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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踩生人

  蒲青莲嫁入杨家,不久有孕,杨家上上下下高兴坏了,但蒲青莲觉得日子更加难过了。她原本是在外面野惯了的人,不是上树掏鸟窝粘知了,就是下河捉鱼钓虾,整日没个安分的时候。到了杨家,大户人家本来规矩就多,加上瞎眼婆婆看不惯她疯疯野野的样子,处处针对她,一天把嘴搁在她身上念叨,让她很是心烦。

  有了身孕,婆婆明确规定未经她的许可,不许随便出门去。蒲青莲一听急了,叫道:“啊,十个月都不能出门呀?那不把我活活闷死!”

  婆婆翻翻瞎掉的眼睛说:“你现在身负为杨家传宗接代的重任,不能有任何差池!”

  蒲青莲听不懂婆婆说的“差池”是什么意思,但也明白总之是不让她出门,又说道:“那我回娘家也不可以吗?”

  “你少走动的好,想你娘的时候,让她来看你不就得了。你一个女儿家,为什么就在家待不住,非得出去乱跑?我不也一天在家待着吗?”

  蒲青莲心想,你一个瞎老太婆,当然只能待在家里,怎么能拿来和我比。她不敢再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丈夫杨延光。杨延光皱起眉头说:

  “青莲,妈也是为你好,你就忍一忍吧。你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别老想着出去野。”

  “那天天关在家里,能做什么呀!”她嘟起嘴低声说。

  虽然小声,婆婆还是听见了,不满地说:“做什么?做女人该做的事!绣绣花,给宝宝做做衣裳鞋子什么的。要知道,生孩子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任务,比起它来,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等蒲青莲垂头丧气地离开后,婆婆忍不住埋怨儿子:“都是你鬼迷了心窍,非要娶穷人家的女儿,你看看,跟个野丫头似的,一点教养也没有!”

  “妈,你都念叨了几百遍了,现在娶也娶了,又怀上了孙子,你该高兴才是。”

  婆婆叹口气说:“是啊,看在孙子的分上,我才让着她。”

  从此蒲青莲只能在杨家大院里活动,虽然杨家有着宽宅大院,但比起外面的山野来,毕竟还是太过气闷。漫长的孕期里,蒲青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只能坐着发呆,觉得自己都要憋疯了。

  无聊时她只好在杨家闲逛。杨家宅子是座穿斗式木结构,两重堂四合院一楼一底,雕龙画凤、柏木青瓦的古宅,由祖上传下。在地形狭长的宁河镇,能找着这么一块宽敞地儿来建这么一座大宅子可不容易,也只有杨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才办得到。

  宅院里有不少精致的石雕,除了常见的守护石狮,还有卷着鼻子的大象,它脚下踩着的海螺据说可以吹得响。蒲青莲好奇地把嘴凑上去,想知道海螺到底吹不吹得出响声。她费力地弯下腰去,寻找合适的角度,看上去好像在啃石头似的。还没吹响海螺,倒先听到身边有一声轻笑。她直起身来,看到婆婆屋里的丫头正捂着嘴望着自己笑,见被发现了急急忙忙走掉了。

  “哼,肯定又要到婆婆面前去告状!”她心想。但也觉得无所谓,有没有人去说三道四,婆婆都不会喜欢她的。这个瞎老太婆,吃饱了整天闲着没事,老跟她过不去。她觉得很委屈,她就是个野孩子,从来没硬装成大家闺秀,又没想过要嫁入杨家来,是杨家自己找上她的,凭什么娶了她又要这么瞧不起她?

  她也没心思再吹石雕海螺了,继续挺着肚子在院里闲逛。她不觉走到后院。后院种着花草,闲放着几个石雕的花缸和鱼缸。鱼缸是长方形的,上面雕着蝙蝠、荷、桃等,由于长年被水浸润,表面已布满青苔。缸里种着睡莲,圆圆的叶片平平地伸展在水面上,粉红的花朵盛开着,花瓣微微合拢在嫩黄的花蕊上,好像遮蔽着它不被太阳晒着。她把头探到鱼缸上方,看到缸里的水面黑沉沉地映出自己头的影子,几尾红色的金鱼猛地从水面沉入水底,捣得水面波动,影子一晃一晃地荡漾开来。

  鱼缸旁边搁着一个石雕荷叶花缸,缸身上雕的花叶千姿百态:正面、反面、侧面、盛放的、含苞的、半开的,无不刻得细致入微。那反扣着的叶子,背后的脉络一根根一条条,仿佛还在输送着水分;那垂着头的荷叶,仿佛不胜爱怜地呵护着底下一朵娇羞的花蕾……花朵们亭亭玉立,含苞的含苞,怒放的怒放,沉甸甸的莲蓬满足地弯下腰去……缸沿饰有云纹,整个花缸由一个荷叶波浪型的方形石拱托着,好像一个花台,使得造型更加美观。

  蒲青莲累了,在花缸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无聊地望着花缸上那微微卷曲的叶面,觉得它在摇晃,仿佛一阵轻风刚刚拂过它似的。花缸里面还雕有青蛙、龟等小动物,似乎怕花叶独自寂寞。一朵花儿都还有这么多东西陪伴,她却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深宅大院苦熬日子……

  一阵恶心袭来,她忍不住站起来呕了几口酸水。别人都说过了三个月就不会吐了,她却一直都在犯恶心,这个孩子存心要折磨她似的。也许是因为婆婆老是要她吃酸菜,说什么酸儿辣女,多吃酸才可以生儿子。这几个月来,她吃了几坛的泡酸菜了,以致一想起来就反胃,嘴里就要冒出酸水来。本来川人爱吃辣椒,婆婆说吃了辣椒孩子火重,生出来脸上会长疮。这几个月来她没沾一点辣椒,嘴里真是寡淡无味至极。

  她一点都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恨这个孩子,因为是这个孩子把她囚禁在这里的,是这个孩子把她的命运固定下来,让她和杨家的关系更加牢不可破。一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一片狂乱。

  她仰起头望向天空,湛蓝的天空里有一些白色的云彩,被风拉得丝丝缕缕的,如若有若无的、变幻莫测的命运……正午的阳光下,她感到刻骨的孤单和寒冷,她炽热的眼泪一流出来就变得冰凉,滴落在她抚着肚子的手上……

  一天早上,蒲青莲睡醒了,吃过早饭,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子里。木架子上搁着绣了一半的绣品,是一朵硕大的牡丹花,被她粗针大线地绣得一团糟,一个针脚有一寸长,参差不齐地支在那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绣的是朵牡丹,别人猛不丁一看,还以为是一些彩色线头凌乱地堆在一起呢。

  她讨厌做这些女红,从小她就没做过这些事,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闲情逸致绣花玩。邻家偶尔也有女孩子做绣品,可那是为了卖给绸缎庄换点钱糊口,而在宁河镇,对装盐的篾包的需求量远远大于绣品,所以她打小就帮着妈妈编织篾包。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留有被篾条割伤的大大小小的伤痕,这些伤痕是她过去生活的印记,昭示着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成为富家大小姐、阔太太。

  清晨的阳光从花窗的窗格子里透进来,还带着没有散尽的雾气,一缕缕地投射到地板上,使屋子里更显得阴沉压抑。那花窗上雕着朵朵梅花与叶子,错落有致地镶嵌在细长的木条之间。蒲青莲走到窗边,透过窗望向屋梁,只见梁柱纵横、枋挑串连,那梁上的木雕更是精美,是一些精雕细刻的戏文人物:一些人坐着,好像在开会,一些人在旁边观看,一些人在悬在半空的阁楼上吹着箫,人物衣饰褶皱历历在目,神态动作栩栩如生。这些雕刻都是镀了金的,只是有些地方经岁月流逝、风吹雨打褪去了一些,残留着斑驳的金粉,露出木头本色,却更显古朴。

  这座宅子里还有许多精致的雕花木床、木椅等东西。蒲青莲不禁想到夏子谦,要是他能来看看多好,他一定会又兴奋又神气地对她说:“真美!我看了也能学着做出来,你信不信?”

  她收回目光,向夏子谦送给她的梳妆柜望去,那翘着尾巴的喜鹊在花叶中也偏着头望着她,好像在说:“没有了子谦哥哥陪你,有我陪着你呀!”

  此时,夏子谦在做什么呢?他还会牵挂着自己吗?想起在父亲的丧礼上,他嗫嚅着不敢上前,目光躲躲闪闪地望着自己的样子,蒲青莲心想,他还是这么没出息,怕这怕那的,连打个招呼都不敢,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走出屋子,发现太阳升得更高了,蒲青莲突然觉得不仅屋子里,就连这个院子也那么狭小压抑,让人感到憋闷难受。她渴望走到阳光下的田野上去捉壳上泛着绿光的金龟子,到郁郁葱葱的山林里去采肥美的蘑菇,到有着清澈湖水的湖边看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动……

  蒲青莲走到大门,对守门的家丁说:“大哥,让我到门外去透透气好吗?”

  家丁一口拒绝:“不行,老太太交代过了,不能放少奶奶出门去。”

  “我不出去,我只是到门外站站,透透气。”

  “那也不行,要是你一出去就跑掉了呢?”

  她看看自己的大肚子,叹道:“大哥,你看我这样子,跑得过你吗?”

  “那就更不行,要是我来追你,你跑摔倒了,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我这条小命还要不要?”

  “我保证不跑行不行?我真的就只是想站在门外望望外面。我都在这院子里关了大半年了,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快忘了。大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家丁有点动摇,但是犹豫了半天,仍说道:“不行,要是老太太知道了怎么办呢?我看你还是先去和老太太说说吧!”

  “算了算了,不出去拉倒!”她一阵心烦,心想我才不去求那个老太婆呢!

  搞不好不仅出不去,还会又被她教训一顿。

  她看着张贴着木版年画的红色大门,觉得那个手持大刀的门神的脸幻化成婆婆的脸,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急忙摇头走开了。

  回到屋里,蒲青莲越想越气愤,想出去的念头更加不可抑止。她看到后院里有棵大银杏树,下面分叉的地方比较低,上面的树枝又长得比较高,有一枝正好伸向屋顶,要是沿着它就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屋顶,再用一根绳索就可以下到院子外面去。即使不出去,坐在屋顶看看风景,视野也比在下面开阔多了。

  对,就这么办!她找来绳子,使劲把它甩到树的分叉处。试了试结实不结实后,她就开始抓着它往上爬。爬树是她的拿手好戏,要不是怀着这个累赘,这树她噌噌噌就上去了,哪还用得着绳子!

  刚摇摇晃晃走上斜伸着的树枝,还没走到屋顶,更没来得及向四周看上一眼,就听见下面一声尖厉的叫声:“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低头一看,婆婆被人扶着站在树下,愤怒使她的脸都变形了。她张着嘴仰着头就要往后倒,下人们急忙扶住。她用一只手揪住胸口,虽然看不见,另一只手却准确地指向蒲青莲所在的位置,气得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管家急忙叫家丁搬梯子,谁知梯子搬来不够高。管家又叫家丁上来捉蒲青莲下来,但斜伸的树枝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家丁一站上去,树枝就往下沉,要断了似的,吓得众人惊叫起来。

  正乱成一片时,杨延光回来了,见到这种场面,脸一黑,冲着蒲青莲喝道:“你找死呀?快给我下来!”

  “就不,谁让你们不让我出门的!”蒲青莲看到下面乱了方寸,觉得很好玩,趁机讲条件:“你答应不关我,我才下来!”

  “好,我答应你!”杨延光倒是挺痛快,一口应道。

  婆婆一听急了,哭道:“答应不得呀,就这样这个野丫头都还要上房揭瓦,放出去不知惹出什么事来呢!可怜我的孙子还没出娘胎就要小命不保呀!”

  “妈,您别瞎咒孩子。”杨延光挥挥手让人把梯子抬近一点,好接着蒲青莲下来。

  等她一落地,两个家丁就在杨延光的示意下冲上去一边一个抓住她的胳臂,让她动弹不得。杨延光上前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长本事了啊你,会上房了!你不要命我孩子还要命呢!”

  婆婆哑着嗓子在一旁帮腔:“打,给我打这个小贱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把她给我关到屋子里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杨延光下令道。

  “杨延光,你说话不算话,你个乌龟王八蛋!”蒲青莲气坏了,破口大骂。

  她真是天真,以为他答应了就会这么做,早知道她还不如从树上跳下来算了,杀掉这个还没出世就被杨家宝贝得不得了的孩子。

  她心里恨极了,她嫁到杨家是做媳妇的,不是做囚犯,杨家凭什么把她关起来?她更加恨这个孩子了,都是他(她),才让她过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从这天晚上起,蒲青莲开始绝食,任谁来劝也不吃。杨延光急了,派人把她捆起来撬开嘴灌,但刚一停她马上又把食物吐出来。面对她的倔强,杨延光也开始感到头痛,感到束手无策。

  僵持到第三天,婆婆来了,随身带了个用人,端着一个大木盘子,里面有七碟子八碗的饭菜。用人把饭菜一碗碗放到桌子上,婆婆示意他退下,亲自去关好门。

  蒲青莲正疑惑她要干什么,只见她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道:

  “姑奶奶,算我求你了,你就吃一口吧,别饿死我的孙子呀,那也是你的孩子啊!你看我老太婆这把年纪了,又瞎了眼,不就是想抱一抱孙子吗?你就成全我的心愿吧!生了孩子,任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再不挡着你!”

  浑浊的泪水从空洞的眼眶里流出来,她用满是皱纹的手抹着。蒲青莲心软了,觉得她也不过是个想抱孙子的可怜女人,因此说道:“好吧,我吃,可是还得有个条件,不能再强迫我吃酸菜!”

  “行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要吃辣子鸡丁,炒辣白菜!”

  “好好,我这就叫厨子做去!”

  这场较量,就以双方的妥协结束。蒲青莲又被软禁在杨家大院里,熬过生产前的最后一段日子。

  漫长的孕期终于到头,蒲青莲在两个接生婆的守候下,在杨家所有人的盼望中,经过一夜的挣扎,在黎明时分生下了儿子。看着白白胖胖、哭声洪亮的婴儿,杨延光不禁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名字是早就起好了的,叫杨元锦,希望这孩子长大了前程似锦。

  婆婆用老树皮子般的手,轻轻抚摸着婴儿细嫩的皮肤,口里一遍遍念叨着:“感谢老天爷成全,杨家有后了!”

  然后又连声对杨延光说:“这孩子得有个好的踩生人!”

  “那是那是,可也得有那个机缘呀!”

  下人们纷纷恭维说:“老爷喜得贵子,上天一定会送一个好的踩生人来的!”

  踩生人是指女人在家生孩子后,孩子遇到的第一个不请自到的客人。这个人可以是来家里串门的,也可以是从门外路过的,但无论怎样,都必须是不请自到的,不能事先约定谁专程前来。所以孩子能遇上什么踩生人,完全是机缘巧合。

  当地人相信,孩子初生下来和第一个遇到的人有某种神秘的联系,来客逢生,即成为这个孩子的踩生人,其自身的财富、智慧、品格、性情等都会影响到孩子,或是转移给孩子。遇到达官贵人,孩子将来也会大富大贵;遇到强盗、乞丐,孩子将来命运也不好。因此孩子遇到什么样的踩生人对自己的前途是很重要的,俗话说:“人跟踩生转,狗跟捉来人。”

  一般来说,异性逢生更好,即男性客人遇到女孩出生,女性客人遇到男孩出生,对新生儿和踩生人都好。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异性逢生,表示这孩子长大不愁婚嫁,能够使家族兴旺。女逢女生也不要紧,最忌男逢男生,这种情况下就要看谁的八字强,谁就能克倒谁。习俗认为,小孩子是新生的,充满生机,无论踩生人八字如何,小孩子总能战胜他,所以男逢男生,对踩生人都是不利的,谁也不愿意当踩生人。

  杨延光站在自家宅子大门前,望着门前的路,盼着遇上一个好的踩生人。虽然在这宁河镇,没有人家比得上他家富有,但也得遇到一个品行性情好的踩生人才好,何况,还得防着遇到乞丐小偷等品行不好的人成为踩生人呢。因为虽然不能刻意挑选谁当踩生人,但有一个变通,孩子父亲可以从家门口路过的人中,选择中意的人上前去搭话,然后请那人到家里吃喝,那人即成为踩生人。如遇不中意的人,可以把脸背过去装作没看见,放他过去。

  一大清早,路上过往的人不多,偶尔远远地经过几个,也是贫苦的下力人,挑着一些货物去集市,或是去上工的盐工,这些人杨延光自然是看不上的。等了半天,路上走来一个人,远看衣着光鲜,不似那些穷困潦倒的人,杨延光正暗暗高兴,却猛然发现这个冲着自己越走越近的人原来是另一个盐老板张天禄。这张老板虽然也算个富人,但同行是冤家,杨延光和他是竞争对手,也知道他暗地里恨自己,就不想沾染上他。于是,杨延光急忙转过身去,走回自家大门,打算把门关上,来个不理不睬。

  谁知张天禄见杨延光反身要走,紧着赶上几步,叫道:“杨老板留步,我正有事要问你呢!”

  他这一叫,已经算是主动搭了话,而且大家共同在盐业混饭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杨延光不能对他公然不理不睬,只得回身问道:“张老板,有什么事?”

  这一来一往,张天禄已经成为了新生儿的踩生人。杨延光在心里叹息一声,觉得这是命。

  “杨老板,我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这次你卖出的柴盐价竟比我们炭盐还低?”

  “哦,这次有几个老主顾提出在我这里进货多年了,能不能便宜一点,我想有钱大家赚,也就让了点利。”

  “不对吧,这次在杨老板这里进货的除了沈玉林,那几个可是我的老主顾。杨老板,您家大业大,早已赚得钵满盆满,也得让我们有碗饭吃吧?”

  杨延光一向讨厌他斤斤计较的性格,这时听他这么说,更加不快,板起脸说道:“张老板的意思是说我抢你生意?这宁河镇还会有卖不出去的盐?”

  张老板嘿嘿一笑:“那是,咱这宁河盐是不愁销,但杨老板把价拉低了,我们不好谈价呀。何况,关于盐价,盐场公署也是有规定的。”

  按杨延光的性子,听到这种威胁的话,肯定要发作。可此时正是儿子逢生的关键时刻,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得罪踩生人,只得说:“盐场公署也没规定什么盐都得一个价嘛,盐也有质量好坏之分,价自然有所不同。好啦,既然张老板开了口,下次我把价提起来就是。”

  “那就好。”张天禄微微欠一欠身,就想告辞。

  杨延光叫住他说:“别忙,请张老板到寒舍坐一坐。”

  张天禄觉得有点奇怪,这杨延光今天怎么这么客气,不便拒绝,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进到屋子,看到屋中间已经摆放好一桌丰盛的酒席,他一落座,立刻有用人送上一碗糖荷包蛋,一碗鸡汤面条,耳边听得里屋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他才明白自己逢生了,做了新生儿的踩生人。

  他拿着筷子不肯下箸,问道:“原来杨老板家里添丁了,请问是个千金还是小公子呀?”

  “呵呵,托祖上的福,生了个儿子。”

  “哦,那恭喜杨老板喜得贵子呀!”他一边说,一边端起碗来吃糖蛋。已经成了踩生人,不吃也是不行的。

  请踩生人吃东西,一是感谢和安慰之意,孩子借了踩生人的好,表示感谢,对于可能带给踩生人的不良影响,表示安慰。二是作防范之用,宛转请求踩生人不要做对孩子不利的事。三是避免孩子将来吃东西不斯文,意味着孩子吃的食物不充足。

  张天禄一边吃,一边心想:“男逢女生,步步高升,男逢男生,四脚长伸(指要被克死)。真他妈的倒霉!”

  吃喝完,杨家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张天禄。张天禄一边往回走,一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杨延光生了儿子,本就让他不舒服,还撞去当了踩生人,触个霉头。

  不行,不能让杨延光太得意,不能让自己被那个小娃儿克制了!张天禄也不去盐灶了,倒转回家去了,一进屋就把茶叶罐、盐罐扔了,又去摇筷子篓,拿起锅铲啃。这是让小孩子夜里哭闹不安神,长大了没吃的,只能啃锅铲。

  做完这些,他关上门把裤子脱下来翻过来使劲抖动。风俗认为小孩子杀气大,通过踩生,小孩子身上的杀气已经传到踩生人身上,踩生人会因此背运,所以得要脱下来把杀气抖掉。这样做不仅能抖掉灾祸,还能诅咒新生儿,让新生儿养不大就夭折。

  这么做过之后,张天禄还是觉得心神不宁,抖裤子一般应该在生孩子的人家的堂屋后,最好提着裤子在后墙上摔打,因为堂屋里是供神龛的位置,这样才有效。张天禄生怕自己只是在屋里抖裤子没有用,决定还是去找个对着杨家堂屋的地方再抖一次。

  杨家深宅大院的,不比平常人家,不能直接到堂屋后墙去,何况还得提防着不被别人看到,要是传到杨延光耳里,面子上抹不过去。想来想去,张天禄决定绕到杨家后面去,找一个正对着杨家堂屋的地方。

  他又偷偷摸摸地来到杨家,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杨家后面是个山坡,没有阴沟什么的。山坡就山坡,只要是对着杨家神位的,总比在自己家做这事好。

  山坡上目标有点大,但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四下看看没人,急急忙忙脱下裤子,在草丛中使劲抖起来。抖了半天还觉不解气,又捡起一根树枝,对着裤子一阵乱抽,嘴里恨恨地骂道:“你敢克我,我叫你不得好死!”

  抽了一阵,他贼头贼脑地看看四周,穿上裤子急急忙忙走掉了。

  他以为没有人看见,却不知蒲文忠正好从山坡对面经过,远远地看见他脱了裤子在那里折腾,一时也没在意他在做什么,还以为可能是内急。等到走到杨家,看到杨延光正吩咐仆人给过路的乡亲派送红蛋,才联想起来。

  蒲文忠拉过杨延光,问道:“我妹生了?”

  “生啦,是个大胖小子!你当舅舅啦!”杨延光乐呵呵地说。

  “谁是踩生人?”

  “张天禄正好来找我,逢上了。”

  蒲文忠悄悄附耳对杨延光说了刚才远远看到的事。杨延光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张天禄当自己儿子的踩生人他是不情愿的,但既然遇上了,他也只好认了,还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怎么着张天禄也是个有钱的盐老板,总比逢着一个穷鬼好。想不到这人这么阴险毒辣,竟然做出最恶毒的抖裤子的举动来咒自己的儿子!

  事已至此,杨延光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解决,只得请人来作了几天法,抱着孩子去庙里拜了拜菩萨,希望上天保佑他平安长大。

  孩子一生下来,婆婆就把孩子带走了,另找了乳母喂养。她认为蒲青莲这样没教养的女人会把孩子教坏了,也不让蒲青莲亲自哺乳,仿佛那乳汁都会传递不好的东西。

  蒲青莲自从孩子生下来看过一眼,就没能再见孩子一面。晚上,孩子在院子另一头的屋子里哭,声音传过来,她的乳房都会发胀。她抗议说那是她的孩子,不能把他从她身边夺走。但婆婆阴笑着说,当孩子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就不能好好对他,现在她也不可能当一个好母亲。孩子是属于杨家的,她从今后不能再插手孩子的事。

  是的,婆婆不信任蒲青莲,她要把这孩子时时刻刻放在身边才放心。她认为这个女人的作用已经用完了,弃之不足惜。她再也不怕她闹,她可以随时把她从这个家里一脚踢出去。

  孩子满百日,杨家办了酒,请了戏班来唱了三天的戏。宁河镇的人们都跟着吃喝听戏,过节似的热闹。在一片赞美恭维声中,蒲青莲独自躺在漆黑阴冷的屋子里,仿佛被这个世界所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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