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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文法小吏初崛起

  在防备功臣和诸侯王的斗争中,刘恒继续推行仁政,同时抬高文法吏的权威。

  秦朝当年统一天下,文法吏的功劳可不算小。法家的理念是,除了天子至高无上,不受法律限制之外,其他人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也。当然这种平等不一定能兑现。但在汉代,有很多王侯将相确实仅仅因为欠债过期不还就被褫夺了爵位,由于贪污腐化被免职甚至处死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在那时当一个官,虽然平时比较风光,但风险也是很大的,一不小心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甚至全家人都要被自己牵连而死。

  说起文法吏,这里要提到一个著名代表——张释之。

  张释之是南阳郡堵阳县(今河南方城县)人,他家里还比较殷实,和二哥张仲一起住,没有分家,后来哥哥花钱送他到长安皇宫为郎官。汉代郎官的日常工作主要是拿着武器在皇宫站岗,人员选拔除了那些依靠家庭荫庇的列侯子弟之外,有钱人还可以靠着家里资产的级别申请,家产有五百万才可以当常侍郎,而且得自备鞍马、绛衣、玉具剑,没有钱是当不了的。而且汉初的郎官还没有固定薪水,仅仅提供一点工作餐,偶尔皇帝会有赏赐,但有限得很,其他一切都得自费。上任时要自己买马买剑买衣服,平时当差还得掏腰包供给官府文书等费用,基本上是个蚀本的买卖。武帝的时候,有一次诏书要大将军卫青推荐几个门客去宫中当郎官,卫青通报门客,让门客里比较富裕的准备应选,这时少府赵禹正好来拜访,卫青就把自己家的上百门客都叫来,让赵禹预先筛选一下,以免选差了人将来让皇帝责怪。赵禹对这一百多逐个问话考核,只看中了田仁和任安两个,说:“独此两人可以,其他的都像土偶木梗一般。”

  卫青却很不高兴,因为这两个都是穷鬼。等赵禹走了,卫青沉着脸对这两人说:“你们回去自己准备鞍马刀剑衣服罢。”两人都惭愧地回答:“没钱,买不起啊。”卫青当即怒了:“什么?没钱,没钱那你们刚才凑什么热闹?你们这不是给我难堪吗?”可见如果是个穷鬼,根本就不要做当郎官的梦。

  可是虽然如此,为什么那时想当郎官的仍是趋之若鹜呢?原因在于郎官可以接近皇帝,有可能得到皇帝赏识,而一旦得到皇帝赏识,就会像坐火箭一样青云直上。有的郎官即使没多大本事,也可以因为熬年限混资历而被擢拔为正式官吏,照样可以扬眉吐气。但这种机会不能有可靠保证,有的人熬到白头,都还仅仅是郎官。有一个叫冯唐的,就是命途多舛,几乎当了一辈子郎官,有一次刘恒发现这个白发飘飘的哥们在宫里值勤,还曾经大吃了一惊呢。好在那次刘恒终于提拔了他,印证了当郎官最终不会吃亏,早晚而已。据《尹湾汉简》记载,不少地方官吏就是从郎官升迁上去的。

  张释之这家伙开始的命运好不了哪里去,在宫里当骑郎,一当就当了十年,月月要哥哥寄钱,哥哥的那点家当都几乎被他败光了,还没有一点升迁的机会,最后不得不打定主意,准备辞职回家。好在有一个伯乐赏识他,这个伯乐叫袁盎,他平常跟张释之有过接触,知道他很有一些才能,于是上奏刘恒,希望能把张释之留下来。

  刘恒听了袁盎的举荐,立即召见张释之,对他说:“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大道理,那些我不懂。你就说些现在可以立刻实行的具体事宜,语言还要浅显易懂。”张释之当即侃侃而谈,讲了一些秦朝之所以灭亡,汉朝之所以兴盛的内在规律。刘恒觉得这厮的确有些水平,于是任命张释之为谒者仆射。谒者和郎官的身份差不多,主要掌管宾客的通报迎送,仆射是谒者的头领,秩级是比千石,职责是随时跟在皇帝P股后面,提供咨询服务。张释之算是熬出头了,而且很快他就碰到了一个露脸的机会。

  有一天,刘恒去上林苑游玩。上林苑是皇家动物园,里面奇禽异兽到处都是,刘恒看得眼花缭乱,问陪同官员:“这个园子里到底有多少珍稀动物,种类各是什么?”

  上林尉顿时傻眼了,缄默不对。这时旁边的“虎圈啬夫”也就是掌管老虎笼的一个芝麻官挤了进来,如数家珍地一一向刘恒汇报。刘恒问什么他答什么,应对无穷。刘恒觉得这小子工作确实负责,心里很高兴,大声感叹道:“做官不应当这样做吗!刚才那个上林尉太不合格了。”他命令张释之:“把这个虎圈啬夫给我提拔为上林令。”

  上林令是六百石的官,啬夫不过为百石,显然是超迁,虎圈啬夫乐坏了。哪知道张释之磨磨蹭蹭不理会,刘恒又吩咐了一遍,张释之才上前道:“陛下认为绛侯周勃是什么样的人?”

  刘恒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只好说:“周侯当然是有功德的长者。”

  张释之又问道:“那么东阳侯张相如呢?”

  刘恒又说:“也是长者。”

  张释之赞道:“陛下说得太对了。绛侯、东阳侯两个人都是公认的长者,国家的栋梁,但是他们都不擅长言辞,哪像这个啬夫口辞辩给,喋喋不休,乱人心目。从前秦朝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那个巧辩的奸人赵高掌权,专门喜欢提拔那些华而不实的佞人,弄得忠厚有德的人都纷纷离开,最终导致天下大乱。如今陛下也想提拔虎圈啬夫这样仅仅口才好的人,臣担心今后天下官吏都不做实事,只去练习口才,迎合上司了。”

  结果是文帝只有感叹:“善,你说得太好了!”汉代初年的风气,你一扯到秦朝灭亡,包括皇帝谁也不敢有脾气,那是汉初人心中永远的痛,有谁见过那样一个强大的王朝转瞬间就土崩瓦解的?就在张释之的这番“谗言”之下,可怜的啬夫没有得到提拔,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下场,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反对任用口才好的人,也是法家的传统。因为口才好的人一般反应快,脑子很聪明。而聪明人是不好管理的,专制统治者无一例外都喜欢采取愚民之策,老百姓傻傻的,就好管理,自己就可以永远高高在上。法家的先驱商鞅同志曾经说过,一个国家讲究礼仪,崇尚智慧,则这个国家就完蛋了,必然会亡国。他的所谓亡国,是指统治者没法再统治下去。他还说,用良民来治理奸民,国家一定灭亡;用奸民来治理良民,国家一定强盛。这种赤裸裸的反智主义,反道德主义的观念,独裁者都一向喜欢得不行。我们现在也可以看到,凡是落后的国家,都是制度上有问题的国家,都是劣币会淘汰良币的国家。张释之上面对刘恒说的那番话,得到了刘恒的夸奖,但我们千万不要认为刘恒被他感化了,只不过他暗合了刘恒一向信奉的法家信念而已。

  反正张释之因为这个建言得到了青睐,回去的路上,刘恒让张释之跟自己坐同一辆车,在车上经过一番亲密的交谈,刘恒更加佩服,一下车,就命令拜张释之为公车司马令。

  皇帝的宫廷外门一般称司马门。公车司马令是掌管未央宫四周大门的人员出入的,位置很重要。张释之干得更卖力了。有一天,皇太子和他的弟弟梁王一起坐车进宫,经过司马门时没有下车,张释之马上追了上去。因为按照律令,不管什么人,经过司马门都得下车,否则罚金四两。张释之叫太子和梁王立刻下车,不许进殿,并立刻奏上刘恒。

  一个小小的公车令竟然敢阻止太子,当然引起了骚动,当即有人跑去报告刘恒的老妈薄太后,薄太后就把刘恒叫去问怎么回事,刘恒很羞惭地把帽子摘下,道歉说:“不好意思,是我这个父亲当得不合格,把儿子教得这么没礼貌。”薄太后这才派使者带着诏书去赦免太子和梁王,让太子和梁王进殿。

  这件事让刘恒对张释之更加青睐。很显然,这种铁面无私的文法吏,对自己建立朝廷的新秩序是非常有用的,对树立自己的权威也是必不可少的。功臣们已经垂垂老矣,往日功臣列侯执政的方式行将废除,必须重新回到以严格律令治国的道路上去,才能保持国家的长治久安。何况利用这种文法吏来对付残存的功臣力量,不是很名正言顺吗?所以,刘恒立即把张释之拜为中大夫。

  中大夫的职责也是侍从皇帝的,没有具体执掌,随时跟从皇帝提供咨询应对,可谓清闲和高贵。这职位仅是个过渡,没多久,刘恒又把张释之升为中郎将。中郎将是郎官类别里面中郎的长官,秩级为比二千石,这就基本上升到了现在副部长的一级了。

  有一天,张释之跟着刘恒去霸陵。霸陵是刘恒给自己预先修筑的陵墓,刘恒看到这个坟墓,突然有些悲哀,指着新丰县方向的道路,对自己的宠姬慎夫人说:“这是去邯郸的道路啊!”邯郸是慎夫人的家乡,刘恒这么说,显然是一种感物生情。乡情象征着叶落归根,坟墓象征着死亡,死亡号称大归,和乡情是触类旁通的。刘恒此刻就由乡情而过渡到死亡的预期悲凉了。他接着又叫慎夫人鼓瑟,自己则随着瑟声慷慨高歌,声音悲凉凄怆,唱完之后,对群臣说:“唉!如果以北山的石头当棺椁,用麻絮和生漆填充缝隙,谁能打得开呢?”

  张释之当即打断了刘恒的慷慨情绪,冷冷地说:“如果墓里陪葬了金银珠宝,就算用铁水浇注,也会有人设法打开;如果墓里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傻瓜也懒得去发掘的。”刘恒愣了半晌,情绪一下子就没有了,他想,这家伙真是个机械人,一点人性都没有,适合当法官,以后可以大大帮助我治理狱事。于是不久,干脆拜张释之为廷尉,接替了吴公的位置。这一年是文帝即位三年,也就是周勃被赶回绛县,贾谊被贬到长沙那一年。

  壹

  张释之做了廷尉之后,照旧保持了铁面无私的性格。这天,刘恒坐着马车从渭桥上过,突然有一个人从桥下仓皇冲了出来,刘恒驾车的马猝不及防,吓得扬蹄嘶鸣,车厢猛地颠簸了几下,刘恒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吓得够呛。他尖声叫道:“有刺客,快给我抓住!”

  他身边的骑士早就像电一样驰出,将那个人抓住,五花大绑,扔到廷尉张释之面前。刘恒道:“张廷尉,这人该判什么罪?”

  张释之问那个人:“怎么回事?竟敢犯跸。”所谓“跸”,就是帝王出行时,清道禁止别人行走的一种规矩。犯了这种规矩,不但让帝王们感到安全没保障,而且丢了面子。

  话说那个人听见询问,抖抖索索地道:“小人是长安县的普通百姓,看见陛下的车马来到,赶忙跑到桥下躲避。过了很久,以为陛下的车马已经过去了,所以走出来,却发现陛下的车驾还在,吓得当即狂奔。”

  张释之道:“原来这么回事。”于是掉头报告刘恒:“陛下,这个人犯跸,应当判罚金四两。”

  刘恒勃然大怒:“这家伙把我的马吓坏了。幸亏我的马平时被调理得很乖,如果换了别的马,岂不是要把我老人家的贵体也摔坏吗?这么大的罪,你竟然只判决他罚金四两!”

  张释之不亢不卑地说:“法这种东西,是制约天下所有人的。这件事,按照现有条文就该这样判决,如果您要求重判,老百姓今后就不会再相信法律了。而且刚才如果您派骑士当场将他击毙,也就一了百了;既然已经把他交给我这个廷尉处置,我只能这么判。‘廷尉’的‘廷’,就是‘平’的意思,廷尉是天下之平,如果这回搞个倾斜,天下判案的官吏都会以此为借口徇私舞弊,胡乱解释法律,老百姓岂非要不知所措吗?我就讲这么多了,望陛下明察。”

  说实话,就是拿到现在来看,张释之的这番话都算很有水准。罪犯如果逃跑,当场击毙,无话可说;战场上射杀了敌兵也无话可说,如果抓了俘虏,就不能随便枪毙,有法律管着。刘恒呆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廷尉的判决是对的。”可见,刘恒这个皇帝够不错的。

  后来,还发生过另外一件相似的事。

  有一天,守卫高祖刘邦宗庙的官员发现,放在庙里御坐前的玉环被盗,当即派人四处追捕,抓到了犯罪嫌疑人。刘恒大怒,吩咐发给廷尉判决。张释之审问后,向刘恒奏报:“律令规定:盗窃宗庙衣服器物者弃市。臣谨遵律令,判决他弃市。”

  刘恒气得发抖:“什么,才判弃市?一个人丧尽天良到这种地步,竟敢盗窃先帝庙里的器物,你却只判他弃市。坦诚地说罢,我把他交给你,是希望你能判他诛夷三族的。你竟然跟我死抠法律条文,这可远远达不到我的要求。我继承了先帝的天下,如果连他老人家的宗庙都保护不好,将来怎么有脸去见他老人家。”

  其实刘恒这些话说得有些过分,人家偷盗刘邦庙里的器物,也不能算是丧尽天良。在我们现在看来,丧尽天良一般和独裁者、连环杀手、巨贪、殴打父母这类名词相联系的,盗个把玉环,也许还是因为生活所迫呢,怎么能叫丧尽天良?当然,在帝王统治者看来,百姓都是他的子民,自己是君父,子民偷到君父头上来了,无论如何也算是丧尽天良。因此也难怪刘恒如此生气。

  张释之见刘恒气得发抖,也有些怕了。赶紧把帽子摘下来,叩头请罪:“法律条文上就是这么写的,臣没有乱判。况且就算是同样的罪,也要根据动机来判断轻重。像偷玉环只是单纯的偷窃,如果连这个也判处族诛的话,将来万一有人取走了长陵的一抔土(长陵是刘邦的坟墓,这句是挖掘高皇帝坟墓的委婉说法,挖掘陵墓的犯罪动机显然超过偷窃,等同谋反),陛下将怎么判决呢?族诛已经是无以复加的处罚啊!”

  刘恒仔细想了一想,觉得确实很有道理,于是去向薄太后求情。薄太后也很开通,也同意了张释之的判决。张释之两次违拗皇帝,都改变了皇帝的主意,由此名闻天下,连中尉(相当于北京卫戍司令)条侯周亚夫和梁国国相山都侯王恬启都很佩服他,主动和他结交,成为好友。

  张释之的成功,一方面由于刘恒为人确实仁厚大度,一方面也由于碰到了好机会,刘恒欲摆脱功臣集团在朝廷的势力,而重用刚正守法的文法吏,正可以对功臣集团进行很好的牵制。张释之的守法不阿得到刘恒的揄扬,分明是在给功臣集团们一个明显的信号:看,不要以为你们是开国功臣就敢轻易犯法,我手下这个廷尉不徇私情,连我也管不了他,你们要是往刀口上撞,丢了命可不能怪我。

  贰

  很快,刘恒就当皇帝四年了。他基本上巩固了朝廷局势,但还有两个人让他放心不下,一个是绛侯周勃,还有一个是他的亲弟弟淮南王刘长。

  先谈谈周勃。

  自从周勃在去年被免相回到封地绛国之后,就非常惶恐,知道自己功高震主,没有好果子吃。但要引颈待戮又毕竟不甘心,所以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注意安全,像惊弓之鸟,生活质量大幅度下降。

  绛县是个侯国,属于河东郡管辖。按照规矩,郡太守和都尉每年要在一定时间到自己所管辖的县邑巡视,考察地方官的政绩,顺便断两件拦路告状的冤案。每次河东太守和都尉巡视到绛国的时候,周勃都心慌意乱,怀疑是文帝派来杀他的。由于他是绛县名义上的首脑,每次太守、都尉来了绛县,都要客气地拜访他。他怕被诱斩,每次都郑重其事地披上重甲,命令奴仆们全副武装,环卫四周,如临大敌。这样一来,就像P股上沾上了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想想,那些拜见他的太守和都尉在刀光剑影下和这位侯爷吃酒聊天,心情也不会好啊。反正很快就有人上书给刘恒,告发周勃有谋反的企图。

  从表面来看,周勃确实也像造反。刘恒巴不得有人告发,马上派兵去系捕周勃。也许周勃也起过“干脆和他们拼了”的愚蠢念头,但那样就正中了刘恒的下怀了。好在周勃不算太傻,终于没有拒捕,而是老老实实地坐上囚车,被运输到了长安,关进了廷尉牢房。

  进了牢房就要天天接受审讯,周勃是大兵出身,打了一辈子仗,从来都是他审别人,没有别人审他。所以开始还一下子转换不来角色,天天坐在牢房里傻傻地看小窗外的树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回答狱吏的问话也是驴唇不对马嘴。狱吏们大多目光短浅,也作威作福惯了,没有现实的好处从来就不肯买账,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周勃坐久了,角色终于转换过来,智力也逐渐恢复,在下一次审问时,赶忙许诺拿出千金(一千万钱)送给狱吏。狱吏一听有黄灿灿的硬通货,马上喜笑颜开,在文书简牍的背面写上一行字,暗示他:找公主帮忙!

  所谓公主,是文帝的女儿,周勃的儿媳妇,嫁给了周勃的太子周胜之。周勃马上托狱吏送信给公主,不过这招似乎不管用,因为公主和周胜之的夫妻关系很差,正忙着闹离婚呢,哪有心情理会这事。周勃的钱算是白花了。当然这不能怪狱吏,夫妻关系不好,大多涉及床帷秘事,人家一个狱吏也不会知道啊。

  最后帮上忙的是薄昭。

  要说周勃这家伙确实挺鬼灵精怪的,当年刘恒要给周勃增加封地,周勃全部转送给薄昭了,所以和薄昭关系很铁。现在铁哥们下狱,薄昭自然不会冷眼旁观,早就去向妹妹薄太后求情了。薄太后一听哥哥为周勃的哭诉,当即勃然大怒,命令:“把刘恒那个不孝子给我叫来!”

  刘恒一听老妈叫他,赶忙屁颠屁颠地跑到长乐宫拜见。薄太后见了他,义愤填膺,气得将自己的头巾一把揪了下来,飕的一声就向文帝掷去,嘴里还大骂道:“你这个不孝的儿子,谁叫你这么乱来的?你说周勃造反,简直荒谬透顶。当年周勃官为太尉,手握北军军权,威震天下,他不在那时造反,现在孤独地躲在一个小县当富翁,却反而要造反,你还有一点脑子吗?”

  刘恒被老妈一阵夹七夹八的乱骂吓晕了,赶忙跪下请罪,说自己误听人言,现在案子已经审问完毕,的确是捕风捉影,马上就可以放出来了。并当即命人持着节信去廷尉狱中赦免周勃,爵位工资也一如其旧地补发,薄太后这才作罢。

  周勃出了狱,仰头看见白花花的太阳,好像获得了新生。他终于发现,长安的太阳和几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了,他和他那些开国功臣老兄弟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现在的长安,是新皇帝和新进文法吏的天下。他摸摸自己的脑袋,感叹出了一句名言:“老子打了一辈子的仗,曾经手握百万重兵,哪里想得到一个小小的狱吏竟然可以他妈的如此威风!”

  叁

  从此周勃灰心丧气,夹着尾巴做人,直到老死,在汉朝政治史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整治完了周勃,刘恒很快就把目光瞄准了淮南王刘长。

  说起刘长,得先从他的身世说起。

  刘长是刘邦最小的儿子,他的老妈出身低微,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只知道她是真定(今河北正定)人,姓赵,曾是赵王张敖的美人(一种宫中的职称)。汉八年的时候,刘邦巡行赵国,张敖为了表达忠心,就把这位赵美人送到刘邦床上,让刘邦幸了一回,很巧,当即有了身孕。

  刘邦是皇帝,被他干过的女人不知多少,他也有权力干完了提上裤子拍拍P股就走,谁敢要他负什么责任?再说按照当今一些愤青的说法,像刘邦这样的领袖治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日理万机,肩上责任重大,中国几千万老百姓们的吃穿用度都得他花脑筋,一个小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所以他干完后回到京城,很快忘了这回事。

  可是张敖却不敢大意。他听说这位赵美人怀了刘邦的种,再也不敢收进宫中,而是在宫外另外给她建造了一个豪华的宫殿,尽心侍侯。可是不巧,这时张敖因为造反嫌疑开始倒霉了。

  其实这件造反的图谋,完全不关张敖的事,都是张敖的手下贯高、赵午两人做的。他们为什么敢于这么做呢?原来在于刘邦为人太傲慢,他们觉得受了侮辱。

  刘邦的为人就是这样,他非常自负,见谁都不放在眼里,嬉笑怒骂。但是他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吝惜富贵同享,谁要肯替他用心办事,好处总是少不了的。况且他的嬉笑怒骂对于老朋友来说,反而会让人觉得很亲热。中国人向来吃这套,能够互相骂娘的朋友才是真心的,要是客客气气反而不是知交。项羽在这点上就做得不行,他有贵族做派,见人彬彬有礼,客气是客气,但为他办事有功,他总是舍不得给予赏赐。所以慢慢他手下的贤人全部跑光了,终于自己的脑袋也跑去投奔了刘邦。

  熟悉刘邦的部下肯定习惯了刘邦这套,而且有可能会感到无上光荣。主子肯跟自己嘻嘻哈哈,说明看得起自己。关键是,贯高和赵午对这些一点不了解。

  贯高、赵午看见刘邦对自己的主子张敖颐指气使,嬉笑怒骂,毫不客气;而张敖却愈加恭顺,胁肩谄笑。他们愤怒了,叹气说:“我们王,真是个孱弱的王啊!”

  这两个人还保留着战国时代遗存下来的贵族气节,深信士可杀不可辱那套。张敖是他们的主子,侮辱张敖就是侮辱他们自己。主辱臣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要发飙了。

  他们在张敖面前表露忠心道:“大王,皇帝陛下对待你像对待奴仆一样,实在太恶心了,我们干脆跟他拼了罢?”

  张敖是个年轻小伙子,当即吓坏了,说:“家父(张耳)亡国破家,多亏皇帝陛下帮助家父复国,才能保有现在的基业。我现在享受的每一点东西都是皇帝陛下赐给我的,我怎么能去做那犯上作乱的事?”

  贯高等人很羞惭,说:“看来是我们错了。我们王是长者,不肯背弃恩德。但我们这些人却不能忍受耻辱,既然我们要杀皇上,何必把我们王扯进来呢?如果事成,成果归我们王享用;一旦失败,要杀要剐,都由我们自己承担。”于是他们在柏人县的厕所里布置刺客,预计刘邦会在柏人(今河北隆尧西)留宿,只要刘邦半夜一上厕所,不管是大便还是小便,都要让他光着P股驾崩。

  哪知刘邦路过柏人时,多嘴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从人回答:“陛下,这个地方叫柏人。”刘邦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神经被触动了,嘟囔着说:“柏人者,迫于人也(柏和迫古音很近),我可不想在这里收到压迫。”临时改变了在柏人留宿的主意,命令车队马不停蹄,到下一个县邑再歇宿,贯高等人的计划完全落空。

  这件事本来就罢了,可是过了几个月,贯高有个仇家知道了这个阴谋,上书告发。刘邦大怒,立即命令将赵王张敖一家以及贯高、赵午等全家人抓来,百般拷打。

  赵午等人害怕连累张敖,纷纷抢着自杀。贯高骂他们道:“谁教你们这么干的?本来我们王根本没参与这件事,现在也牵连被捕,如果你们都自杀了,谁来为我们王辨白冤屈?”他跟着赵王一起被押送长安,在长安监狱,狱吏们把他打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再打几乎无处下手,他却终究不肯承认是受赵王指使。

  吕后这时倒是很信任张敖,因为张敖的老婆就是吕后的亲生女儿鲁元公主。她向刘邦求情道:“张王娶的是我们家女儿,应该不会谋反。”刘邦怒道:“要是张敖当了皇帝,想要谁便是谁,还少你这么一个女儿当老婆吗?”吕后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廷尉把贯高宁死不屈的事告诉刘邦。刘邦也不由得赞道:“真他妈的是壮士啊!你们有谁跟他认识,可以帮我以私人情谊去问问他。”一个叫泄公的人立刻自告奋勇:“臣和他是老乡,早就认识,他很有名,是我们赵国坚忍而重然诺的人。”刘邦道:“很好,就派你去。”

  于是泄公持着节信到了监狱,见了贯公,见他体无完肤,不禁凄怆。两人互问劳苦,共话平生,备极欢乐。最后泄公问道:“张王真的没有指使你这么干吗?”

  贯高长叹一声:“就人情来说,谁不疼爱自己的父母妻子?现在我三族都要因此被处极刑,难道我对我们王的感情能超过我对他们的感情吗?只不过我们王确实没有想造反,都是我们几个密谋做的。”接着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泄公。

  泄公当即回报刘邦,刘邦又嗟叹不已,命令赦出张敖,但是废之为宣平侯,改封自己的儿子如意为赵王。他对贯高的为人非常敬佩,又派泄公去传话:“张王已经出狱,足下放心罢,足下也可以获得赦免。”

  贯高大喜道:“我们王真的出狱啦?”

  泄公道:“是啊,皇帝陛下非常敬重足下的为人,特意下诏赦免足下。”

  贯高道:“我之所以不肯自杀,而挺着在狱中忍受这样的拷打,就在于想为张王辩白冤屈。现在张王已出狱,我的过错已经抵消,死亦无恨。况且我作为人臣,有篡弑陛下的阴谋,又有什么脸面去侍奉陛下。就算陛下不肯杀我,我自己难道不觉得惭愧吗?”于是自杀身死。

  贯高的故事说明,封建社会贵族气节那一套,在秦汉这种大一统的专制时代已经非常不合时宜。他在刘邦面前,还想保持贵族的基本荣誉感,哪里知道世易时移,以前贵族维持荣誉的基本条件比如租税、家兵制度等早已荡然无存,可以说,他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干了一件错误的事情。后来的朝廷重臣,哪怕是宰相,在皇帝面前也仅能做一个奴才。贯高的遭遇,只是贵族制消亡后的一个小小的涟漪,从此之后,除皇帝之外,中国就基本无处不充塞着肉麻的奴性,再也看不到人格尊严的影子了。

  这么多的铺垫,终于要谈到正题,淮南王刘长。

  肆

  上面提到赵王因为谋反嫌疑被捕,他的所有家族都照例遭受了牵连。那位怀上了龙种的赵美人也被捕入狱,就近关进了河内郡的狱中。

  赵美人有个同胞弟弟叫赵兼,辗转找到了辟阳侯审食其,请求他向吕后求情,要吕后找机会报告刘邦。吕后本来就对刘邦干过那么多的美人感到不满,心中醋海翻腾,哪里肯为他转告。赵美人孤苦地在狱中落户,生下儿子之后,一怒之下就自杀了。当地官吏把这个儿子送到长安奏报刘邦,刘邦对自己当初的粗心大为后悔,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刘长,命令吕后抚养他,后来又把他封为淮南王。

  吕后虽然善妒,但赵美人已死,妒忌已经丧失了目标,因此对刘长也很好。吕后执政的时候,三个赵王都死于非命,而刘长却安然无恙。但刘长心里却一直对辟阳侯怀恨在心,认为就是辟阳侯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其实这种怨恨毫无道理,只不过刘长这个人自幼丧母,性格有点扭曲,特别不讲理,他的逻辑是:吕后当初之所以不救母亲,都因为当年辟阳侯向吕后请求时没有竭尽全力。碰到这种变态,可怜的辟阳侯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吕后活着的时候,刘长也不敢对辟阳侯审食其怎么样。等到刘恒即位,刘长立刻神气活现。他觉得现在只有自己和皇帝的血缘关系最密。也的确,刘邦的儿子都差不多死绝了,只剩下刘恒和刘长。刘恒也很看重这份亲情,刘长屡次犯法,刘恒碍于他是自己的亲弟弟,都不好说什么,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长每年从封地入朝时,刘恒给他面子,还让他和自己同车打猎。哪知刘长这厮却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开口闭口称文帝为“大兄”,这很不合规矩。要知道刘恒虽然是他哥哥,但毕竟是皇帝,普通老百姓有家人之礼,但皇帝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大计,家事都是公事,虽然是兄弟,也得按规矩来,哪能这么没礼节的。刘恒更加烦他了,碍于自己身为明君,不但要孝,而且要悌,只好强忍不快和他虚与委蛇。刘长愈发得意。这一天他擅自跑去见辟阳侯审食其,趁审食其不注意,突然从袖子里掏出铁椎,在审食其的脑袋上猛敲一记,审食其当即倒在血泊中抽搐,刘长二话不说,蹲下来把审食其的首级割下,一溜烟跑到未央宫阙门下肉袒谢罪。

  擅自椎杀功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幸好刘恒也讨厌审食其。在楚汉相争的时候,审食其一直是吕后的心腹,后来当郎中令,出入代表吕后传诏,几乎架空了丞相,也因此一致被朝臣们厌恶,他死了可谓大快人心。所以刘恒这次仍旧赦免了刘长。但从此之后,薄太后、皇太子以及群臣都对刘长心怀忌惮。刘长趾高气扬,回到淮南国中,干脆出入称警跸,发命令称制诏,摆起了天子的派头。

  伍

  在刘恒的纵容下,刘长变本加厉,愈加嚣张,他自己制定了法律,在国中施行,把汉朝派遣来的官吏也全部赶走,上书请求自己任命二千石的官员。刘恒迟疑了一下,都大度地答应了。

  不过事情仅仅发展到这步终归有些尴尬,刘恒觉得应该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这种态度可能会产生两种后果:

  (1)刘长洗心革面,改邪归正,从此低调做人。

  (2)刘长觉得自己受到猜忌,心里不服,狗急跳墙,干脆谋反。

  这两种结果对刘恒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于是他授意自己的舅舅薄昭写了一封书信给刘长,信上是这么说的:

  我听说大王性情刚猛,慈惠忠厚,守信敢断,这都是上天赋予大王的资质,大王本当爱惜,可是现在大王的所作所为,却辜负了这样的天资,实在可惜啊!当今皇帝刚即位的时候,就想把封在淮南国内的三个列侯的县邑迁出淮南,大王不肯,皇帝仍是迁出了,大王因此多得了三个县邑的税收,皇帝待大王不薄罢?大王以前没有见过皇帝,后来朝见,却突然杀了辟阳侯审食其,皇帝仍旧赦免了大王,待大王不薄罢?按照汉朝法律,诸侯王国内的二千石以上官,都应该由汉朝委派,而大王却把汉朝委派的官全部赶走,自己任命官吏,皇帝仍旧曲法答应了大王,待大王不薄罢?大王想抛弃王位,以百姓身份去真定为母亲守墓,皇帝不许,使大王没有失掉南面称王的尊贵,待大王不薄罢?大王理应奉法守职,报答皇帝的厚恩,如今却因为行为失检让天下人耻笑,这实在是很不应该啊。

  大王的王位来自于高皇帝的浴血苦战,本来应该珍惜,行事却几次三番不符合规矩礼法,皇帝陛下一直为大王感到忧虑。当年周公诛杀管叔,流放蔡叔,使周朝得到稳定;齐桓公杀弟,才能回国即位;秦始皇扑杀两弟,流放母亲,秦国得以安宁;高皇帝的哥哥代顷王刘喜惧怕匈奴,逃亡长安,被高皇帝废黜了王位;济北王刘兴居举兵造反,当今皇帝发兵诛灭,汉朝因此大安。所以说,做天子的为了国家社稷的安危,就不可能一味顾及亲情。大王倚仗自己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就自以为是,不服汉法,这绝不可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大王还收留了很多亡命之徒,这些皇帝陛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大王如要改正错误,现在还来得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倘若最终逼得皇帝陛下下诏系捕大王,将大王手下官吏全部治罪,大王就会脸面无存,为天下人耻笑了。希望大王三思。

  所以现在大王应该赶快上书谢罪,改过从善,皇帝陛下才会开心。这样的话,大王的江山会和汉朝一样永保安宁,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事不宜迟,大王还是早点做决断罢!否则后悔晚矣。

  这封信写得很长,虽然表面上谆谆告诫,实际上全文充满了恐吓之意,显然都是刘恒的意思。公平地说,刘恒宅心仁厚,是个好皇帝。但既然当了皇帝,玩起了政治,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该狠的时候不狠,那是会顿足后悔的。那时候政治黑暗,失败一方没有通电下野的机会,失败和死亡基本上是一回事。刘恒当然不会傻到只爱别人,不爱自己。这封信《史记》上没有,《汉书》上记载了,《汉书》的作者班固没有司马迁那么桀骜,大概是想把它当成刘恒仁厚的证据,表明皇帝拿弟弟开刀之前已经有言在先,并非不教而诛,而实际上反而暴露了刘恒的险恶用心。没有这封恐吓信,刘长可能不会造反。

  话说刘长接到这封信,果然受不了了。他为人一向骄傲,而且认为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哥哥面前撒娇。自己是哥哥唯一活着的弟弟嘛,哥哥担待些是应该的嘛。谁知道哥哥根本不吃他这套呢?恼羞成怒之下,他性格中刚猛的因素开始膨胀了。

  那边刘恒把愤怒藏在心里,冷眼观看刘长怎么发展。他需要一个确切的证据,让他可以一下子搞死刘长,不让刘长有咸鱼翻生的机会。

  每当这种紧要关头,机会总是会及时到来的。没有机会来,创造机会也要让它来。

  不久,刘长就派自己的门客,和长安朝臣勾结,又派人带着礼物私通匈奴和闽越,被刘恒抓了个现形。刘恒喜之不禁,立刻下诏逮捕刘长。官吏们经过拷问之后,联名奏上,要求判决刘长弃市。

  刘恒假惺惺地下了一封诏书,说:“朕不忍心这样判决淮南王,希望大家再讨论讨论,能否轻判?”有四十三个大臣联合上奏道:“按照法律,只能判处弃市。”刘恒又批复道:“还是赦免刘长死罪罢,不过王位可以免去。”官吏们又请求:“请将刘长流放蜀郡严道(今四川荥经县)的邛邮(今四川荥经县西南)。派遣他的儿子和生了儿子的姬妾跟从他一起居住,县政府为他盖几间房子,每天可以吃三顿(汉代一般百姓只吃两顿)。由政府供给柴火、盐、厨房用具以及床褥。”刘恒又批复道:“当地政府每天给刘长供应五斤肉,二斗酒。除了有儿子的姬妾外,其他他曾经喜欢的美人和材人也可以跟他一起去。”

  接着将刘长以前的宠臣门客全部杀光,同时遣送刘长即刻上路,奔赴流放地,用辎车载送,沿途所经过县的县政府必须轮流为刘长提供畜力和食物。

  这回刘长是栽到家了。这个骄傲的人,原先是南面诸侯,在自己国内呼风唤雨,突然一下子就被流放到落后蜀地的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县严道(汉代汉人的城邑称县,蛮夷杂处的城邑称道),而且规定只能居住在严道下属的一个叫做邛的山间邮局,心里自然想不开。大城市过惯了,谁愿意去山里当乡下人啊,整天见不到两个人,气候不习惯不说,周围还都是蛮夷,语言都不通。他痛哭流涕地对自己的侍者说:“谁夸老子很刚猛,如果我不是骄傲刚猛,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于是他决定了:宁死不屈。

  他采用的方法是绝食。

  陆

  绝食是个很可爱的话题,从中可以发掘很多有趣的事。有的绝食是当事人真的对生活彻底丧失了信心,真的不想活了。但这种情况比较少,因为绝食而死,毕竟拖拖拉拉,死得比较痛苦,一般人宁愿自刎、服毒或者高坠。选用绝食作为自杀办法,只可能有两个原因:

  (1)爱美。(自刎、服毒、上吊或者高坠都死得比较难看。当然绝食而死也会瘦得皮包骨头,这个原因看来比较牵强。)

  (2)没有别的自杀条件。(自刎要刀剑,服毒要毒药,上吊要绳子,高坠要高楼。只有绝食别人无法干涉。所以这一种只可能发生在囚犯身上。)

  以上是真心不想活的。如果一个人绝食而不符合以上两个条件,基本上就可以肯定他不是真的想死,而是想活得更好一点。比如西方人搞绝食抗议,希望政府改进人权什么的。但在中国,这条行不通。这个问题,我可以以自己的切身经历来作个说明。

  小时候,为了一件小事,我曾经绝食抗争。那时家里还在乡下,必须去井里担水喝,因为我是老大,这任务给了我。我只有十二岁,还没发育,生怕被扁担压成一个矮冬瓜。这样日复一日,心想活下去有何意义。于是有一天担完水之后,决定赌气不吃饭。我也并没有高尚勇敢到想就此杀身成仁,恰恰相反,是想过得好一点,这标准就是可减免担水的任务。我觉得我父亲才三十八岁,还算身强力壮,这本来是他的职责。这次的绝食,在奶奶的干预下,虽然赢得不很彻底,也算是争到了初步权益。从此,父亲终于答应和我轮流承担担水的任务了。我从这绝食尝到了甜头,后来为了一件什么事,我又故技重施,却遭到了可耻的失败,白白饿了两顿不算,还挨了父亲一顿暴打。我那时悟出的道理是:一个再好的手段,也不能用来实现过分的奢求。凡事要见好就收,否则结局大多可笑,古人说,“夫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我想约略就是这意思吧。

  上了初中,从书本上了解到,印度有一个叫甘地的人,号称圣雄。他领导全国人民反抗英国的殖民统治,赢得了普遍崇拜。我有两个震惊:一是这圣雄在外面很风光,回到家却以打老婆为乐;另一个就是他的所谓斗争手段竟然是我早就鄙弃的绝食。这是多么的让人惊诧啊!多年以前,我用这拙劣的伎俩,施之于亲人——父亲,换来的是暴打加进食,从此还老实。而这圣雄……这实在是多么的让人惊诧啊!

  那时我有些追悔了。我悔恨自己当初的过早投降,心想那时任你怎么打,再坚持两天,弄得奄奄一息,恐怕就胜利了也未可知。但马上又自己否定了。很明显,我缺少甘地那样成功的基本条件,那就是,他绝食的时候,英国人并没有用枪托来揍他。一个人被揍得厉害了,恐怕叫他“食马矢”他都会迫不及待,何况人家揍你还是好意,不过让你去吃香喷喷的米饭而已。我周围的情况是,倘若有一个小孩被父亲打,而他哭泣竟敢超过三分钟,那做父亲的必然会作势威胁:“再哭,再哭,看样子你是打不死的李逵了!”则这孩子多半是凄厉地怪哭两声,作为“乱”曲,草草收兵。我于是想,在中国,要当英雄是实在不容易的,哪怕在中国一个乡村的普通家庭。

  后来又看了鲁迅先生的文章,他曾思考过,旧中国为什么少有将牢底坐穿的英雄。他得出的结论是:中国旧时代的统治者太残酷。他们创造了五花八门、神工鬼斧的刑具,能将铁人打成烂泥。先生还举了一个例子,说直到三十年代的时候,一个政府官员听见民众绝食请愿的消息,还惊诧地说:“他们为什么不吃饭?我可没让他们不吃。”由此看来,鲁迅的师父章太炎实在是不识时务到了可笑的地步。那位赫赫有名的国学大师,竟然会在北京绝食,以抗议袁世凯的称帝。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理由和经验,因为清末的《苏报》案,他曾被上海租界当局逮捕,关押期间因为监狱待遇问题曾闹过绝食,而且似乎取得了胜利,乃至在狱中竟然长胖了。于是他刻舟求剑地以为,这次老调重弹,照例可以给袁世凯一个好看。可笑的是人家洪宪皇帝根本没工夫理他,由他饿去,等到饿得半死不活,卤莽的国学大师也清醒了,在弟子们的劝说下,干笑两声,顺坡下驴,不尴不尬地收了场。我有时设身处地想,倘若这位大名士没有几个好徒弟,他可怎么办啊?

  当然,我并不认为中国一向没有绝食成功的传统。汉元帝因为自己的师父萧望之被奸臣构陷杀害,竟绝食一餐哀悼,把底下人吓得发抖。又《晋书·后妃传》里记载,晋宣王司马懿年老卧病,身边有美貌的小妾服侍,他的正室张皇后不识相,为表示关心也来探视,却被他厌恶地挥手曰“去”,原因是嫌她老:“你老成这副难看样子,快走吧,不要让我看着眼烦了。”这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张皇后一回去,思前想后,觉得实在冤,好歹自己也是为老公作出过贡献的人,几十年生死相伴不说,光皇帝就生出了两个,即赫赫有名世宗司马师、太祖司马昭,于是愈想愈羞且愧,就放出风去,说不吃饭了,想自杀。张皇后的儿子们听到母亲绝食,都不干了,也跟着母亲一块绝食抗议。司马懿听了这才大吃一惊,饿坏了可厌“老物不足惜”,这两个有才干的宝贝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以后谁来尊他为晋高祖啊。所以赶忙来向长满寿斑的老婆请罪。结局才皆大欢喜。但我琢磨来琢磨去,总觉这些事情和西方的绝食并非异曲同工,而是掺杂有一种有恃无恐的性质,也就是说,实施它并非请愿哀求,而是类似于要挟,给它安个什么词好呢?在这里我要套用《老子》里一句话了,“吾无以名之,强名之曰撒娇”,因为绝食者不是皇帝就是皇后、嗣皇,地位高得吓人,他们的绝食之初,就等于在胜利的纪念碑基座培上了第一锹土,没有半点悬念,做为一名观众,见多不怪,我无论如何不能不觉得索然寡味。

  回到刘长这边来。

  刘长到底是不是真心绝食,因为缺乏证据,已经成为中国历史上数以亿计的悬案之一。据现代科学证实,人不吃饭能熬半个月,但是连水也不喝,七天就肯定死翘翘。刘长如果打定了死的主意,自然连水也不会喝了。另外要注意一点,刘长坐的是辎车,而不是槛车。这为刘长的饿死也埋下了伏笔。

  辎车是一种有围屏,上下遮蔽严实的车辆。它的盖是蓬式的,坐在车厢里面,不能左顾右盼,外面的风景什么也看不到。而且,在刘长坐的辎车外面贴了封条,沿途县吏根本不敢打开封条给刘长递送食物。就这样一直走到了雍县(今山西凤翔南),雍县离长安现在将近两百公里,马车起码要走十几天。而且刘长流放的时间是十一月,北方寒冷刺骨,没有食物补充热量,谁也扛不住。所以等到雍县的县吏斗胆打开封条(大概闻到了尸体臭味),刘长早已呜乎哀哉。于是赶忙用快马邮传文书报告刘恒。

  从这里可以看出,刘长的死完全是刘恒有意导致的。甚至史书上说刘长绝食而死,都是史官对刘恒机心的文饰。如果刘恒不想杀刘长的话,为什么要让他乘坐辎车,又为什么要在车外加封条呢?显然,刘恒的目的就是想饿死刘长。

  话说刘长死掉的消息一传到长安,刘恒立刻悲哭起来。注意,千万不要以为刘恒这时良心发现,对弟弟的死很伤心。因为从他和宠臣袁盎的对话来看,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名声。袁盎之前也曾劝谏过刘恒:“陛下您素来骄惯淮南王,不给他派遣严厉的国相和太傅辅佐,造成今天这个局面。淮南王为人刚直,现在突然让他遭受如此凌辱,臣担心他遭遇雾露病死(自杀的委婉说法),而使陛下有杀弟之名,那可如何是好?”

  刘恒当然不会听袁盎的,他巴不得刘长快快死掉。当然,一旦刘长死了,自己悲哀的样子还是要摆出来的,否则怎么表现自己仁厚的胸怀呢?现在他对袁盎说:“我因为没有听你的话,搞得现在有杀弟的名声,真是后悔莫及啊,呜呜。”

  袁盎也不是傻瓜,见刘恒这么说,赶紧拍马屁说:“放心罢,陛下您有高世之名三,这件事不足够毁坏您的名声。”

  刘恒两眼放光,马上追问:“哪三条,快说快说。”袁盎说:“当年陛下为代王时,太后久病,卧床三年,陛下眼睛都没合过,衣带都没解过,汤药如果没有经过陛下亲口尝过,陛下不会把它献给太后。遥想春秋时的大孝子曾参,他不过是个泥腿子,他都力不能及啊,而陛下以诸侯王之尊做起来却轻而易举,这难道不伟大吗,此为其一;当年诸吕掌权,功臣专制,陛下从代国来长安,形势非常凶险,就算古代的勇士孟贲、夏育都会脸色震恐,而陛下却浑若无事,这难道不光荣吗,此为其二;陛下来到长安,住在代国驻长安的办事处,群臣要陛下即皇帝位,陛下朝着西方谦让了三次,朝着南方又谦让了两次,古代有个泥腿子叫许由的,尧把天下让给他,他只谦让了一次就竖子成名了,陛下却让了五次,这难道不高尚吗,此为其三。何况陛下并不是真想杀淮南王,只不过沿路的官吏没有照顾好,让他饿死了。这跟陛下毫无关系,陛下有什么可以伤心的呢?”

  其实袁盎拍马屁的本事并不高,整段话完全是胡编乱造。他说的三条只有第一条确实可以证明文帝做得不错,其他两条则都是凑数。刘恒当时来长安固然有些勇气,但事前不但中尉宋昌给他分析过,说刘氏宗族强,大臣不敢造反,朝廷外不但有宗室诸侯王,朝廷内还有宗室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肯定没问题。之后刘恒还专门占卜,得到了吉卦。就算这样他还不放心,又派舅舅薄昭专门去长安和太尉周勃接洽,双方交换过意见,确认是真心拥戴他为皇帝,这才出发来到长安的。而且他一入未央宫,马上把郎中令和卫尉换成了自己的人,牢牢控制了京师的兵权,根本说不上有多么勇敢。至于第三条夸他谦让为帝,就更好笑了,既然他冒着危险也要来长安当皇帝,还谦让什么?那不过是一种礼仪,或者说是姿态,不要说他老爸刘邦当初即位时也这样干过,就包括以后强迫汉、魏禅位的曹丕、司马炎哪个没来过这么一套?史书上说袁盎好“直谏”,种种情况分析,他其实是个惯常见风使舵的小人,他曾当过吴王刘濞的相,明明知道刘濞有造反迹象,但怕遭到刘濞暗害,偏偏报告长安说刘濞安分守己得要命,人品显然是有问题的。晁错为皇室计虑,是个不折不扣的忠臣,却被袁盎这个伪善的家伙害死,真要令人长叹一声:“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

  但是刘恒听完袁盎这番巧佞之言后,马上破涕为笑,史书上写的是“上意乃解”,真是春秋笔法。他一听自己的名声不会受损,立刻就不悲伤了,可见他对兄弟的死是心不在焉的。他问袁盎下一步怎么办。袁盎说:“把那些沿途不敦促淮南王吃饭的官吏斩了,以谢天下。再以列侯的礼节安葬淮南王。”

  刘恒拍拍脑袋:“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吩咐手下,“你们赶快去办,越快越好。”于是那些沿途的县吏就成了刘恒的替罪羊,这不得不让人感叹政治斗争的险恶!

  过了两年,刘恒又封刘长的四个儿子全部为列侯,表示自己的仁厚。不过虽然如此,民间仍然流传儿歌,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刘恒听到后,叹道:“难道天下百姓真的认为我贪图淮南王的土地而杀害弟弟吗?”又把城阳王迁徙到淮南,统治淮南原来的土地,表示汉朝并不想据有淮南。过了几年,刘恒干脆把刘长还活着的儿子又分别立为淮南王、恒山王和庐江王,搞得忠臣贾谊为此上书劝谏,说皇帝陛下不要因为爱好虚名而为后世留下祸患。因为淮南王的儿子一旦当了王,长大了之后一定会思量为父亲报仇,给天下带来动荡。但是刘恒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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