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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吕后称制功臣忍

  惠帝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他是一个可怜而仁厚的皇帝,要谈到他的性格,在这里必须先提提他的师傅,有名的滑头儒生叔孙通。

  叔孙通也是山东人,在秦朝时就被征召为博士。这家伙很会见风使舵,当年陈胜、吴广造反的时候,人头畜鸣的秦二世召集诸儒生讨论,很多儒生都以为生活在自己当家作主的新社会,义愤填膺地表示,这是犯上作乱,要二世发兵击灭。哪知道二世并不领他们的情,因为他觉得儒生们的说法很离谱,怎么可能?自己的统治这么英明,怎么会有人愿意造反?一定是儒生们危言耸听,意图破坏全国上下的大好形势,恶毒攻击朝廷。因此,儒生们一边在口沫横飞,慷慨激昂;二世的脸却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叔孙通在一旁冷眼旁观,发现二世这个人渣已经无可救药,就跑上前谄媚地说:“陛下不要听他们这帮腐儒的话,您是如此的伟大光荣正确,各级有关部门的官吏们在您的英明领导下,都勤勤恳恳,廉洁奉公;老百姓也都喜笑颜开,安居乐业,怎么可能会去造反。这肯定是一小撮流氓无赖捣乱,自有当地的警察会去处理,哪里用得着发兵。”

  二世的脸上立刻乐开了花,下令把那些说造反的儒生全部治罪,说有强盗的儒生则全部罢免,独独赏赐了叔孙通二十匹帛,一套高档衣服。罢朝后,其他儒生都纷纷指责叔孙通无耻谄媚,叔孙通陪笑着说:“哥们,实在对不起啊,刚才我如果不这么说,说不定会死得很难看。”他跑到家,手脚并用,快捷地收拾了几件衣服,一溜烟就逃回了家乡。

  后来他归顺了刘邦,刘邦看见他穿着儒生的长衫,对他讨厌得不行。他很识趣,第二天马上换了套短衣,还是刘邦老家的楚国风味。刘邦见了大为欢喜,觉得这小子挺没有原则的,很讨人喜欢。

  叔孙通也时不时向刘邦推荐一些人才,不过都是些孔武有力的流氓无赖加强盗。他的弟子们有些不高兴,抱怨说:“大哥,我们侍候您好几年了,您经常能见到汉王,却从来不把我们推荐一下,反而推荐一些流氓,未免太不讲感情了罢。”叔孙通笑了笑:“你们啊,真是不识时务。现在汉王为了争夺天下,正和项羽打得热火朝天,每天都冒着残废的危险,迫切需要能打的人。你们掂量掂量自己,能帮汉王打仗吗?”

  儒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挼起袖子,看看自己细瘦的胳膊,面带羞涩地说:“打不了。”

  叔孙通嗤的笑了一声:“这就是了,拜托你们用自己的猪脑子想想,我这会儿推荐你们去送死啊?你们也别沮丧,跟着我,该给我捶背还捶背,该侍候我洗脚还是照样来。等天下平定,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刘邦当皇帝后,因为群臣都是泥腿子出身,一点礼节都不懂,刘邦为此很烦恼。叔孙通知道机会来了,进谏说:“我们这群儒生确实不能打仗,难怪陛下您看不起。但是现在天下平定了,打仗不重要了,我觉得应该发展文化了。我们玩礼仪很有一套,您要不要尝试一下?”

  刘邦抓抓头皮,说:“麻烦不麻烦?”

  叔孙通笑了:“礼仪这东西,从来就是根据人情来量体裁衣的,如果高不可攀,除了假模假式的人,谁受得了?所以夏商周三代各有各的礼,您放心,我一定做到繁简合适,让您感觉爽为止。”

  汉七年的十月新年,长乐宫落成典礼那一天,诸侯功臣们都来觐见刘邦。叔孙通命令主管官员把群臣一个个引入大殿,廷中陈列满了警卫,都全副武装。赞礼的官员叫“疾走”,群臣就要疾走;叫“跪”,群臣就得跪。文官站在东边,武官站在西边,一丝也不能乱。不听话的就拖出去治罪,搞得往日不讲礼节的土包子将相们都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刘邦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开心地大叫道:“爽啊!今天才知道当皇帝可以牛逼成这样。”

  叔孙通这才找到机会,把自己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子们列了个名单,全部推荐给刘邦,刘邦照单全收,封官赐爵。弟子们欢呼雀跃,赞美道:“师傅真是圣人啊,能够与时俱进。不服不行。”

  虽然叔孙通这么滑头,但他也不是一味阿谀取宠的人,如果碰到可以讲道理的人,他还是毫不含糊的。这符合孔子他老人家谆谆教诲的:“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叔孙通可谓精通儒家之道。

  刘邦当初想废掉太子,改立赵王如意的时候,叔孙通不答应,因为他那时正当着太子太傅,而刘邦也是从善如流的人,所以他引经据典,极力反对,搞得刘邦只好承认自己是开玩笑。叔孙通还不依不饶地说:“有没有搞错?立太子这种事,是国家的根本,怎么能随便拿来开玩笑?”刘邦不得不再退一步:“拜托,别没完没了了,我听你老人家的,这总行了罢?”

  惠帝当了皇帝,叔孙通也曾经因为很多礼仪问题对惠帝进行劝谏,有这么一位儒生师傅,惠帝多少会受点影响。所以史书上这么评价惠帝:

  孝惠帝是个好人,内,知道爱护宗室兄弟;外,懂得尊礼宰相。对齐王和赵王非常关心,真是恩情深厚。听了叔孙通的劝谏,就凛然敬畏;得到曹丞相的意见,则满意开怀,可以算得上一个宽厚仁爱的皇帝了。可惜摊上吕太后这么一个残忍的老妈,家庭出身无可选择,郁郁不乐,闹得英年崩殂,真是可悲啊!

  壹

  惠帝一死,对吕后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在办丧事的时候,她哭得死去活来,但就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全是干嚎,搞得功臣将相们都很纳闷。侍中张辟强是张良的儿子,那时才十五岁,非常聪明,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就对丞相陈平说:“太后只有惠帝这么一个儿子,可以说是疼爱得无以复加了,现在英年早逝,太后竟然干嚎,一滴眼泪都没下,这正常吗?这说明她心里有很重的忧虑,哭的时候没有心情。”

  陈平问:“有什么忧虑?”

  张辟强说:“当然是害怕你们这帮人对她们吕氏家族发难了,毕竟刘姓天子驾崩了,他们怎么放心得下。”

  “那怎么办?”陈平也有点惊恐,因为他深得吕后宠幸,真要闹起政变来,说不定自己会首先人头落地。

  张辟强道:“你们应该请求拜吕产、吕禄为将军,监管南、北两支军队,这样的话,太后一定会高兴,大家也就各自保平安了。”

  陈平高兴地说:“好,我马上照办。”

  当时的右丞相是王陵,秉性耿直。吕后想把自己的家族子弟立为诸侯王,问王陵有什么意见。王陵说:“当年高皇帝曾经杀白马立誓,誓词说得好:‘不是姓刘却胆敢称王的人,天下人都不能放过他。’你们既然姓吕,当王恐怕不合适。”

  吕氏气坏了,转而去问陈平和周勃,这两个人马上表忠心,说:“高皇帝当年打天下,当了皇帝,分封他的子弟们为王,这是人之常情;现在您老人家称制,掌管着皇帝一样的权力,分封自己的子弟为王,也完全说得过去。臣等全力支持。”

  吕后大喜,马上下诏,封自己哥哥的儿子吕台为吕王(第二年,吕台死。子吕嘉嗣位。六年,因为行为骄恣,被吕后废掉,改立吕台的弟弟吕产为吕王,两年后又改封梁王,不到自己的封地上去,而是在中央当太傅。同年十一月,吕后又封吕禄为赵王),其他姓吕的后辈六人则封为列侯。

  王陵气得大骂陈平和周勃:“你们两个人真他妈的厚颜无耻啊,把高皇帝当年的盟誓当成耳旁风了,看你们将来到地府怎么有脸去见他老人家?”

  陈平憨厚地笑了笑:“当面抵触君主,这个我不如你;但是安定刘氏社稷,你就不如我了。”意思是咱们走着瞧罢,以后你会知道我的用心的。

  那时候以右为尊,为了报答陈平,吕后罢免了王陵的右丞相职位,升左丞相陈平为右丞相,她自己的宠臣辟阳侯审食其则升为左丞相。

  惠帝之死,可能是吕后思想的一个转折点,也许她以前并没有取刘氏而代之的想法,但独生儿子已经没了,时势逼着她必须做一些政治思想的转变。

  在详细讲述之前,我们先得看看现在的皇帝是谁。

  起初,吕后把惠帝后宫某位姬妾生的儿子交给皇后张氏抚养,那位姬妾则被吕后杀了。惠帝一死,这个小孩子即位,史书上称为少帝。除他之外,惠帝还有五个儿子,全部封为王侯。

  惠帝活着的时候,尽管自称不理政事,但偶尔还是会履行一下皇帝职责的,比如他听说曹参当丞相不负责任,天天只知道喝酒唱歌,就派曹参的儿子去询问劝告;听人说辟阳侯审食其和自己的老妈有一腿,还想杀了审食其。他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吕后要把他完全当成空气,也不大可能。但既然他死了,吕后当然就毫无束缚,可以随心所欲了。

  吕后元年,她把御史大夫赵尧免职下狱。因为这个家伙当年竟然给刘邦出主意,想保全戚姬和赵王母子。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吕后这股怨气还没排泄干净。惠帝活着的时候,这点小仇自己还有点不好意思报复,现在自然就毫无顾忌。

  四年,她宣称少帝患了精神病,把他废掉了。因为这个不识相的傀儡皇帝,竟然声言:“太后杀了我的母亲,等我长大后要为她报仇。”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七年,她还杀了刘邦的另外两个儿子:赵幽王刘友、赵共王刘恢。刘友本来在高皇帝十一年封为淮阳王,赵王如意被吕后毒死之后,刘友被徙封为赵王。开始他和吕氏家族的关系还不错,和吕氏家族的一个女子结了婚。但这显然是政治联姻,刘友对这个王后一点也不喜欢,他有自己的宠妾。吕家那位王后日日独守空房,咽不下这口气,就去向吕后告状:“赵王天天抱怨说,吕氏家族的人有什么资格当王,等太后死了,我就要举兵击杀他们。”

  吕后大怒,立即把赵王召来长安,安置到赵国驻长安招待所,但是派兵把招待所团团围住,不许往里面送食物。赵王手下的大臣有往里送的,则全部抓起来判刑。刘友饿了几天之后撑不住了,饥饿出诗人,于是做了一首诗抒发愤懑。但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对胃没什么帮助。没多久就饿死了。他死得很难看,很猥琐,所以谥号为“幽”,意思是“幽禁”而死的。(谥法上说“壅遏不通”曰“幽”,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说刘友死得虽然猥琐,但多少还带点悲壮的话,刘恢则可谓死得安详,死得其所。

  原来刘友死后,吕后又把原来封为梁王的刘恢改封为赵王。刘恢的大老婆也是组织上(吕后)安排的,是吕产的女儿。在这里我们忍不住要批评一下吕氏的遗传基因了,可能除了吕后本人算有几分姿色之外,吕家其他女人都长得巨丑。反正刘恢也不喜欢这个王后,而自有爱姬。但是他的这位王后则比较强势,用不着去吕后那进谗言,而是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路,干脆派人用一杯鸩酒毒死了刘恢的爱姬。只是她没料到刘恢是个罕见的情种,在得知爱姬被毒死之后,痛哭了几场,写了四章抒情诗,竟然自杀殉情。吕后是最见不得男女之间卿卿我我的了,大概刘邦和戚姬恩爱缱绻的阴影还在心头摇曳,听到刘恢竟然为了爱姬自杀,下令废了赵国,不让刘恢的儿子继承王位。

  贰

  吕后杀了三位赵王,的确比较凶狠,但是,我们也不要以为吕后看见刘家的人,握刀的手就痒痒。实际上,只要刘家的孩子比较顺从她,她就不乏祖母疼爱孙子的煦妪之情。前面我们提到过的齐王刘肥就是一例,因为他服软,吕后就放他一马。另外有个刘章,他的情况更为典型。

  刘章是齐王刘肥的儿子,刘肥在惠帝六年就死了,高后二年,刘章从齐国来到长安,被封为朱虚侯,担任宿卫皇宫的职责。高后六年,刘章的弟弟刘兴居也来到长安,被封为东牟侯,也来到皇宫担任宿卫。这可以向我们透露这么一个信息:谁要是对吕后服软,吕后也并不会斩尽杀绝。她之所以开始想把刘肥鸩杀,是因为刘肥竟敢和惠帝平起平坐,毫不谦让。但在刘肥献上城阳郡这一厚礼之后,她对刘肥就完全改变了印象。可以猜测,作为刘邦的儿子,刘肥应该是和吕后关系相处得最好的一个。要不然,吕后不会放心把刘肥的两个儿子都安排在身边宿卫。要知道,那时担任宫廷宿卫的人选是经过严格挑选的,祖孙三代都得查个底朝天,一定要根正苗红。如果一个官员犯了罪,而他的亲属有在宫中担任宿卫的,都马上要被清除出去。甚至那些户口和出生地属于王国而不直接属于大汉所辖郡的人,都不能担任宿卫。吕后却偏偏让出生在齐国、户口是齐国的刘章和刘兴居担任宿卫,可以想见对他们兄弟的信任程度了。

  但刘章可不是什么善茬,他心里对吕氏家族的专权恨透了。特别是在两位赵王都被吕后逼死后,他内心的仇恨像火一样熊熊燃烧。有一次,宫内举行宴会,吕后让刘章行酒令,也就是监督执行喝酒的一些游戏规则。刘章请求道:“臣是将门之后,要臣行酒令,臣就要一切按军中的方式来。”吕后不知他的用意,许可了。喝酒喝到中途,大家都微醺的时候,刘章主动请缨,要为大家表演一个节目,然后就手舞足蹈,扭腰摆臀,非常起劲。跳完舞后,他又对吕后说:“臣想写首歌献给太后,名字叫《耕田之歌》,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吕后看着他年轻的脸庞,慈祥地笑了:“你这小家伙,生下来就是尊贵的王子,哪里懂得什么耕田。你爷爷(刘邦)多少还算懂一些。不过既然你要唱,也好,且唱来听听。”

  刘章就声情并茂地唱道:

  播种之前深耕土,

  插秧必须行列疏。

  发现不像禾苗的,

  赶快拔掉莫踌躇。

  吕后的脸一下子就阴下来了,湿漉漉的像要滴水。她知道刘章是讽刺她偏心,只知道培育姓吕的,疯狂诛杀姓刘的。她想,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我又不是见到姓刘的都杀,不跟我老人家合作的我才杀,起先我不是都给他们搞刘、吕联姻吗?谁叫他们不领情。再说你也姓刘,我不是对你这么慈爱吗。

  她为刘章对她的误解而深深痛心。客观地说,刘章的歌也确实带有意气的成分,如果他扪心自问自己受到的待遇怎么样,也许就不会这么胡说八道了。

  此刻刘章借着酒耍酒疯,越发肆无忌惮,对吕后的脸色视而不见。其实他的醉是装的,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手脚非常灵便,接下来的一个插曲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

  这个插曲是座上一个姓吕的提供的,他因为醉得太厉害,太难受,死活不肯接受轮到他该喝的酒,想偷偷溜走。可是被刘章发现了,他立刻来了劲,拔出剑闪电般赶上去,还没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他就提了这位吕姓倒霉蛋的首级回来,假模假式地向吕后报告:“臣按照军法行酒令,刚才有个人想逃避喝酒,臣把他斩了。”

  堂上诸位姓吕的都大惊失色,吕后也非常震惊,但起先已经答应了让他以军法行酒令,现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怪罪他,只好赦免。于是,酒宴在这么一个凄冷惨淡的气氛中匆匆收场。

  之后刘章的威名大震,诸位姓吕的都对他忌惮有加。而朝中那些畏惧吕氏的外姓大臣也开始依附他们兄弟。

  应该说,刘章这件事做得过于嚣张,按照吕后一贯的行事风格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但在吕后生前,一直没有对刘章大开杀戒,我想大概有以下几种原因:

  首先,刘章的老婆是吕禄的女儿,而且夫妻间的感情应该很好。后来吕禄的女儿为了丈夫的利益,竟然干脆出卖吕氏,搞得吕氏家族夷灭,可以看出这一点。吕后如果杀刘章,吕禄碍于女儿的请求,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第二,史书记载,吕后一直把刘章当成亲生儿子看待,应该是疼爱有加,为了一件事而把视同己出的干儿子杀掉,恐怕下不了这个狠心。从史书上看,吕后还是挺讲故人之情的,当年燕王卢绾造反,逃到匈奴,后来卢绾的老婆回汉朝面见吕后谢罪,吕后也对她很热情。因为刘邦和卢绾是同庚兄弟,吕后当年和卢绾老婆肯定也像妯娌一样亲密。这说明吕后对故人并不残酷。

  第三,自从齐王刘肥险些被鸩杀之后,一直对吕氏采取巴结逢迎的态度。在献出城阳郡当鲁元公主的汤沐邑后,高后元年,吕后又割原属齐国的济南郡封侄子吕台为吕王。当时齐王不但没有表示异议,反而热情地接待吕台。至少说明吕、齐两家表面上的关系还不错,2001年,在山东章丘市洛庄(汉代吕国的古都东平陵县附近)发掘出了吕台墓,墓葬里有不少刻有齐国印记的陪葬品,都是齐王送给吕台的,可见齐、吕两国的亲密程度,这也是吕后能对出自齐国的刘章容忍的原因。毕竟再三把人家齐国的土地割掉了,心情不会不有点歉疚,再杀人家刘章就不大好了。

  总之,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吕后的狠毒性格还没有到达肆无忌惮的地步,否则历史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刘章和刘兴居后来成为诛灭吕氏家族的主力,这大概是吕后意想未及的。

  叁

  吕后和刘氏之间的矛盾已如上述,那么以周勃为首的功臣集团们在干什么呢?很显然,他们并没有闲着,他们一直在冷眼旁观吕后的行动,但在吕后的行为还没有触及到他们的根本利益之前,他们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其实,吕后的权力一直还是比较有限的,在长安城里,以及那些汉廷直接管辖的郡县中,吕后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就像刘肥当年逃脱了毒酒之灾后,躲在齐国驻长安招待所里,担心的只是回不了齐国。显而易见,如果他身在齐国,以身后七十多个城池的实力,吕后是拿他没有办法的。刘肥是刘邦最大的儿子,吕后不可能像对待赵王如意那样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吕后七年,吕后还曾经封了原来的营陵侯刘泽为琅邪王,接着她又有点后悔,派使者追刘泽,但是命令中有个附件,说如果刘泽已经出了函谷关,就不用追了。刘泽的谋臣知道吕后可能后悔,所以劝刘泽一路急行,很快出了函谷关,使者没有追到,只好作罢。刘泽因此顺利地当上了他的琅邪王。

  另外,从湖北江陵张家山出土的汉简可以看出,吕后二年颁布的《二年律令》,其中有些法律反映出汉王朝当时实际上是把关东的诸侯王国当成敌国一样看待的,律令中明确规定了诸侯王国不能随便到关东买马,不能带大型弓弩出关,进关出关必须有符节验证,出身王国籍贯的人不能和汉朝人通婚,否则就是诱拐汉朝人,要处以腰斩……

  种种迹象都表明,汉朝和诸侯王国的关系非常紧张,这种矛盾将随着诸侯王的羽翼日渐丰满而变得激烈,而且对“文景之治”的产生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些我们在后面会详细讲述。

  现在需要把目光转移到周勃等人的身上了。

  绛侯周勃,在大汉开国功臣簿上排名第四。他出身于编织竹席的小个体户,生意也不大好,所以还不得不在别人办丧事的时候,靠去吹吹箫给来宾调节气氛混顿肉饭吃吃,混两个小钱花花。参加“革命”后,在楚汉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个人的脾性,史书上称之为“木强少文”,也就是说不善言词,脾气耿直。但从他做的种种事来看,又不像是那样。反之,他是一个喜欢向君主进谗言说别人坏话的家伙,陈平初次投靠刘邦的时候,得到重用,被拜为护军都尉,就遭到周勃的嫉妒。周勃向刘邦告状说,陈平到处收取贿赂,而且以前在家乡的时候就跟自己的嫂子关系不明不白。这点周勃完全是诬陷,事实上陈平跟嫂子的关系处得很不好,曾经因为不干活老在家吃白食,还遭到嫂子的谩骂,闹得他哥哥差点把老婆休了。可见周勃的心理有一点阴暗。后来贾谊得到文帝重用,周勃又嫉妒,照样和灌婴一伙人日夜说贾谊的坏话,你想想看,一个耿直的人会经常这样告别人黑状吗?

  既然周勃早年这样对待过陈平,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很不好。但是他们的地位在当时举足轻重。陈平是右丞相,名义上是皇帝之下的最高行政首脑;周勃是太尉,名义上是汉朝最高军事首脑。而且,他们都是功劳赫赫的大臣,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对政治局势的影响是很大的。而吕后的几个侄子都属于周勃的后辈,战功和威望也远不能同周勃等人相比,虽然他们被封为诸侯王,究竟根基尚浅,又名不正言不顺,显然处于大大的劣势。

  而牵合陈平和周勃的人叫陆贾。

  陆贾是一个嘴皮子厉害得天下闻名的人物,在他嘴下,可以黑白颠倒、鱼龙混杂。他投奔刘邦以来,最常派的任务就是出使诸侯国,当外交大使。可见刘邦的确善用人,能让手下各尽其能。

  陆贾的功绩则有:一、曾经说服过割据岭南的南越王向汉朝称臣。二、把极其讨厌儒书的刘邦说得晕头转向,完全改变了对儒生的态度,也读起儒家著作来。这些都可见他的嘴皮子功夫,按照那时的话说,他是一个标准的“辩士”,那张嘴巴里面翻滚的舌头,只要运行起来,就像春蚕一样,吐出一根根看不见的魔线,端的厉害无比,谁要是不小心,立刻被这些魔线缚住牵着走。

  有一天他去见陈平了。

  陈平正在家里发呆。陆贾问:“大哥,发什么呆啊?”

  “我想事情呢?”陈平说,“讲点公德好不好,别打扰我,一边玩去。”

  陆贾说:“你这家伙,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头蒜,你不就是担心太后死了之后,自己没法脱身吗?”

  这小子还真能猜。陈平的确怕吕后一死,大臣发动政变,把他也当成吕后一窝给端了。于是他赶忙请教:“你他妈的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既然如此,就帮我出个主意罢?”

  陆贾慢条斯理地说:“常言道:天下太平的时候,总理的作用最大;天下危难的时候,军队领导就当仁不让了。如果总理和军队领导能够团结起来,那就没有对付不了的变故。我直说了罢,你要是想日后保平安啊,我看只有跟军队的领导,也就是太尉周勃同志搞好关系。”

  陈平苦着脸说:“可是周勃同志一直不待见我啊!”

  陆贾道:“切,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死要面子。说实话罢,周勃同志要是没有你的帮忙,估计将来也够呛。他虽然为人也算狡猾,但毕竟没什么文化,只知道一味蛮干,这样就不一定会成功。我看他也想跟你和好,但是他一向死要面子,不肯主动。你就大度点,何必跟这种粗人一般见识。”

  这番话说得陈平比较爽,于是点了点头,鼓足勇气派人送给周勃五百万钱,说是祝贺他长生不老。周勃见陈平服软,也很高兴,于是两人一笑泯恩仇,天天在一起商量后事。

  肆

  对陈平、周勃的反常举动,吕后也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又不敢大肆发难,因为周勃、陈平身后有一大帮身经百战的功臣,她自忖没有能力全部杀掉。要是能都杀掉的话,也不会拖到今天。眼下她又要死了,吕氏家族的人将来怎么办,真让她愁肠百结。

  八年(公元前180年)的春天,吕后梦见一只黑色的狗袭击自己的右腋,然后倏忽不见。醒来之后,她心里不爽,于是召来卜者占卜,问此梦的吉凶。卜者说:“这是赵王如意的鬼魂在作祟。”这让她大为惊恐,要知道,心理作用对身体的影响是很大的,于是这个女独裁者的病情日渐沉重,在这年的秋天七月辛巳(30 日),终于不治,驾崩于长安未央宫。

  在吕后死前,她做了几项布置:首先拜赵王吕禄为上将军,掌管北军;让梁王吕产掌管南军,而且谆谆叮嘱两个人:“我们吕氏为王,大臣们心里都很不服气。现在我马上就要死了,而皇帝又年少,大臣们可能会发动政变。你们一定要发兵严密保卫皇宫,不要出去送丧,以免被奸人所乘。”说完,吕后一蹬腿死了,遗诏命令吕产为相国,左丞相审食其为皇帝太傅。

  应该说,吕后的眼光非常敏锐,知道根基不稳,而且想好了一切防卫的办法,如果吕禄、吕产能够严格执行吕后的遗嘱,肯定就安全无虞。但她没料到自己这两个侄子实在是一对草包,烂泥巴扶不上墙,终于害得整个吕氏家族通通完蛋。

  话说吕后一死,吕家的人没有了主心骨,顿时惶惶不安,史书上写他们干脆聚集在一起,密谋废掉少帝,立吕产为皇帝。这个说法未必可靠,因为从后来的种种情况来看,在政治上,吕禄、吕产兄弟是一对完美无暇的活宝兼窝囊废,胆小怕事,但是人品的确不错,根本没有自立为帝的胆量和野心。也许史书上记载的他们那些罪状,都是后世史官们为了诋毁吕氏,而故意构陷的,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存在的。很多研究汉史的学者都曾指出西汉初年的历史曾经被史官刻意修改过,说明中国人窜改历史的传统可谓源远流长。

  由此我们要对历史进行一番慨叹,中国的政治展示出这么一种现象:名分和个人积威的巨大功能。

  吕后作为一个老妇,在当时竟然有稳定局势的巨大作用,就是仗着她的名分和个人的积威。

  起初她执政的时候,也没有多大势力,卫尉郦商一句话就足以打破她的政变计划。但是靠着她皇太后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废除了郦商对宫内屯兵的领导权。在后来惠帝朝以及她亲自称制的十几年中,她把自己的威望进一步积累,逐步达到了可以左右废立的地步,而且从法令形式上正式规定了吕氏家族在大汉王朝的权力,这从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的条令中可以看出。她弃置刘邦的盟誓而不顾,赋予自己的亲侄子以诸侯王的称号,可谓肆无忌惮。但是等她一蹬腿,形势转瞬失控,昨天还威风八面的吕氏家族立刻就落到了惶恐不安、人人喊打的地步,这不能不让人慨叹人类思维自我束缚的可怕。因为,吕后的威权,基本上是建立在名分基础上的,在传统法家治下的帝国,这种名分也就差不多相当于韩非子所说的“势”。

  韩非子是法家的集大成者,他强调治国,要做到“法”、“术”、“势”三者的结合。“法”是传统的法律,“术”就是选能授官以及考核的方法,也就是统治技术,“势”则指君主的地位和名分。而最后一点尤其重要,因为无论是法还是术,如果没有名分地位就无法施行。在法家的另一部著作《慎子》里有一个故事很好地说明了“势”的概念。他说,假设有一只兔子在街上跑,肯定会有一百个人去追赶它,意图据为己有,因为这只兔子名分未定。但是市场上全是兔子,来来往往的人群却没有对之关注的,在于这些兔子都有主人,名分已定。君主的位置也是这样,他处在君主这个位置,别人就不敢不听他的,所谓“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就是这个道理。吕后既然死了,吕氏家族其他的人不可能再拥有吕后这样的“势”,土崩瓦解也就不可避免了。

  现在我们可以继续把目光转到可怜的吕氏家族身上。

  虽然吕氏家族的人根本没有篡位的野心,但是他们为形势所迫,惶恐不安地想采取点措施,以对付周勃那帮功臣们,这种可能性倒的确是存在的。以他们当时手握南北军的实力,这点自卫能力也完全能够办到,但偏偏历史在这时又出现雷同的意外:消息又走漏了。

  这次走漏消息的再也不是以往雷同的门客舍人,而是一个女人,也就是吕禄的女儿,史书上没有留下她的名姓,否则她很可能会被后世人的唾沫淹死,因为她把父母宗族都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这里顺便讲讲春秋时候一个相似的故事以作参照。

  据《左传》记载,郑国有一个叫雍姬的人,嫁给了郑国大臣雍纠。雍姬的父亲祭仲是个权臣,非常专横跋扈,把郑国国王郑厉公完全当成了摆设,郑厉公对祭仲恨得要命,可又无可奈何。而雍纠则颇得郑厉公信任,于是君臣两个决定密谋发动政变,干掉祭仲。他们的密谋被雍姬知道了。雍姬很矛盾:一边是心爱的老公,一边是慈祥的父亲,怎么取舍呢?于是她就去向母亲请教:“老妈,您说老公和老爸哪个更重要啊?”其实拿这个来问母亲,完全多此一举,怎么可能得到“老公重要”的回答?果然,她母亲说:“你傻啊,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却有的是,随便找一个都可以当老公,但是老爸只有一个,两者怎么可以相比?”雍姬恍然大悟,马上把老公的密谋告诉了母亲。那结果自然是老公被老爸杀掉了。郑厉公听见了这件事,只好出逃,临行前气得大骂道:“雍纠那个傻逼,竟然跟女人商量这么重要的事,真他妈的死得一点都不冤。”

  如果吕禄的女儿和雍姬一样把老爸看得比老公重要,那么历史就不是这个样子。但是她大概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马上把老爸等人的计划告诉了老公,也就是朱虚侯刘章。

  普天下的父母看到这一段,可能都会悲观地慨叹,祖宗们“重男轻女”的落后思想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合理性的。当然,如果他们反过头来一想,也许正因为“重男轻女”,才导致女生外相呢。这也是可能的。

  一切又好像是吕氏家族自掘坟墓,如果吕后不把吕禄的女儿嫁给刘章,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吕后不把刘章放在身边重点培养,一切也可能改写。可惜,历史永远不能假设。

  刘章一听,马上派人火速报告他的哥哥,远在山东相隔数千里的齐王刘襄,意思是要他马上进京夺权。刘襄大喜,立刻和他的舅父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阴谋发兵,想打着“诛诸吕”的旗号,进军长安。但是他也走漏了风声,也许风声这个东西本来就是用来走漏的,因为风确实无孔不入,中国人把密谋称之为“风声”,真是有极高明的联想能力。

  捕捉到这个风声的是齐相国召平。当时诸侯国的官员中,只有相国是由汉朝中央直接委派的,只听中央的命令,权力很大,手中握有虎符,可以征发郡国兵马。而郎中令、中尉等高级官员则都是诸侯王自己委任。谁任命的自然向谁负责,总不可能向老百姓负责,除非老百姓成了选民。所以召平马上抢先发兵,把齐国王宫围得像铁桶一般。

  齐王刘襄顿时傻了眼,不知怎么办是好。中尉魏勃和召平的关系一向还不错,就假装跑去对召平说:“齐王没有汉朝的虎符就想发兵,简直是做他妈的清秋大梦。丞相您发兵围住王宫,实在是太英明了,太果断了,不过这么件小事,怎么能劳您老人家亲自动手呢,我看不如这样,您先回家休息,让我来替您效劳。”

  召平一向信任魏勃,魏勃这番话说得他心里暖洋洋的,当即快乐地把虎符交给魏勃,自己回家睡觉去了。哪知魏勃一拿到虎符,马上变了脸,调动军队,反而把召平的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召平一觉还没睡醒,就被吵醒了,透过窗户看见外面黑压压的士卒,悔恨得肠子都碧绿碧绿的,可是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拔剑自杀,临死前还痛哭流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真他妈的愚蠢到家啦!”

  由此可见当时虎符的重要性,军队至于完全认符不认人。虽然知道召平是国相,可是没有虎符,那就变成了待宰的羔羊。另外我们得批评死去的召平同志几句了。首先,你辜负了吕后她老人家的信任,她老人家把你派到齐国当相国,还颁给你虎符,你就应该符不离身,怎么能交给魏勃呢?魏勃是齐王自己委任的啊,他当然跟齐国中央一条心,还能跟汉朝中央一条心吗?第二,你临死前说什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句话,证明你对自己的错误是至死不悟。你犯的主要错误还不是什么当不当断那方面,你主要是没有分清敌我矛盾的问题,是公私不分的问题,在大是大非面前被私人友情蒙蔽了双眼,你死不足惜,可是辜负了太后的信任,辜负了领袖的栽培,你真是死有余辜啊!

  召平一死,齐王立即任命驷钧为相国,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征发全国的兵马向长安进军,准备夺取大汉天子的宝座。

  但是它的西边,还有另外一个诸侯国——琅邪国。

  当初,琅邪国曾经是齐国的琅邪郡,吕后七年,吕后听了亲信太监张释卿的劝说,为了安慰刘氏家族,把齐国的琅邪郡割出来封给了刘邦的远房堂弟刘泽。按理说,刘泽对吕后应该是有点感恩的,作为刘邦的远房亲戚,他根本不具备封王的硬件。不过因为他是吕后妹妹吕媭的女婿,吕氏家族对他自然也会有些关照,他何必去攻击恩人?最重要的是,攻击吕氏对刘泽不会带来任何好处。按照血缘关系的亲疏,轮到九重天去也论不到他继承皇位,他凭什么卖力呢?于是他坚守城池,不让齐国军队通过。

  刘襄于是派祝午去骗刘泽:“吕氏想篡夺咱们刘家的政权,齐王不服气,所以发兵西击长安。但齐王年纪太小,向来不懂打仗,因此想把全国的军队让给大王您来指挥。大王老早就是高皇帝身边的大将,擅长带兵打仗,在此危急的时刻,齐王又不敢离开军队,只好麻烦大王亲自去临淄跑一趟,以便接管齐国的兵马平息关中之乱。”

  琅邪王一听,贪念顿起,西击长安虽然于他不会得到太多好处,但如果能将齐国的军队也纳入自己的麾下,那就难说了。乱世来了,最重要的是军队,有了更多的军队,不管形势怎么变化,自己都可以占据主动。他顾不得多想,马上跟着祝午去临淄,这自然是有去没有回。他一到齐国,就被刘襄扣押,而祝午本人则马上赶赴琅邪国,谎传刘泽的命令,将琅邪国的军队也全部征发,去攻打西边的吕国,也就是原先齐国的济南郡,并发檄文昭告天下,宣布吕氏家族的罪状。那些罪状是这么说的:

  高皇帝当年平定天下,封宗室子弟们为王。后来我老爸齐悼惠王刘肥薨了,惠帝让留侯张良立我为齐王。惠帝驾崩,吕后掌权,年纪老而糊涂,使得吕氏家族擅权,又擅自杀了三位赵王,灭掉梁、赵、燕三国,以封给吕姓。现在吕后已经驾崩,皇帝年幼,不能治理天下,迫切需要大臣们辅佐。但是吕氏家族的人又擅自发兵,伪造诏书,号令天下,意图危害刘氏政权。所以我现在要率兵攻击这些姓吕的不配当王的人。

  相国吕产听到消息,非常生气,派遣大将颍阴侯灌婴率兵迎击齐国。可是灌婴这家伙和周勃一向合穿一条短裤,好得不得了,哪会心甘情愿听吕产的话?他假装接受命令,带兵到了荥阳,就再也不肯走了,和手下商量说:“吕氏称王,违背了高皇帝的盟约。如果我听从吕产的计策去攻击齐王,那就对吕氏更加有利,我怎么对得起高皇帝他老人家啊?”于是屯兵荥阳,派人和齐王勾结,约定互不攻击,静观长安的变化。

  这时长安的形势愈发紧迫。朱虚侯刘章和太尉周勃、丞相陈平也在加紧密谋怎么对付诸吕。但是因为诸吕握有南北军的军权,刘章、周勃和陈平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正在发愁之际,他们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觉得可以让这个人从诸吕身上打开缺口。

  这个人就是曲周侯郦商的儿子——郦寄。

  伍

  原来郦寄和吕禄的私人关系非常好,可以说是割头换颈的铁哥们,他们的友谊闻名天下,天下人有想结拜为兄弟的,都要以他们两个人为榜样,就像现在的黑社会搞拜把子要以刘、关、张为榜样一样。

  史书上说,周勃、陈平派人劫持了郦商,想以此威胁郦寄去游说欺骗吕禄,让吕禄放弃兵权。

  实际上这里也有疑点,我们分析一下,可以怀疑这是周勃、陈平和郦商等人玩的一出双簧和苦肉计。

  郦商本来就是功臣集团的代表人物,在大汉功劳簿上排行第六。我们知道,汉朝立国奖赏功臣的办法,仍是按照秦朝的那一套,讲究以实际战功排列名次。秦朝的李斯为丞相,可谓劳苦功高,可是始终没有封侯,得到封侯的都是王翦、王贲等一些亲自率兵打仗的人,秦朝有个“首级俱乐部”制度,是按照斩获首级的数量多少来计算功劳的,非常残酷。所有的人都必须在战场上斩到足够的人头,才能获得这个俱乐部的高级会员资格,才有望封侯。汉承秦制,同样也是如此。功劳簿上排行在前的基本上都是武将,文官不管出了多少计策,起了多大的作用,名次都得通通靠后。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比如丞相萧何是文官,他排行第一,是因为他不但是刘邦的故人,早先对刘邦有恩,而且确实在战争后勤方面发挥了极大作用,可以说没有他,汉朝早就支撑不下去了。所以刘邦才硬把他擢拔为第一。就这,当时群臣还多有意见呢,因为他们觉得曹参才该排第一,因为曹参是亲自上阵打仗,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有七十多处,萧何脱光汗衫只看见一身无暇的白肉,凭什么排第一啊?

  除了萧何的特殊情况之外,曾经受到刘邦亲口赞扬的三杰之一张良才排行六十二位,六出奇计的陈平也仅仅排行四十七,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亲冒矢石上过前线,仅仅是个谋臣。郦商的辈分和周勃一样,在功劳簿上名次也紧紧相挨,周勃、陈平有什么能力劫持他?何况刘邦刚死的时候,吕后正是因为郦商的警告才断了尽杀功臣的念头的。郦商显然和周勃也是合穿同一条内裤的人。

  而所以史书上这么说,显然是为郦寄找个借口,因为郦寄将要做的行径是有违于当时的道德规范的。

  自古以来,朋友就是五伦之一。汉代中期以后,朋友们之间互相请假赴丧甚至都是很充足的请假理由,官府必须准假。出卖朋友则会让天下人笑话,就像有名的张耳、陈余,当年曾是刎颈之交,后来为了打天下分赃不均,马上互相攻击,变得你死我活,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笑料。郦寄要出卖吕禄,非得有个好的借口不可,否则这辈子声名就算毁了。

  而假装劫持他父亲显然是个较好的借口。

  因为,为了父亲的安危,不得不出卖朋友,这是情有可原的。按照儒家的伦理,父亲的地位一般比君王还要重要,所谓“求忠臣于孝子之家”,是那时最重要的理念,汉代的基本大法《孝经》里说:“资于事父而事君。”意思是说,父亲是这天下第一值得尊敬的人,不知道尊崇父亲的人,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尊崇君王,无药可救,就连汉代皇帝每个人的谥号前还要加上个“孝”字呢。“忠”的理论来源于“孝”。所以在“孝”面前,朋友这伦就只好靠边了。由此可见,后来的御用史官们为了鼓吹周勃等人发动政变的正当性,在意识形态上真可谓煞费苦心。

  至于郦寄是不是早就知道父亲和周勃在施苦肉计,不好说,估计是知道,但这无关宏旨。因为郦寄显然没有能力去对抗意识形态,对抗庞大的功臣利益集团。

  总之郦寄立刻去劝吕禄了:“大哥,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慌张,其实呢,你这也是自寻烦恼。你想想,你们吕氏立了三个诸侯王,当初都是大臣们首先提议的,朝廷上下也都是心服口服的,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大臣们有怨恨情绪。我倒是有一句忠言要跟大哥你说说,现在太后已经驾崩,皇帝又年幼,你们兄弟还仍旧手握长安重兵,大臣们倒是因此要怀疑你们想篡位了。不如你和梁王相国吕产两个都交还兵权,辞去所有的官职,和功臣们盟誓,就可以消除功臣们的疑虑,然后立即回到自己的封地,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富贵也可以长保。”

  吕禄素来胸无大志,也不敢有什么大志,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而且看见自己割头换颈的兄弟这么语重心长地劝谏,心里涌过一阵暖流,当即一口答应,并立刻回去与吕产和其他族人沟通。但族人们的脑子显然比吕禄这个窝囊废好使,他们都认为这个想法太简单、太幼稚、太天真,齐齐反对,于是事情暂时搁置下来。

  郦寄有些失望,但并没有死心,一有机会就粘着吕禄,像个唐僧一样,不停地在吕禄耳边唠叨。吕禄的耳根子再硬,只怕也敌不过他的嘴巴这般搅拌机似的轰击,再说他本来就没什么主心骨,于是再次被郦寄说动了。这天他和郦寄出游,顺便去拜访姑姑吕媭,大概想顺便听听她的意见。

  吕媭毕竟是从革命炮火中成长起来的,深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一听吕禄竟然想放弃兵权,当即气得发抖,破口大骂道:“啊,你他妈的说什么?你身为将军,竟然他妈的想抛弃军队?世界上有你这样的傻瓜吗?啊?天哪!看来我们吕氏要灭族了。”她转身跑进房间,疯狂地把家里的财宝全部砸个稀巴烂,扔到堂下,说:“反正我们吕家的人都要死个精光,何必为他人守护财宝。”

  老人家就是老人家,吕媭的政治头脑要远远超过侄子,可惜她是个女流,没有权力,也没有吕后一样的名分,只能发发火,眼睁睁地看着侄子们一步步带领大家走向死路。

  按说姑姑这么发怒,但凡吕禄有点智商,也应该慎重考虑,可是他没有,仍旧一心一意打点行装,准备去自己的封地好好地过日子。

  吕禄蠢,那个叫吕产的也好不了哪里去。八月庚申这一天,吕产和曹窋一起商量政事。曹窋是原丞相曹参的儿子,曹参在功劳簿上排行第二,可以说是功臣集团的首领,显然他们家族和周勃等人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曹窋这时正好代任御史大夫这个职位。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地位尊崇,和丞相、太尉合称三公。丞相有事一定会和他商量。吕产智商比较低,估计他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曹窋的,殊不知曹窋两面三刀,早就把他出卖了。这样一来,吕氏家族和周勃集团的人就处在信息不平等的状态。吕家的计划,周勃等人几乎都知道;而周勃等人的密谋,吕家的人都蒙在鼓里。

  与此同时,吕产也得到了来自东方的不利消息。郎中令贾寿从齐国出使回来,愤怒地责备吕产说:“大王,您怎么这么不懂事,如果想放弃兵权,就该早点放弃,现在放弃哪里还来得及?我从山东来,亲眼看见您派去的灌婴不但没有去镇压齐王的反叛,反而和齐王勾勾搭搭,暗通款曲,想彻底诛杀吕氏。您现在还他妈的幻想和平解决这些争端吗?”

  吕产大惊,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满头大汗地问道:“那,那我该怎么办?”

  贾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还能他妈的怎么办,赶快入宫控制南军啊!只要军队在手,功臣们想造反也有心无力了。再说,现在小皇帝还住在宫内,你据兵把守宫殿,挟天子以令天下,谁敢不从?”

  吕产恍然大悟,赶忙命令驾车,驰往未央宫,但是已经晚了。他这个想法已经被平阳侯曹窋知道,曹窋立即报告了陈平。陈平当即和周勃会合,紧急商量对策,最后决定命令未央卫尉不要放吕产进殿。

  我们知道,长安城内最大的皇宫一个是未央宫,一个是长乐宫。前者在刘邦死后,就变成了皇帝专住,后者则是太后专住。当时的未央卫尉名字叫“足”,姓氏已经不可考,但也是功臣集团的人物。总之这个未央卫尉足掌握着护卫未央宫的使命,没有未央卫尉的允许,任何人也不可能进入未央宫,即使进了宫,也无法进入殿门,这点是确定无疑的。

  当时的宫卫制度非常严密,宫内戒备不说,沿着宫门内墙下还环列着卫尉士卒的宿舍。宫内有很多的殿,有些殿是一般官署,防守倒还一般;有些殿是皇帝居住的地方,防备则尤其严密,一般称为禁中(后因避讳,改为省中),吕产很可能就是刚进宫就被卫尉的士卒拦住,再也进不了禁中,进不了禁中,就意味着见不到皇帝,见不到皇帝则无法借皇帝的命令发号施令。

  前面我们提到过,一般传统的看法,卫尉掌管南军。但这里表面上有个矛盾,既然吕后临死前已经让相国吕产掌管南军,那么未央卫尉足就至少应该听从吕产指挥,为什么周勃能让未央卫尉阻止吕产进宫呢?当然,这个叫足的人和周勃关系密切,已经拒绝听从名义上的上司吕产的命令,这个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的。

  总之,虽然吕产进了未央宫,但是受到了未央卫尉麾下士卒的阻挡,进入不了殿内禁中,见不到皇帝。他只能在殿门前徘徊,心里焦躁,却还抱有希望。他想,自己的兄弟吕禄还掌握着北军的兵权,怕什么?相对于南军来说,北军的人数更为众多,装备更加精良,这支军队平时由中尉掌握,专门负责京城的守卫,是骁勇善战的野战部队。如果吕禄能够牢牢掌握北军,吕氏家族还有获胜的希望。

  但是悲哀就悲哀在,在政治上,吕禄比吕产还要愚蠢得多。

  陆

  话说吕禄早想放弃兵权,还曾想取得姑姑的支持,但在姑姑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有点灰溜溜的。

  这边,周勃等人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无计可施,恰好这时曹窋将吕产要进宫据守南军的消息传达。周勃和陈平更是焦躁上火,除了他们先派人通告未央卫尉不要放吕产进宫之外,他们更在谋略,怎么样才能夺取北军。

  火既然已经烧到眉毛头上,周勃也顾不得那么多,他驾车跑到北军军营去,想先混入军营再说,如果顺利,就马上对里面的军队进行洗脑,让他们服从自己。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的,毕竟周勃是靠打仗发家的,带了一辈子的兵,北军中肯定有不少老部下。但是还没等他走到北军门口,就被哨兵呵斥住了:“干什么的?什么,太尉?有证件吗?没有,一边去,什么太尉,我还丞相呢?什么,想硬闯,看见这牌子没有?军营重地,哨兵神圣不可侵犯。你敢闯我就敢射箭。”周勃没辙,只好灰溜溜跑了回来。

  这时襄平侯纪通发挥了作用。

  纪通也是功臣集团中的人物,在功臣簿上排名第六十六,他当时正好担任符节令,掌管符节。汉朝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防伪设施,身份证、出入证上没有照片可以贴,只能用把竹片分为两半,一方持一半,有事把两片合并作为凭信,如果能够正好拼合无缝,则为有效。当然皇家的符比较复杂一些,有的用铜铸造,还有其他繁复的装饰,原理却是一样的。至于节,是一种比较长的信物,上面层层缀着红色的牦牛尾。纪通既然掌管符节,就等于可以为任何人办理进出重要机构的出入证。利益捆绑在一起,纪通二话不说,就打开箱子,给周勃颁发了一支节,周勃举着这支节,谎称天子诏令,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北军。

  不过周勃即使进入北军还不行,他还必须要有虎符,才能发兵。于是他再次要郦寄和典客刘揭一起去劝说吕禄放弃兵权。典客是管理和汉朝结交的蛮夷国家来往事务的官员,后来改名大鸿胪,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长。当时的典客名叫刘揭,显然也是刘氏宗室。

  吕禄在郦寄的又一次劝说下,终于把印绶交给刘揭,把北军虎符交给太尉周勃,他真是下定了决心,准备回到自己的封地安宁度日了。

  历经艰险,北军虎符终于到手,周勃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但也不由得紧张后怕。试想,如果吕禄野心稍微大一点,政治头脑稍微清醒一点,自己还有活路吗?

  周勃庆幸之余,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和兴奋,立刻命令敲钟聚集士卒,他走上台,亮出虎符,进行了一场富有激情的讲演,说他周勃被新近任命为北军将军,从此就是大家的首长了。他一定为西汉中央政府,为西汉人民任劳任怨地工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讲演完后,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在掌声中周勃突然意味深长地宣布:“弟兄们,现在我们搞一个小测试,就是我们是喜欢刘姓还是喜欢吕姓呢?当然,刘、吕本来亲如一家,我们的测试没有什么深意,只是个游戏而已。现在测试开始,凡是喜欢刘氏的就袒露左边胳膊,凡是喜欢吕氏的就袒露右边胳膊。

  这结果还用说吗?你说话这么意味深长,傻瓜才会把自己的右臂拿出来纳凉。

  北军就这样可笑地陷落了,南军名义上还在吕产手里,只是由于未央卫尉的阻挡,吕产暂时进不了宫,掌控不了军队,焦急地在未央殿前徘徊,这个丧家之犬的样子被平阳侯曹窋尽收眼底,曹窋马上派人通告周勃,叫他们带一帮兄弟来砍吕产。

  虽然掌握了北军,但周勃仍心有余悸,害怕不能必胜,不敢公开宣布要杀吕产,只是派刘章率领一千多北军士卒,打着入宫保卫皇帝的幌子,向未央宫进发。

  刘章率领这一千多人,从未央宫的边侧小门进入,在殿前碰到了吕产,立刻呼哨一声,率士卒向吕产扑去。吕产看见大事不好,赶忙逃跑,当时正是日餔时分,也就是今天的下午五点来钟,突然刮起了大风,吕产带来的从官士卒被风刮得找不着北,队伍大乱,都不敢跟刘章带来的人打。吕产一路逃到郎中令下属的官吏厕所里,还是被刘章的人追上了,乱刀砍死在厕所里,这个场面很戏剧化,我们知道,现在好莱坞的惊悚和恐怖电影里,厕所经常是恶魔和鬼怪们作案的场所。

  这边的杀戮显然惊动了住在禁中的小皇帝。小皇帝听说吕产被杀,当即有点晕菜,也没什么主见,就派了近侍谒者持节去犒劳刘章。刘章一见谒者所持的节,眼中放光,马上就想抢过来,因为有了那个节,宫内就出入无阻,想到哪就到哪。

  谒者很尽职守责,死活不肯给刘章。刘章没有办法,只好让谒者跟他一起坐车,跑到未央宫东面的长乐宫前。有了节,刘章很轻易地进了长乐宫,顺利地杀了长乐卫尉吕更始。这吕更始显然也是吕氏家族的人。这说明吕后用人还不周密,如果她让吕氏家族的人为未央卫尉,可能就不会出现吕产被拦住的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也就不难办到了。可能因为吕后自己当时住在长乐宫,认为未央宫的守卫不大重要罢。总之这个错误的用人策略给他们自己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吕产、吕更始一死,吕氏再也没有了兵权,周勃等人也就再无顾虑,八月辛酉(17日)这天,也就是政变的第二天,周勃下令将吕禄处死,将吕媭用竹杖活活抽死。同时发兵将吕氏家族老老少少全部捕捉,杀了个精光。

  杀光了吕氏族人后,周勃等人担心吕太后所立的少帝长大后会报复自己,于是等到迎立文帝后,借口少帝和他的三个弟弟不是惠帝的儿子,也全部加以诛杀。

  由此不得不慨叹中国古代政治的丑恶,对立双方从来不考虑更为和缓的解决方式。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政变中,可以说,吕氏家族的人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除了吕后杀三赵王的恶毒举措外,史书上也没有特别记载吕氏家族其他的不法行径。在政变前夕,吕禄已经交出了兵权,表示愿意回封地养老;吕产显然也有辞职回封地的想法,虽然在最后关头明白妥协也无济于事,想进入未央宫据守南军自保。但是以周勃为首的一伙功臣们翻云覆雨,互相勾结,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最后不但杀光了吕氏族人,竟然还宣扬惠帝没有子孙,杀掉皇帝和惠帝的所有儿子,简直是赤裸裸的弑君,如果说他们是刘氏的忠臣,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这场政变虽然是中国历史上无数宫廷政变的一个插曲,但由此可见中国政治制度的黑暗和龌龊。显然,一种不知道互相妥协而只知道信奉暴力解决问题的政治,是永远无法引领中国走向光明前途的。虽然周勃等人暂时成功了,吕氏的家族全部夷灭了,但在后来的历史长河中,还会有无数的政治斗争在等候着他们,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失手,永远占据着屠夫的位置?当你不给他人的子孙以任何活路的时候,意味着他人将来也不会给你的子孙以任何活命的机会。因此,我们不得不为这场丑恶的政变感到悲哀。

  所有的障碍都清除了,现在屠夫们计划着怎么分赃了。

  首先,要商议立谁为皇帝,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功劳很大的齐王刘襄,因为如果不是刘襄首先起兵在山东鼓噪,吕氏不会手忙脚乱到让敌手有可乘之机。但是他们经过仔细思考,发现刘襄的外家驷钧以凶暴闻名,如果立刘襄为帝,以驷家这样的品性,将来难免也会重现吕氏专权的景象。于是经过再三抉择,他们选中了高祖的儿子代王刘恒,因为他的母家薄氏出身低,比较善良,而且刘恒本人人品不错,也没什么后台,立为皇帝不会过于嚣张。于是他们决定,征代王进京,立为皇帝。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汉文帝。

  柒

  在结束吕后时代之前,还是应该总结一下吕后的政绩。

  其实在专制时代,我们在史书上看到的东西,总是比我们的日常生活要变态和残酷,这是因为历史总是记载那些惊心动魄的大事,这些大事常常导致血流成河,让它的介入者痛苦不堪,但很多时候对我们普通百姓却没有多大的影响。刘邦和吕后杀韩信、彭越、英布,接着杀三赵王,和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除非因为这个造成了军阀混战,否则尽管宫廷中刀光血影,普通百姓还是波澜不惊的。在专制时代,由于民智未开,思想钳制的痛苦一般人也根本感觉不到,只有那些有文化的士大夫,才会拿过去和现在比,才会思考社会形成和国家机器为什么要建立的问题,或者说是徒增烦恼。普通百姓一生下来,就活在一定的社会秩序之中,他会觉得所有的秩序都是天经地义的,没必要为此杞人忧天。因此,吕氏的残酷,完全不会影响普通百姓的生活,相反,史书上也承认,在惠帝和吕后执政的时候,社会财富仍在不断积累,GDP仍在高速增长,一般百姓的生活水平也有大幅度的提高。政府采取的政策是清净无为,不多干涉普通百姓的生产生活。人是天然逐利的动物,除非政策残酷得让他们觉得辛勤劳动一年会入不敷出,或者社会动乱得让他们觉得朝不保夕,否则他们一定会主动积极劳动。何况由于传统原因,中国人又一向逆来顺受,勤劳刻苦,一个朋友告诉我,曾经有一个印度人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你们中国人这么勤劳,却大部分仍旧贫穷。我们印度固然穷人很多,却都是咎由自取,因为他们实在太懒,只要稍微勤劳一点,往往都家境殷实。”朋友无言可对,贪官污吏到处插手,百姓再勤苦又能如何呢?可以说,在惠帝、吕后时期,正是由于官吏插手少,百姓财富增长快。另外,在汉朝建立之前,由于连年战乱,社会生产遭到了极大破坏,财富基数低,相比之下,生产一恢复,就显得财富增长速度很快,这也是一个原因。

  至于惠帝、吕后时期政策的具体措施,有以下这么几点:

  (1)进一步推行“无为而治”的黄老之术,不扰乱民间生产。

  (2)优赏大臣。惠帝刚即位,就下诏给中上层功臣和官吏许多优待政策,比如赐钱赐爵,犯法可以不戴镣铐,判刑可以比普通人减一等,其中理由当然比较冠冕堂皇:“官吏是为老百姓而设的,给官吏增加俸禄,也是为了老百姓。因为他们俸禄够用,则不会贪污。六百石以上的官吏如果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只纳军税,其他全部减免。二千石以上官吏都只纳军税,其他减免。”

  (3)百姓犯死罪的可以通过买爵三十级赎免,每级爵位二千钱,只要花上六万钱,就有逃生机会。显然这违背了法律的公正,但汉初人口少,这样不但可以增加财政收入,又可以增加人口。

  (4)惠帝四年,废除了《挟书令》,这是文化思想界的一件大事。自从秦朝颁布《挟书令》以来,民间除了“工科”书,比如卜筮、种树、农业、医药书,其他人文社科类书籍一律销毁。秦始皇觉得大学还是要办的,但只限于理工科大学。因为搞技术的知识分子头脑比较简单,只会干活,不会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不会发表一些“邪说”影响百姓思想,从而危及统治。秦朝的焚书坑儒是人类文明史上的耻辱,也是一切专制王朝非常热衷的伎俩。那时的规矩,只要一项法律没有明文废除,就仍有效。惠帝既然正式废除《挟书令》,很多偷藏了儒家经典的知识分子像草木发芽一样纷纷涌出,形成了汉初思想一度繁荣的局面。

  (5)废除了株连三族和妖言令。犯重罪不株连父族、母族、妻族,原则上普通人不再会因言论治罪,这点显然非常开明。当然落实得不大好,以致后来文帝要重申这些政策。

  (6)弛商贾之律,实行工商自由的经济政策,不打击商人,不割资本主义尾巴。

  史书上是这么评价惠帝和吕后时期的政策的:“老百姓可以远离战国时候兵荒马乱的痛苦,汉朝君臣都采取休养生息的政策,从而天下安然无事,刑罚罕用,罪人稀少,老百姓一心一意地耕织,社会财富迅速增长”,显然,这为以后的“文景之治”开了一个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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