关羽人头,同时进献贡奉。曹操遂表孙权为骠骑将军,假节领荆州牧,封南昌侯。孙权这样卑躬称臣,目的就是进一步换取曹操欢心,以便减少北方压力,让他能够放开手足去“尽取荆州”,并且得到曹操承认。这决不是真心臣服,而是一种能屈能伸的权谋,终于让他在建安八年(203)首次西征黄祖的十六年后,有效地占领了朝思暮想的整个荆州,成倍地扩张了孙策开辟的割据领土。以小屈换大伸,表明在“与天下争衡”方面,他比乃兄更有能耐。
不仅对父执辈的曹操如此,而且对同一辈的曹丕,孙权也能忍辱谋国。公元220年曹丕称帝,次年刘备也称帝,孙权却不肯跟风称帝。相反地,他告诫部属:“夫存不忘亡,安必虑危,古之善教。”并提出“保己遗名,以安君亲,孰与危辱”的问题,要求部属务必以国之“危辱”为大,己之“遗名”为小,切实做到“且深警戒,务崇其大”。身教重于言教,他在以身垂范。所以曹丕一称帝,他就遣使“称藩”,将原先被关羽俘获、后来转到东吴的曹魏宿将于禁一并遣还。曹丕封他为吴王,东吴君臣以为“不应受魏封”,他宽解道:“昔沛公亦受项羽拜为汉王,此盖时宜尔,复何损邪?”遣使称谢,曹丕又趁机索要雀头香、大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斗鸭、长鸣鸡等奇珍异物,东吴群臣认为“非礼也,宜勿与”,他也照给不误。他把“彼所求者”比作“瓦石”,把“江表元元”比作“爱子”,问大家“方有事于西北”之际,难道不应该借用“瓦石”,代替人“欲击”之的“爱子之头”吗?看得出,对于大是与小非,大得与小失,孙权把握得相当准确,原则性和灵活性哪一样都不缺少。这样果如所愿,迷惑了曹魏政权,避免了两面受敌,使他得以全力对付蜀汉入侵,为陆逊在夷陵之战中大获全胜提供了政治保证。
然而,孙权的卑躬称臣,也有他的不可逾越的政治底线,那就是决不能让曹魏政权卡住脖子,弄得全然没有动弹余地。他“外托事魏,而诚心不款”,集中表现在“任子”事件上。所谓“任子”,就是人质,让王子作人质。孙权打败刘备后不久,“魏乃遣侍中辛毗、尚书桓阶往与盟誓,并征任子”。一旦王太子孙登作了人质,曹魏政权就随时可以拿他性命进行要挟,孙吴从此将无宁日,因而孙权“辞让不受”。曹丕恼羞成怒,遂于魏黄初三年(222)九月三路出兵,直逼洞口(在今安徽和县)、濡须和南郡,孙权赶紧调兵遣将分头抵御。但那时东吴境内“扬、越蛮夷多未平集,内难未弭”,他又不得不“卑辞上书,求自改厉”。其“卑辞”甚至写到,“若罪在难除,必不见置,当奉还土地、民人,乞寄命交州(今广东、广西一带,治在今广东番禺),以终余年”。曹丕却毫无缓解余地,回书威胁说:“若君必效忠节,以解疑议,(孙)登身朝到,夕召兵还,此言之诚,有如大江!”孙权被逼到死角,只好撕破脸改元黄武,“临江拒守”。
双方军队水、陆交战,互有胜败,打到十一月仍未决胜负。孙权当机立断,于十二月派遣太中夫郑泉前往永安城,向刘备求和。次年四月刘备死,又“遣立信都尉冯熙聘于蜀,吊备丧”,重新恢复了中断五年的孙、刘联盟。此前一个月,吴将朱桓击败了魏将曹仁,“魏军皆退”。如此反复地斗智斗力,孙权终于由被动转为主动,安然立于不败之地。“然犹与魏文帝相往来,至后年(224)乃绝”。陈寿评赞他“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可以说当之无愧。
在灵活运用军事、外交手段,逐步开疆拓宇的同时,孙权与曹操相似,相当重视发展生产,以足食强兵。自建安七年、八年(202、203)以降,他便推行屯田制度,设置了典农校尉、典农都尉、屯田都尉系列职官进行管理。东吴屯田也分军屯、民屯两种,屯田兵耕战结合,屯田民专事耕种,免除徭役。屯田区域分布于大江南北,各个屯田基地规模大小不等,例如皖城的屯田兵有数千家,而毗陵(今江苏武进)的屯田民则达数万口。江东田多土少,多用牛耕,耕作技术优于北方。黄武五年(226)陆逊的驻防地域谷少,上表请孙权诏令诸将增广农亩,拓广屯田。孙权答复说:“甚善。今孤父子亲自受田,车中八牛以为四耦,虽未及古人,亦欲与众均等其劳也。”父子“亲自受田”耕种,并将驾车的牛改用作耕牛,非唯当世独一份,抑且古今罕见。同时还下令“宽息”,以减轻由于“军兴日久,民离农畔”造成的困难,有利于屯民乐业。类似的减赋、免赋令,黄龙三年(231)、赤乌三年(240)又下达过,的确不是偶一作秀。还注意兴修水利,例如黄龙二年(230)筑东兴堤,遏巢湖水,赤乌十三年(250)开凿堂邑涂塘(今江苏六合互梁堰)。又开凿几条运河,既沟通了内河航运,也方便灌溉。所以在孙权统治期间,东吴境内的农业生产运行比较良好,西对蜀、北对魏大仗小仗时断时续,都能得到比较充足的军粮供应,向东南方向拓展领土也能赖以得到支撑。自嘉禾六年(237)抚越将军诸葛恪平定山越,到赤乌五年(242)将军聂友、校尉陆凯征讨珠崖、儋耳(今海南岛),东吴领土覆盖了当今中国华东、华南地区,总面积约相当于四个当年的江东六郡。
广积粮,大拓土,缓称帝,同样建都今之南京的孙权虽未提出这个口号,事实上成了元末朱元璋“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的老师。曹丕、刘备相继称帝后,他尽管也可跟风,却“以位次尚少,无以威众,又欲先卑而后踞之”。黄武二年(223)四月,“群臣劝即尊号”,他仍“不许”。他对群臣袒露心迹说,西有刘备,北有曹丕,过早称帝会促使曹魏“速发”,造成“与西俱至,二处受敌”的局面,希望大家理解他的“低屈之趣”。其后不久刘备就死了,魏黄初七年(226)曹丕也死了,蜀汉的二世皇帝刘禅和曹魏的二世皇帝曹叡不仅年轻得多,而且平庸无能,孙权俨然变成了三国君主“老大”。
在吴、蜀联盟业已恢复的背景下,诸葛亮在公元228、229年的两年内三次北伐,魏、蜀两国忙于攻守,自顾不暇,东吴解除了“二处受敌”的潜在威胁。至此才水到渠成,孙权于公元229年四月“即皇帝位”,改元黄龙。当年五月,蜀汉派卫尉陈震充当特使,来祝贺孙权“践位”,孙权当即表态,灭魏以后“中分天下”:豫、青、徐、幽四州属吴,兖、冀、并、凉四州属蜀,司州之土以函谷关为界。并且缔结盟约:“自今日汉、吴既盟之后,戮力一心,同讨魏贼”,双方则“各守分土,无相侵犯”。这在我国历史上,当是第一个正式互不侵犯条约,现实意义不容低估。它标志着,魏、蜀、吴三国关系从此进入了一个敌、我、友相对分明的新阶段,孙权发挥了主导性作用。
大局的改变,客观上导致了孙权心理态势、行为方式的改变,“存不忘亡、安必虑危”逐渐成为过去时,“老大”自居、好大喜功逐渐成为现在时,突出反映在两件事情上。其一为,黄龙二年(230),即其称帝第二年,时年四十八岁的孙权“遣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士万人浮海求夷洲及亶洲”。夷洲即今之台湾省,亶洲即今之琉球群岛,“长老传言秦始皇帝遣方士徐福将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蓬莱仙山及仙药,止此洲不还”。孙权的主观愿望,显然在于效法秦始皇,兴师动众有所过之。但“所在绝远,卒不可得至,但(仅)得夷洲数千人还”。这也是歪打正着,在中华民族国家发展史上,第一次有大陆人到达了台湾岛,并带回了数千当时台湾土著民。其二为,嘉禾元年(232)十月,本属魏的辽东太守公孙渊遣使称臣,并献貂马。孙权大喜过望,旋于次年正月诏封公孙渊为燕王,持节督幽州、领青州牧、辽东太守;三月又派太常张弥、执金吾许晏、将军贺达为特命全权代表,“将兵万人,金宝珍货,九锡备物,乘海授渊”。自丞相顾雍以下,举朝大臣“皆谏”,以为公孙渊称臣之举不可相信,“宠待太厚”了,“权终不听”。果不其然,公孙渊将张弥等人都杀了,“送其首于魏”讨好,随去的兵士、资财全占为己有。孙权闻之大怒道:“朕年六十(虚岁实为五十二岁),世事难易,靡所不尝,近为鼠子所前却,令人气涌如山!不自截鼠子头以掷于海,无颜复临万国!”打算亲自乘船渡海征讨公孙渊,幸得尚书仆射薛综等切谏,方才忍气作罢。《吴主传》注者裴松之严厉抨击孙权“愎谏违众”,这件事做得“非唯暗塞,实为无道”,点中了死穴。
从主观上看,孙权的本性原本就是多重组合,只不过称帝以前居安思危,处存虑亡,将刚愎、暴虐、猜疑的恶劣根性时常掩抑着而已。建安九年(204)以“人言卿欲反”的莫须有之罪,杀掉时年29岁,“正色立朝,清议峻厉”的名士沈友,赤壁之战前拒绝接受张昭等人的降曹意见,斫案以示决绝,以及用兵两次“屠城”,都透露出他实有曹操之负面。时移势易,自充“老大”,自然霸气尽显,封建帝王多会有的“性多嫌忌,果于杀戮”就会任其泛滥无余。他在皇权独尊下实行特务统治,设置校事、察战两职,任用奸佞亲信以监视文武官员。校事吕壹秉“性苛惨,用法深刻”,仗恃孙权的恩眷宠信“渐作威福”,竟至“举罪纠奸,纤介必闻,重以深案丑诬,毁短大臣”,使“无罪无辜,横受大刑”,连丞相顾雍都遭无故举罪而软禁起来,江夏太守刁嘉被诬几至受诛。太子孙登屡次进谏,孙权都拒不采纳,“大臣由是莫敢言”。文武官员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上大将军陆逊与太常潘濬“同心忧之,言至流涕”,潘濬甚至想假借宴会袭杀吕壹。尽管吕壹终因陷害左将军朱据,恶行败露伏诛,孙权终不肯废除特务职事。处死吕壹后,孙权作出引咎自责的姿态,派中书郎袁礼“告谢诸大将”,向他们“问时事所当损益”,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等功臣宿将都推说“不掌民事,不肯便有所陈”,陆逊、潘濬“怀执危怖,有不自安之心”。对此,孙权非但不深自反省,反而下诏责备诸臣未能如管仲谏诤齐桓公那样地对他。奸佞受宠,特务横行,造成了忠良缄口,无辜遭罪,以前那种君臣和谐、上下同心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东吴盛极时已寓伏衰亡。
比特务统治,诬陷忠良更严重的,是皇权独断,株连清洗。封建专制政体从来都靠血缘宗法关系作维系,皇权继承人立嫡以长,就是这条纽带上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如果任意违反,难免乱象丛生。孙权222年称王、229年称帝的时候,都遵循皇权礼法,立长子孙登为王太子和皇太子。孙登于赤乌五年(242)早逝,次子孙虑更先之亡故,他便立三子孙和为皇太子,又封四子孙霸为鲁王。
这样做也维持了长少之序,原本无可厚非,但他偏爱孙霸,竟让鲁王与太子同处一宫,同等待遇,就人为地制造出了宫廷矛盾。一部分大臣认为“礼秩宜异”,他又轻率地诏令二子分宫,各置僚属。孙霸觊觎皇太子位份,私下里拉帮结派,培植死党。循礼还是循私,拥长还是拥少,朝内朝外的文官武将分成了两派。眼看孙霸谋夺太子位的野心越来越昭然,拥长派的时任丞相陆逊、太常顾谭、太子太傅吾粲等多次陈述长少之义,力主礼不可夺。孙权却听信拥少派的全寄、杨竺“譖诉日兴”,将吾粲下狱诛杀,将顾谭流放到僻远的交州(今广东番禺)。
长少争斗愈演愈烈,使孙权深感“子弟不睦,臣下分部,将有袁氏之败”,他就产生了“改嗣之规”。赤乌九年(246),不问是非曲直,先幽闭了太子孙和。拥长派的朱据、屈晃、陈正、陈象等上书“固谏不止”,“权大怒,族株正、象,据、晃牵入殿,杖一百”。还派宦官去责备陆逊,致令功勋卓著的陆逊忧愤成疾而死。到赤乌十三年(250),进一步废除太子孙和,群臣由于进谏遭到诛杀或流放的多达数十人,“众咸冤之”。同时又将孙霸赐死,拥少派的全寄、吴安、孙奇、杨竺等也以“阴共附霸,图危太子”治罪,寄、安、奇尽诛,“流竺尸于江”。然后改立少子孙亮为太子,孙亮当时才十岁,“童孺而无贤辅,其替位不终,必然之势也”。继承人这样换来换去,亲生儿子或废或杀,株连诛、放的大臣好几十个,致令吴国大伤元气,都是孙权仗恃皇权独断专行惹的祸。所以裴松之拿晚年孙权与袁绍、刘表进行比较,抨击他“既以(已)立和而复宠霸,坐生乱阶,自构家祸,方之袁、刘,昏悖甚矣”。
废孙和、杀孙霸、立孙亮两年后,太元二年(252)夏四月,孙权死,时年71岁。死后28年间,吴国经历了孙亮、孙休、孙皓三个后嗣之主,于公元280年被西晋所灭,三国分峙的历史由兹划上了句号。纵观孙权的一生行状,早年、中年不愧为一代雄略之主,韬略和功业仅次于曹操,刘备不能比并;晚年则是一个昏暴帝王,昏过了袁绍,暴过了曹操,刘备没有他这样的毛病。假若曹操晚于他,未必还会兴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南宋词人辛弃疾一再讴歌“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生子当如孙仲谋”,也只是敬佩他“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有感于赵氏小朝廷的无作为而发。撇开“生子”的寄托,只看孙权的一生,判若两人实为一人,岂止是封建帝王才可以引为鉴戒?扯远了,不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