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十二年(公元前165年)夏四月甲辰(25日),刘邦带着征战英布时留下的箭伤,抱憾地死在长安的长乐宫中。五月丙寅(17日),太子刘盈即位。
这时大汉的天下表面上还算稳固,其实仍蕴藏着极大的危险不安。刘邦生前对此是心知肚明的,在他死前的五个月,也就是他征讨英布回师的路上,经过他的老家沛县,把家乡父老都召集在一起饮酒为欢,酒筵上虽然充满衣锦还乡的自豪和得意,但忽地想起时光如电,自己垂垂已老,而国家动荡,前途未卜,不由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当即慷慨起舞,唱出了那首闻名后世的《大风歌》(史书上一般称为“三侯之章”,因为诗中有三个“兮”字,而“兮”和“侯”古音又很相近,可以通用):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诗咏言,歌咏志。抒发真情才是好诗,刘邦虽然没多少文化(他能当上亭长,按照秦朝选拔小吏的标准,文化也不能算太低),但因为唱这首歌的时候动了真情,竟然流传千古,三句大白话盖过了古今无数才高学赡的文人,真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刘邦这时是多么盼望能有勇士忠诚无私地帮他守卫这份来之不易的巨大产业啊!
显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刘邦脑中一直萦绕着这个悲观念头,在他死前的一个月,他又下了一道意味深长的诏书,声称:“我起兵十二年来,凡是跟从我的人,按照功劳的大小,都受封为王、列侯、关内侯,跟随我出蜀汉定三秦的人,都世世免除徭役,我对天下的贤士大夫可以说是没有负心了。如果你们当中将来仍有对不起我而起兵造反的,希望天下人都来讨伐他。”
这道诏书说得冠冕堂皇,但我们听在耳朵里也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刘邦他对得起谁啊,功劳最大的三个诸侯王被他杀了,还好意思说“吾于天下贤士大夫,可谓无负矣”吗?但他仍要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他其实心里挺惴惴不安的,每个帝王都会犯孔子说的那种“既得之,又患失之”的毛病,刘邦也不例外。我们可以对他抱着同情的理解。毕竟,我们和他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壹
和刘邦怀着同样担心的是吕后。虽然韩信、彭越、英布这三个最可怕的潜在敌人已经及时清洗掉了,但是朝中这么多功臣骁将,就一定靠得住吗?当然,这些功臣骁将很大一部分曾经和刘邦是老乡,关系密切,韩信他们三个人则是半路投靠刘邦的,和刘邦的关系没有那么铁。而且,功臣们仅仅是列侯,没有反抗朝廷的实力。不过,毕竟他们人数众多,造反的潜在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刘邦的成功,是历史上第一个平民布衣的成功,和以前所有王公诸侯乃至皇帝血管里都流着世袭的高贵血液截然不同。不管史家怎么粉饰刘邦也是出自尧帝的贵族血统,恐怕刘邦自己也认为那是一个鬼话,骗不了人的。既然刘邦这个泥腿子都能当皇帝,其他的功臣如周勃等就不能当吗?
吕后越想越怕,日夜和她的幸臣审食其密切商量对策。审食其也是沛县人,早在刘邦和项羽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就被安排侍候吕后,汉二年,还曾经和刘邦的老爸、吕后一道被项羽的人马捉住过,和吕后可谓是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过了两年,楚、汉谈和,他们才一道被项羽放回。以后,审食其在破项羽的战斗中有功,被封为辟阳侯。他和吕后还可能有点不明不白的私情,我们知道,这世上男女情人之间,有时比和爹妈还亲,审食其也就自然成为吕后最可靠的亲信,可以说是达到了“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的水准。
此刻,吕后对审食其说:“老审啊,朝廷那些将军我不放心啊,你想想,当年他们和先帝一样都是平民百姓,后来对先帝称臣,心理未必心甘情愿啊,如今先帝驾崩,他们岂肯臣事少主?我看啊,干脆发兵把他们全部杀个干净,否则我儿子的皇位坐不稳当啊。”
利益一致,审食其自然唯唯称是。于是他们密不发丧,准备调动军队,血洗长安。
但是隔墙有耳,他们的谈话却被一个叫无名氏的家伙听去了(史书上没有登记姓名),这家伙立刻转手,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曲周侯郦商。
郦商也是楚汉战争中久经考验的战将,以赫赫的战功在大汉开国功臣表上排名第六,相当于我们的十大元帅之一,吕后要血溅长安,搞大清洗,他能无动于衷吗?汉代京师的军队分为两支:南军和北军。按照传统的说法,南军是由卫尉掌管的,这个说法不一定对。但是卫尉掌握的是宫内屯兵,是正规部队,专门负责皇宫的守卫,这一点是没问题的。而郦商当时正担任卫尉,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调兵封锁皇宫。吕后连护卫皇宫的军权都没有抓到手,就想策划大规模流血事变,显然是不明智的。
当然郦商不会调兵封锁皇宫,封锁皇宫容易,处理善后就难了,不到万不得已,谁会那么干?他首先来找审食其,对审食其说:“老审兄弟啊,我听说皇帝已经驾崩四天了,皇后却密不发丧,想把诸将杀光。如果真要这么做的话,恐怕要出大乱子的。你想想,现在樊哙、周勃率兵二十万驻扎在燕、代一带,陈平、灌婴率兵十万守护在荥阳,如果听说长安的诸将遭遇不测,一定会联兵进攻长安。那时候内外夹攻,刘氏可真的要完蛋了。”
郦商的话其实也隐含有威胁的含义,虽然他主要阐述周勃、灌婴等人率军驻扎在外的威胁,但又谈到内外夹攻,也就在暗示,我这个官为卫尉的人不是那么容易被你们搞定的。
审食其不是傻瓜,知道郦商的意思,马上回去报告吕后。吕后为人虽然凶悍,却也知道硬干绝没有好下场,只好下令立即发丧,把皇帝死亡的消息宣告天下。
吕后的计划虽然暂时遭到了失败,但她攫取权力的欲望于此展现了端倪。
贰
太子刘盈即位,时年十六岁,虽然这个年纪也不算小,但刘盈这个人性格比较柔弱,所以刘邦屡次说他不像自己,要换上像自己的赵王如意。当然也可能这些都是些鬼话,真正的原因在于如意的老妈戚姬年轻貌美,深得刘邦宠幸,爱屋及乌,自然巴不得把她儿子也立为太子。
刘盈的柔弱,对吕后来说,倒是一件好事。吕后性格一向刚毅,又经历过打江山的血雨腥风,对权力有着苍蝇嗜血般的热爱。刘邦活着的时候,她虽然也玩玩权力,但机会不大多,总感到不能尽兴。现在刘邦死了,她终于发现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爽一把了。
首先要报仇。
第一个最刻骨仇恨的人是戚姬。这个女人不但夺走了自己的老公,让自己几年也过不上一次合法的性生活(和审食其偷情之类不合法的不算),尤其不可忍受的是,她的儿子曾经屡次差点把自己的儿子踢下太子的宝座,如果不是一些功臣们死谏,现在自己和她的命运就要掉个头了。
她当即吩咐,把戚姬抓起来,剃光头发,给她颈上戴着铁钳,穿着赭色的囚衣,命令她去舂米。
俗话说“胸大无脑”,这句话也许比较符合戚姬。如果我们用当今网络的酷评方式来评论一下,大概可以这么说:你这个猪脑子,都到这步田地了,该觉醒了。不要认不清形势,要懂得装孙子,不要觉得天下人都欠你的,哪有那么多天大的委屈?舂米也不好好舂,竟然还磨洋工,耍奸偷懒,一边舂还一边哭哭啼啼地唱歌,这样三心二意,能舂好米吗?退一万步说,你唱歌其实也不打紧,浪费了时间,顶多工资领少一点,可是你不该连温柔敦厚、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传统诗教一点都不懂,而完全来直抒胸懑那一套,把你唱的那歌词抄下来给大家看看,这叫什么歌词:
儿子当大王啊母亲却做贱俘虏
舂米辛苦啊从早干到太阳入土
今天过完了不知道明天活不活
见不到我的宝贝相隔三千里路
我该找谁去向你传达我的痛苦
读了歌词,我们可能会对戚姬哀其不幸,怒其不醒。这个可怜的女人,自己的保护伞已经进了坟墓,还不示弱,看来是自己嫌命长,谁也没办法帮她。
吕后听说戚姬如此嚣张,气得脸都青了,“这臭婊子还指望她儿子来救她吗?简直是他妈的做梦。”她咆哮道。当即命令把赵王召回长安,以便找机会诛杀。
老婆有多歹毒,刘邦生前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事先也算做了点准备,就是派了一个性情耿直的大臣周昌当赵王的相国。吕后的使者到了邯郸,召赵王进京,周昌回话说赵王身体有恙,不堪路途颠簸。吕后前后派了三次使者,都碰了这样的软钉子。她于是不召赵王了,召周昌。周昌这回无计可施,只好进京。
周昌前脚一走,赵王后脚就被吕后的使者抱上了马车,日夜西行,向长安急驰。好在惠帝知道自己老妈的心思,见赵王来了,出入都带着他,吕后没有机会下手,就这样相持了几个月。等到有一次惠帝早起打猎,赵王不习惯早起,终于被吕后逮着了机会,派人掀开他的被子,捏住鼻子硬生生给他灌了一壶鸩酒。等惠帝回来,赵王早就七窍流血,一命呜呼,时年十三岁,距刘邦死还不到一年,可谓坟土未干,爱子毙命,不知道刘邦将来在地下看见吕后,会有怎样的感想。
接着吕后就干出了中国酷刑史上最令人发指的一幕。她把戚姬的手脚全部斩断,剜去眼珠,熏聋耳朵,灌下哑药,放到踢球的场地上豢养,称之为“人彘”。彘者,猪也。就这样一连养了几个月。我简直很难想象戚姬是怎么度过这几个月的。一个昔日花容月貌的女子,被她的同类残害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这让我不能不感叹人性中隐藏的邪恶。正是这种邪恶,才让人在神话中塑造出了无恶不作的魔鬼,如果没有人对自己的揣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有这种想象力的。
稍有人性的人都不会忍受吕后的这种变态行径,果然,刘盈看了“人彘”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场号啕大哭。这真是一段高贵的哭声,让我在阅读这段历史时找回了一点对人类文明的信念,魔鬼的儿子受到教化,也会变成天使。惠帝哭完之后,大病了一场,有一年多不能起床。他派人见太后,说:“这不是人所做的事。臣不配当太后您的儿子,也没有脸面再治理天下。”于是天天纵情声色,在花天酒地中麻痹自己,以此来忘却自己所看到的地狱般的惨状。醇酒妇人,是贵族们解忧的良品。明朝有一个公子哥,听见清兵已经占领了全国,自己不想当亡国奴,又不想自杀,就是采用纵情声色的手段将自己身体淘干而死的。没钱的老百姓买不起酒,娶不起老婆,那怎么办?没关系,他们一般没有这么“高贵的痛苦”,死的方法还想高贵吗?所以我们看见那些讨不到工资的民工、考试不佳的穷学生都是高坠而亡的。当然,资本家也跳楼,不过都是在破产之后。
让惠帝去观摩戚姬这个“人彘”,本来就是吕后一手指使,也许她本来就想借此达到让儿子放权,自己揽政的目的罢。知子莫若母,她目的达到了,由此大汉天下开始了长达十三年的吕后统治时期,她和功臣宿将之间的进退也是汉初历史上最值得回味的阶段之一。
叁
杀掉戚姬,同时从儿子那里得到了权力,真是一举两得。下一步吕后所想的就是要把重要职位换成自己的人。
她很快这样做了。
前面我们提到,吕后当初想把功臣杀个干净,遭到了卫尉郦商的威胁,这对她是个不小的挫折。所以第二年,吕后马上把郦商免职,卫尉的职位换成营陵侯刘泽。刘泽是刘邦的远房堂弟,功劳并不大,只是因为在征伐陈豨的战斗中有功才封侯。但他是吕后的妹妹吕媭的女婿,吕后认为,刘泽当卫尉,可以有效地保护皇族的安全。而且,刘泽又是皇帝宗室,从吕氏和刘氏两方面讲,都可以大大放心。
当然,光换卫尉,肯定还不够,郎中令也必须换。
按照秦汉的制度,皇宫的戍卫,除了卫尉掌管的南军外,还有郎中令掌管的郎官。但是两者各有分工,南军的士卒一年轮换一次,是由各地征发的青年男子。他们负责守卫皇宫内的外围,宿舍沿着皇宫内的宫墙环列。郎官则不是普通士卒,而是官吏,秩级在四百石到六百石不等,主要由亲信官吏子弟担任,有的年纪还不小。他们负责守卫宫内的内围,跟皇帝更亲近些。当年赵高要杀秦二世胡亥,就是先在宫门附近收拾了卫尉的部队,再进而收拾宫内靠近殿门的郎官的,可见郎中令掌管的郎官更接近皇帝,是贴身侍卫。
郎中令的理想人选,吕后认为是陈平。
陈平为什么得到了吕后的青眼呢?考察一下履历就知道,陈平是汉二年(公元前205年)才投奔刘邦的,和周勃、灌婴那些功臣们的关系一向不大好,吕后既然担心周勃等人造反,自然要重用他们的对头。而且陈平一向是个奸猾的人,非常阴险。他在楚汉战争中曾经出了六条奇计,大多数没有流传或不好意思公开,可见那些计策一定非常歹毒,见不得人。吕后需要这样有力的辅佐,何况陈平对于吕后也早想巴结。
话说前年刘邦派樊哙率军队去征讨卢绾,他前脚刚走,就有人向刘邦进谗言说:“陛下,听说樊哙想和吕氏联手,把陛下的宠姬戚夫人和爱子赵王杀掉,陛下不可不防啊。”刘邦深信不疑,当即大怒,因为樊哙的老婆就是吕后的妹妹吕媭,他完全有杀人的动机。刘邦死前最放不下的就是戚姬和赵王如意,于是当即派陈平持节去军中斩樊哙的首级。
陈平到底老谋深算,问道:“陛下派臣去军中斩樊哙,但是樊哙手握重兵,肯乖乖让臣斩吗?”
刘邦一想也是,派人去斩樊哙,恐怕真会激起樊哙反叛之心,而自己时日无多,恐怕没有力气再去亲征了。于是他反问道:“你这家伙向来诡计多端,这次就别再卖关子了,和盘托出你肚子里的馊主意罢。”
陈平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依臣看,不如这样,首先要严密封锁消息,陛下仅仅宣告是派周勃去接管军队,樊哙回京另有重用,这样他就不会疑心了。等我们到了军中,樊哙把符节一移交给周勃,我就立刻宣布诏书,将樊哙就地处斩,你看如何?”
刘邦鸡骨支床地咳了两声:“还是……还是你他妈的阴险,呵呵……咳咳……,好,就这么办。把周勃那小子叫来受诏。”
于是周勃和陈平一起驾车出发,往樊哙军队的驻扎处飞驰而去。
陈平在路上对周勃说:“皇帝陛下和樊哙是连襟,功劳也很大,现在他发怒要斩樊哙,恐怕是一时气愤,日后或许会后悔,我们不如把他绑了,带回长安。陛下如果真要杀,则由他去,反正不要让我们负责。”
看,这家伙多狡猾!诡计是他出的,责任也想推卸。一会装人,一会装鬼,真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帅哥,外面光彩照人,内里却是一肚子的坏水。
表面上看,他是说刘邦日后会后悔,实际上是怕得罪吕后。他知道皇帝活不了多久了,天下不久就是吕后的,得罪了吕后还有好果子吃吗?果然,他们还在回去的路上,刘邦死亡的消息就传出来了。陈平当即带着樊哙到了长乐宫,向吕后谢罪。对陈平的乖巧,吕后也暗暗喜欢,她断定,陈平这小子可以笼络为己所用。
宫中的卫戍安排好,吕后才算放了心。她基本上可以放心地坐在长乐宫中,对天下发号施令了。
肆
吕后虽然为人残暴,但我们也不要认为她无恶不作,比秦始皇还要坏。事实上这个女人并不像唐朝的武则天那样有自己一套成熟的政治主见。她弄权的目的,恐怕最主要的还是想保护自己,她就像一个中了巨额彩票的老太婆,时时担心被强盗惦记。另外,她还有一些女人常有的嫉妒之心,以及对娘家人无比的信任。有些女人嫁人后,就开始维护夫家。就像汉末王莽的姑姑元后,虽然侄子帮她把汉朝的天下都给偷到了手,可是她却一点不快乐。她始终觉得自己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当然,汉末的人受的儒家教化比较重,元后要那么想也是很正常的。可是吕后不是这样,这个在充满法律氛围的秦国成长起来的女子,在她眼中,利益是大于教化的。她所有的行为,都围绕着保护自己的彩票这一基本原则。
齐王刘肥想破坏这一原则,差点就死在长安。
那是惠帝二年,新年的十月,刘邦的庶长子刘肥从他的封国齐国来长安朝会。这是汉朝的规矩,新年一到,各地的诸侯王都得来长安参加朝贺,祭祀祖先,进献黄金和土特产。
朝会完毕后,亲人们一起喝酒。刘肥是惠帝的长兄,惠帝为人仁厚,就让这位哥哥坐在上座,自己坐在下座,像普通老百姓家里那样。本来这也很正常,在朝堂上讲君臣之礼,可是在房间里像普通老百姓那样讲讲长幼之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吕后不高兴了。
本来刘肥的出身就让吕后不满意,原来刘邦年轻时候喜欢偷鸡摸狗,仗着自己是亭长,在村里乱搞男女关系。亭长是秦汉时代最基层的官吏,一个亭管辖的范围大约是方圆一里,这片巴掌大的地方,多的住百户人家,少的则只有几户到几十户不等。亭长就负责这块巴掌大地方的治安,相当于现在的片警。官虽然小,但毕竟是公家人,吃商品粮,那些农村户口的老百姓对他们一般还是要巴结的。除此之外,那时的亭长还有“推荐”人应徭役的特权,我们可以诗意地悬想一下,在二千多年前,在沛县的泗水亭部,有位姓曹的妇女,她的老公在片警刘邦安排下,不得不去长安服了一年的徭役和兵役,等他一年之后再回来,乖乖,老婆的肚子都像青蛙一样圆鼓鼓的了,他心里登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是能怎么办,只能认了。刘邦虽然表面上是正规国家干部,去官府告他,让他丢了公职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后果呢,要知道这个死警察和黑社会的关系也非常密切,惹得起吗?只能打落门牙肚里吞了。
好在那时的男女关系也没有后世那么严肃,刘邦把曹氏的肚子搞大了之后,生的儿子被送回刘家,照样姓刘。曹氏的老公呢,相当于自己老婆的身体被出租了一年,子宫被出租了一次,卵子被捐献了一颗,不伤筋动骨,只是颜面有点扫地。至于刘邦有没有给他一点经济赔偿,史书上没说,我也不好虚构。因为这里完全是讲信史,有一分史料我才肯说一分话。
这位私生子被取名刘肥,是实实在在的刘家人,只是地位没有正妻生的高而已。按照我们现在的词汇,刘肥显然算个野种,但是这个野种大概是世界上命最好的野种之一,竟然被刘邦封为齐王,辖地总共统辖七十三个城池,如果按照战国七雄的标准计算的话,他拥有天下七分之一的家业。
吕后看见刘肥对刘盈安排的座位竟然没有谦让,大为恼怒,她把旁边的宦者叫来,耳语了几句。宦者会意,斟了两杯毒酒分别放在齐王和皇帝面前。要求齐王举杯为皇太后敬酒,说些预祝“万寿无疆”之类的场面话。
刘盈看哥哥敬酒,也赶忙站起来,端起一杯酒,想和哥哥同时向母亲祝寿。吕后一看大惊,赶忙扑上去把刘盈手中的毒酒倒掉。刘肥看见吕后行为古怪,大吃一惊,酒自然不敢喝了,借口酒醉,辞谢出宫。回到齐国驻京师招待所,派人去打探消息,得知那杯果然是毒酒。刘肥面如土色,心想,这下别想活着出长安了。在齐国,吕后想害他倒不容易,千不该万不该来到了长安。
还好,他手下的内史脑子很清醒。内史,是王国内掌管监狱司法的官员,相当于郡的太守,秩级也很高,为二千石。按照汉朝的法令,诸侯王进京朝见皇帝,可以带上属下所有的二千石官员,刘肥这次带这个内史进京,算是带对了。
内史劝谏道:“大王,你这回还是装装孙子罢,硬扛着是不行的。”
刘肥赶忙问:“那我该怎么做?”
内史道:“大王知道,太后只有皇帝和鲁元公主两个亲生孩子,疼爱无比。现在大王独收七十三座城池的税收,而人家鲁元公主才收鲁国几座城池的税收,人家心里能平衡吗?我看大王干脆向太后献上一个郡的城池,把这个郡的税收当作公主的汤沐邑,那么太后一定会高兴,大王也就能活着出函谷关了。”
所谓“汤沐邑”,是先秦以来的一种特定称呼,意思是某位大人物除了封地之外,另外又赐给他一个城邑的税收,专门供这位大人物洗澡花费,实际上这笔钱这位大人物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因为那么多的税款,就算他们每天洗十个澡也花不完的。而这笔钱称为“汤沐”所用,让人听得有些异想天开。可见,古代王侯们的用词的确是挺讲究的。
内史的一番话让刘肥霎时醍醐灌顶。对啊,命比钱重要,还犹豫什么。于是他连夜向吕后上书,眼泪汪汪地表达了个人的忠诚,然后诚恳地表示,希望能荣幸地把齐国的城阳郡献给鲁元公主作为汤沐邑,并把公主尊为齐国太后。
这种做法在后世看来十分稀奇。因为刘肥还是鲁元公主的哥哥,哥哥尊妹妹为太后,那就等于尊称妹妹为自己的老妈了。但既然命悬人手,还顾得上什么长幼辈分?何况刘、吕两家反正也都是泥腿子出身,哪里懂得什么礼法,乱来也不稀奇。而且在这之后,也就是惠帝四年,吕后还让鲁元公主的女儿张氏嫁给了惠帝当老婆,这等于是外甥女嫁舅舅,吕后的解释是为了亲上加亲,真是让人目瞪口呆。但是功臣集团们觉得这是皇室家族内部的私事,再说为此惹恼吕后也没有必要,所以没有任何大臣为此劝谏。
齐王如此懂事,吕后果然乐开了怀,再也不想杀他了,还命令在齐国驻京师招待所大摆酒宴,庆祝自己女儿在物质和名分上双丰收。
伍
惠帝即位之初,就大赦天下,赐天下老百姓每个人一级爵位。
在秦汉时代,不但功臣有爵位,老百姓也有。朝廷颁发的爵位一共分为二十级:
1.公士 3.簪袅
2.上造 4.不更
5.大夫 13.中更
6.官大夫 14.右更
7.公大夫 15.少上造
8.公乘 16.大上造
9.五大夫 17.驷车庶长
10.左庶长18.大庶长
11.右庶长19.关内侯
12.左更20.列侯
其中公乘(包括公乘)以下称为民爵,是赏赐给老百姓的;五大夫以上是官爵,普通老百姓不能拥有。朝廷有喜事的时候,经常会给老百姓赐爵,如果一个老百姓的爵级积累超过了公乘,则可以把超过的转让给子孙,或者卖给他人。总之,官吏和百姓之间,爵位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有了爵级有什么好处呢?当然有,那时分配土地都按照爵位的级别来,爵位高的,分配的土地就多;犯了小罪可以免受处罚;退休年龄可以提前;免费领养老粮食的年龄比低爵的年龄可以提前;甚至连他们的儿子也可以推迟服徭役、兵役的年龄。
刘邦曾经在一道诏书中说过,秦朝的时候,普通老百姓爵位到了公大夫以上,县令都必须以平等的礼节对待他。秦朝把爵位看得比官职更重要,比如丞相李斯,按照官职那是天子底下的第一人了,但是每次秦始皇刻碑记功,他却只能排到其他列侯后面,因为他的爵位不高。
当然,秦汉之交,因为经过连年战争,各地军阀为了鼓励自己的士卒为自己当炮灰,都疯狂给他们赐爵,刘邦也不例外,所以在他的军队中一些小队长,竟也有许多爵位至大庶长。这样一来,爵位就渐渐变得不如官位重要。但是国家一稳定下来,爵位的重要性也就逐渐凸显。惠帝和吕后给天下百姓赐爵,自然有着笼络民心的作用。
除了赐爵之外,惠帝和吕后还颁布了下列政策:
减省百姓的田租,规定十五税一,也就是百姓的生产成果按照十五分之一的比例缴税,相比先秦时代盛行的十分之一的收税标准,显然是大大进了一步,虽然因为迫于生计的原因,不管是十五税一还是十税一,百姓生产的粮食总量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十五税一,至少能有效地激发老百姓生产的积极性,让他们干活时心里能够畅快一些,能够寓作于乐。
对官吏和功臣集团,惠帝和吕后也有所抚慰。惠帝下诏,凡是有上造以上爵位的人及其子孙如果犯了罪可以减刑,官吏秩级在六百石以上以及很早就侍奉惠帝的,如果犯了罪规定要戴刑具,都可以允许不戴。
政治上的特权给了,配套的还有经济上的利益。诏书命令给官吏加禄,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家里除了军赋之外,其他一切赋税全部免除。
总之,政策上全面采取黄老政策,清净无为,不干涉百姓,让他们安心生产,以恢复长久战争所带来的破坏。所谓“黄老政策”的“黄老”,指“黄帝”和“老子”,我们知道,先秦诸子中的《老子》就是阐发让统治者清净无为的思想,而老子的思想相传和远古的黄帝是一脉相承的,所以黄帝和老子合起来的思想称为“黄老之术”,这个词几乎成了历史上清净无为政策的代称。
可以说,惠帝和吕后的政策是非常成功,他们管宫里的事,外面的政事,只要不触及他们的权力和利益,都交给丞相等主管官员,萧何当丞相,继而是曹参,继而是王陵,都是刘邦生前安排好的。中国的老百姓一般来说比较刻苦耐劳,一旦没有战乱,没有政府过多的管束,经济就能很快回复。所以在惠帝在位的七年之间,大汉朝的物质产品逐渐积累,人口逐渐增长,国势蒸蒸日上,显示出一片兴旺发达的景象。后世很多皇帝都喜欢自我吹嘘,说自己很“勤政”,殊不知国家的繁盛与否,和皇帝是否勤政丝毫不成正比。说不定正是因为有的皇帝过于勤政,事事都管,反而让老百姓束手束脚,发展不了经济呢。
陆
除了这些方面,还有些小插曲可以略微说说。
惠帝三年的春天,在农闲季节,朝廷征发了长安附近六百里内的百姓十四万人修筑长安外城,一个月之后再解散。六月份,老百姓要干农活了,又征发了诸侯王、列侯的徒属一万人筑长安外城。这说明新的汉王朝在体恤民力上的确做得比较好了。
修筑长安城墙也透露了这么一个信息,大汉已经度过了四处征伐的战争时期,开始进入到落实巩固自身政权的阶段。按照古人的解释,先秦乃至更早以前,是不讲究修筑城墙的。都城也一般只有宫墙,没有城墙,这样在抵御外敌的时候,就缺乏必要的屏障。有外城的城邑是从春秋才发展起来的。公元前519年,楚国的令尹(相当于丞相)囊瓦为了防备吴国的进攻,开始修筑国都郢的外城墙,遭到了贵族沈尹戍的批评,理由是如果不把整个国家治理好,光给都城修筑城墙是没有用的。这个看法非常有道理,假使一个国家境内到处民不聊生,外敌来时一触即溃,光把都城修得像铁桶一样,的确也没有什么用。战国时齐国的靖郭君田婴(有名的孟尝君的老爸)原先在齐国当丞相,后来齐王不喜欢他了,免了他的官职,他只好回到自己的封地薛邑。他担心自己的安全,想在薛邑修建高大的城墙,有人就劝他说:“老田啊,你当初之所以闻名天下,都在于你是齐国的丞相,没有齐国,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把自己在齐国的地位重新夺回来,否则,你就是把薛邑的城墙筑到天那么高,也没什么用处。”东汉末年割据幽州的公孙瓒也曾经给自己筑了一座坞堡,里面藏了三十年的粮食,他自己也以为有金城汤池之固,可是不久后还是被袁绍击破,身死国亡。可见光是修建城墙用处是不大的,很多时候以攻为守,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年轻的大汉王朝却有不得已的苦衷,它现在危机重重,潜在的敌人就有两个:山东的诸侯王和匈奴。
诸侯王的威胁我们在后面会详细谈谈,而且那些诸侯王现在大部分还正忙着身体发育,暂时没有时间和汉王朝进行对抗,而匈奴的压力则迫在眉睫。
这一年,吕后曾经找了一个宗室的女子冒充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希望匈奴能高抬贵手,不要对汉朝逼得太紧。
可是这点小利益显然无法打发匈奴的胃口。这就好比一个强盗,如果能轻易地抢到更多的财物,一点小小的贿赂是不可能让他洗心革面的。
匈奴是汉王朝的一个梦魇般的劲敌,即便在后来的一百年,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开疆万里,仍无法让这个在草原上飞马驰骋引弓射雕的民族臣服。正如他们自称,匈奴是天之骄子,“南有大汉,北有强胡”,他们生来就要让全世界的农耕民族们头疼的。
作为身经百战的汉高祖刘邦,曾经自以为可以一举击灭匈奴,在汉七年(公元前200年),带着自己三十二万攻城野战势同破竹的精锐部队,浩浩荡荡地北伐,却不料在平城的白登山(今山西大同附近)被匈奴三十万骑兵分割包围得水泄不通,最后用了陈平的计策,用金银贿赂匈奴阏氏(皇后),七天之后,单于才放了刘邦一条生路。倘若不是匈奴阏氏的贪财和担心单于爱上汉地美女,刘邦可能要把白登山当成自己的埋骨之地,再也不可能躺在长陵的地下宫殿舒舒服服地安享万世的宁静了。
对这么一个劲敌,吕后和惠帝能不怕吗?
他们只能加紧修筑长安城墙,以期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惠帝五年的春天正月,又征发长安周围六百里内百姓十四万人筑长安外城,一个月才结束。之后又征发列侯徒属继续劳作,终于在九月,长安外城修筑成功。
第二年也就是惠帝六年的春天,吕后接到了匈奴冒顿单于的书信,读完那封书信,吕后气得七窍生烟,那封信是这么写的:
我是一个可怜的君主,没有老婆,自幼生长在湿润的草野藻泽之中,和平原上的牛马共舞。所以屡次徘徊于汉朝的边境,很想到中原内地参观参观。听说您的丈夫也不幸早逝,您自己孤苦伶仃,无人疼爱,和我的情况真是有得一比。既然我们两人都是单身,孤苦伶仃,很不快乐,不如干脆结成一对,互通有无,男欢女爱,岂不美哉!
吕后不想惊动大臣,因为这封信涉及到不健康的男女关系,实在让人害羞,她只是召来了自己的心腹丞相陈平、舞阳侯樊哙和中郎将季布三个人共同商议。
樊哙是杀狗的出身,一向心直口快,看见自己的妻姐受辱,马上咚咚咚拍着长满胸毛但是衰老的胸脯,大声道:“太后,这件事交给我老樊好了,我老樊愿意率领十万兵马,横行匈奴之中,斩下冒顿单于的脑袋给您老人家献上。”
季布当即“嗤”的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道:“樊哙这个人可以拖出去斩首了,他竟敢在您面前吹牛皮。当年陈豨在代地造反,高皇帝带着三十二万兵马进击匈奴,樊哙就是上将军。可是高皇帝被匈奴骑兵围个水泄不通,樊哙一筹莫展。天下人都唱歌道:‘平城之下确实苦,七天吃不上饭,饿得拉不动弓弩。’现在这凄苦的歌声还回荡在耳边,樊哙就忘得一干二净,想率十万人打下匈奴,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樊哙是个直性子,脸红得像苹果一样,在一旁嗫嚅不言。
吕后瞟了樊哙一眼,转头问季布:“那我们怎么办?”
季布道:“匈奴人像禽兽一样,陛下您何必跟他们一般计较,不如装傻得了。咱们大汉的实力究竟还没达到能剿灭他们的地步啊!”
吕后点点头:“你说得好。”于是给单于回信说:“单于您没有忘记我们这个小国,还赐给我们书信,我们都非常恐惧。对您的建议,我仔细考虑了一下,并认真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已经年老色衰,头发不剩几根,牙齿也屈指可数,走路都要人扶,哪里还配当您单于的妻子,那不简直是侮辱您吗?我自己思量,也没有什么罪,希望单于能赦免我。特意献上御车两辆,马八匹,给您没事坐着解闷。”
冒顿见吕后这么谦卑装孙子,大感过瘾。他也知道汉朝地域广大,真要打起来也挺费劲,还是见好就收罢。于是回了一封信表示道谢,重新要求和亲。
这边匈奴的压迫在吕后的忍让处理下,算是暂时应付过去了,日子又像往常一样慢慢地流淌。
但是这种祥和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更大的难题很快摆在了吕后的面前。
这就是惠帝的驾崩,它使长安的天空顿时又笼罩着一层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