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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进入丝南江范畴,罗兰夫人自西北高原带来的异域风格渐渐浓厚了起来。

  丝南江沿岸的冲积平原养成了丰茂的草地,以罗兰夫人为首在此开辟的养场马有七八个,时近珍货会,最大的五家养马场为博彩头,在前往罗兰港的要道上开彩坛,邀请过往行人参加赛马会。

  “快来啊……今年的当家神驹是罗兰夫人的爱马、号称‘马王’的逐风,哪位英雄的宝马要是能赢得过逐风,可得黄金百两和神驹令一块!凭神驹令可在本年度内向丝南江任何马场买马、配种都以七折起价!”站在高台上的人大声吆喝着,口沫横飞。

  卓仙衣挤在人群中,不时流露出笑意。是的,他并没有如传闻中那样随轻车港的货船从水路前往罗兰港,而是一人一骑只身从轻车港出发游历丝南江,由内陆前往。

  这里人多,马也多,前来参赛的人有些已是历年来的老赛手,赛道旁的马厩里都是各地的良种名马。卓仙衣手中的缰绳震动了一下,他回头轻抚自己的爱马,笑道:“你也想与他们比么?”

  他的马名叫西海龙女,是卓仙衣十七岁生日之际花群英从西番重金买来的珍品良马,生性桀骜不驯!在船王府有它独享的马房,除了卓仙衣没有人能驾驭它,而它也不负其血统优良的祖先,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不过卓仙衣并没有想要参加比赛的意思,看个热闹足够了便是他的想法,于是他站在赛道旁观看眼下正在进行的比赛。

  一共有四个赛场,一场比赛中有十匹马同时竞赛,只取其中一匹胜出,进入下一轮,如此一轮轮淘汰后最终剩下的四匹马与逐风竞赛。据说逐风已经历时五年独占神驹令,从来没有哪匹马胜过它……

  卓仙衣懒得再往里走,便只在离大道最近的那个赛场旁观看,看了两轮,他轻轻笑着拍了拍西海龙女的头,悄声道:“你瞧,它们都不如你呢!和它们比,你就是赢了也一定不痛快。”

  也不知道这小白马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轻轻嘶鸣一声亲昵地在他手中磨蹭。忽然,官道上一阵乱,不知从哪里出现一队官兵,在人群中搜索着,似乎在找什么人,拥挤的人潮被这一冲,很多人都让到了一边。官道上空出来的地方飞速奔来一队骑兵,一色的青衣,衣襟滚黑边,为首一人轻铠佩剑,胯下的马有着一身油亮的枣红色毛发,显得精神抖擞。他手一挥沉声道:“不得惊扰行人!”话音一出,一众官兵便迅速列队整齐,丝毫不敢造次。

  马场主人中有认识这人的立刻上前来打招呼:“狄爷!难得您也来凑这热火!”

  这年纪不大却被称为狄爷的男人面无表情,也不看与他说话的人,一双利眼只在人群中扫视,口中道:“我来是有公事!”一句话将先前那搭讪的人冷落到了十万八千里……他却丝毫没有自觉得罪人似的。

  卓仙衣看这人非常不顺眼,这般的官腔架子,自以为是!对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好奇心,只不过旁边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过来,还是让他知道了那自大男的来路。

  “谁啊这是?这年头丝南江竟然还有比罗兰夫人手下十二昆仑奴更横的角色!”

  “嘘!小心你的舌头!人家可是堂堂高原王麾下十万飞驼军的大统领狄飞,狄大人!正统的行伍出生,这般架子可不是装出来的,他身后那些便是他的私人卫队,人称飞驼卫,别看是人家手上的小兵,也个个都是名门之后!了不得的人物啊……”

  “……”

  原来还真是官家,怪不得一口官腔,卓仙衣想着不禁一笑,这世上总有些人自以为比别人优越。

  官兵的到来令气氛变得莫名的紧张,他们在人群中搜索,显然是在找什么人,于是原来围观比赛的路人因为不想惹事而纷纷放下赛事而离开,比赛的东道丝南江畔的几家马场东主也只是在旁敢怒不敢言。

  卓仙衣虽不怕他们,但也不想因为招摇而暴露了身份,牵着西海龙女悄悄往里边的赛场退去。外面的喧嚣渐远,里边赛场里的紧张的赛事倒是吸引了卓仙衣。

  赛场是任意圈围的,赛道上有天然的水沟、土坡等障碍,各家的马都必须在这种环境里跑足十圈,先到终点的马便是赢家。

  也不知道是否受了场上的气氛影响,西海龙女兴奋得不停地用一颗大头顶着它的主人,卓仙衣被它急切又好胜的性子惹得又好气又好笑,于是,宠溺爱马的他向场主讨了块赛牌,只等下一场开场便要出赛。

  在为赛手准备的矮棚中,卓仙衣不禁笑着对西海龙女道:“满意了吧?等会儿你就尽情地跑吧……”话刚说完,身后不远一声清冽的马嘶声传来,他身后又有人进来了。

  回头一看,入眼的先是一匹黑马,毛色油亮,体态彪健,满头的狮鬃随着一颗大头晃动着犹如一团燃烧的黑色火焰。卓仙衣心里暗赞一声:好马!

  这时黑马的主人从它旁边走出来,默默站在属于他的赛道栅口前,卓仙衣打量这人,黑色缎子轻衫,上面斑斑驳驳的有些泛着褐红色的印迹,莫非是血迹?一头纷乱的头发也是打散开的,风一吹也与黑马的鬃毛一般飞扬如火舞,浓浓的眉下一双深刻的眼里含着傲视一切的狂妄!这样的一人一马当真是绝配。

  准备开赛的口号声传来,骑手们都各自上马,卓仙衣骑上西海龙女,只听得号令声一响便冲了出去,策马狂奔,风在耳畔呼啸着,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人借着马在飞翔……

  五、六、七……卓仙衣默默地在心里数着西海龙女跑过的圈数,先前与自己一同冲出栅栏的赛手此刻都已经被甩在身后了吧?不经意间眼角视线里竟然见身旁还有对手,是那黑马,仅落后自己半个马身,它的主人很老练地伏在它背上浑然一体似的默契,不慌不忙,似乎此刻的落后也不过只是暂时而已。

  他在看这黑衣男人,却没想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对,那双眼里流露出某种特殊的玩味,有种猫看着老鼠在自己掌中的戏谑,这目光让卓仙衣极度不爽!莫名地引起了一股怒气,他胯下一用力,催促着龙女再加把劲,定要将这厮远远地抛在身后才好!然而黑马显得后劲十足,丝毫没有落后的迹象,甚至到了最后一圈时两人已是并骑之势,眼看终点已在不远,龙女似乎也感觉到对手的厉害,卯足了劲向前冲。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远远地抛开其他赛手并驾齐驱,引来无数场外关注,更有好事者就地开起了赌赛,终点已有人将装满奖金的锦囊与神驹令悬挂在金字牌坊上……

  转变发生在刹那间,眼看离终点不过百余丈,突听一声暴喝:“原来在这里!”一个枣红色的身影随声音自赛场外跃过重重看台跳入赛道,一时全场哗然,这一人一骑竟然便是那飞驼军统领——狄飞!他的枣红马跳入赛道并不停顿,直追前边黑马而去,显然是要抓拿这名赛手。

  想到这人一身的豪匪之气,原来狄飞是来找他的,卓仙衣不禁侧头又多看了他两眼,只见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狄飞,嘴里叫了声:“哎呀!”

  也没有几分着急的意思,倒像是嫌烦似的。这让卓仙衣又是一奇,他正被高原王朝第一高手追捕中,竟然还能有这样的表情……

  卓仙衣一边想着,两匹马也离终点越来越近,眼看离锦囊已不过两个马身的距离,正要加劲冲刺,突听旁边那黑衣人口中吆喝了一声,黑马应声原地稍停,后足一蹬竟腾空跃起!

  “不可能……”卓仙衣不禁喃喃自语,忘了与他是对手,只看着他人马离着这么远便想跳入终点,不可能!没有马能做到!还有那么远的距离啊!

  他们身后的狄飞则是大吼一声:“给我从外面堵住!”话声一出,在外侧的官兵纷纷向终点涌动。

  随着人们的惊叫声,喝彩声,黑马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线,竟然平稳落地,远超终点!唏呖一声,黑马竖起身形,仰天长嘶,得意非凡。

  “胡冷蝶!你休想再逃!”狄飞已到近前。

  男人一勒缰绳,黑马会意,竟向看台冲去,踩碎屏障,冲出赛场。他扬着手,留下一串长笑,扬长而去。

  谁也没能拦得住他。

  “呀!”有人惊叹。

  神驹令尚在,那装着满满一包黄金的锦囊却已消失无踪,不消说是谁,只因那远远传来的笑声里还带着几分奚落与嘲弄。

  西海龙女怆然若失地在原地踏着草皮,“突鲁”一声似乎是失望的叹息。卓仙衣一时间恍然,他输了……

  那叫胡冷蝶的黑衣男人赢得了这场赌赛,却因狄飞的追赶而落跑,胜者无人,奖金失却,看来今年依然是逐风独占神驹令了,然而——所有人都记住了那黑色身影,只是,没有人能令他们停留,以至于人们没有机会知道它的名字。

  “好啦!黑子!歇会儿吧。”胡冷蝶拍拍仍在狂奔的黑马,爽朗的笑,大声的说。它不仅仅是个坐骑,是朋友,是伙伴,甚至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黑马放慢脚步,顺着潮湿的气息来到一脉溪水前。马与人都渴了,大口大口地喝水,豪饮。

  休息片刻,他打开刚刚到手的战利品,那只鼓鼓囊囊的锦囊,看着里面金灿灿的黄金淡淡一笑:“够我们下一站的路费了。”

  黑马轻嘶一声,似乎有些不满,他便笑它:“你在想那个白色的小妞吧?真漂亮是不是?”

  黑马似乎能听懂,居然点起头来,惹得它的主人哈哈大笑:“看不出你还真是个色鬼!不过人家可是千金小姐,你看她那主子的样子就知道。

  我猜它的马掌都是金子做的!”

  他想象着那张好胜的脸在落败的那一瞬间是如何一种不甘与失落,不禁好笑,他总是这么认真的么?他难道不知道那只是一场游戏?正思想着,身后有响动,他回身,便看到狄飞。

  “咦?就一个人?你的随从呢?”他看了看四周,狄飞果然是一个人追过来的。

  “除了红云,没有别的马能追得上黑子。”狄飞回答。伸手拍了拍胯下的枣红马,“陛下请你回朝。”

  “哦?是请还是抓?”胡冷蝶淡淡反问。

  “请。请不到就抓。”狄飞说,“请回去的是王爷,抓回去的是高原大盗,你自己选。”

  他点点头,笑:“好名目。”他看着自己眼前的一根碎枝,分心。

  “如何?”他不专心,狄飞怕他有什么举动,追问道。

  “如果我不回去,你是不是就要与我动手?”仍是漫不经心,一双眼也不抬,只看着那根碎枝子。

  “是。”狄飞强硬地回答。

  “你打不过我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不要过来哦!”他淡笑着上马,“你会后悔的。”

  狄飞催马上前:“你跑不了!我定会将你带回皇城!”

  “我看你还是不要过来的好……”他只是笑,不理他,慢慢催马踱开。

  狄飞感觉有些奇怪,为何不能过去?红云继续在向主人指示的方向前进……“啪——”“哗啦——”溪水中翻出一张网带着水草与河泥,湿漉漉的将人与马一同罩住!狄飞顿时脑子里“轰”的一声,怒吼:“你!你害我!”

  这时,黑子已经踩着并不深的溪水走到对岸,胡冷蝶笑得毫无愧疚:

  “我都跟你说了‘不要过来哦’!你不听,我有什么办法?还有,这网可不是我放的,我还不至于神通广大到算准你会来,那是人家放在溪里,大概是用来抓前来喝水的熊瞎子的,刚好被我看到,借来用用。”原来刚才他在看的是这个。

  甩掉了狄飞,心情无比畅快,吆喝了一声,策马狂奔……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去处?

  阴了好几天,这雨下得顺理成章,哗哗的一会儿工夫便将万物淋了个透湿。

  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路,如果不想淋成落汤鸡再沾染上风寒,那最好的去处就是找个驿站好好的休息。卓仙衣到鹏来驿站的时候天刚刚好黑了下来。驿站旁有让客人拴马的草料棚,有小厮过来替她将西海龙女牵进棚子,卓仙衣自己则先进了驿站。

  不论是哪里的驿站,都会有种独特的气味,当然是种绝对谈不上好闻的味道,但是对于旅者而言,这气味却是如同家的味道一样令他们安心的,因为驿站意味着不必担心劫匪、马贼了。

  人还未坐定,便听见外面传来唏呖呖的马嘶声,同时传来小厮喝叱的声音。听到马嘶声像是自己的龙女,卓仙衣不免又出来看个究竟。

  原来马棚内原本已经拴着的一匹黑马在发脾气,它原本独个儿在这马棚中,有干草、清水慢慢享用着,此时好草好水要与他人分享了,黑马霸道,自然不愿意,撂起蹶子朝新来的马狂踢。西海龙女可不是一般的马,从来只有它欺负别的马,哪有受过这种气,嘶鸣一声便要与那黑马互踢起来……小厮是拉也拉不住,一时间闹得马房里草屑飞扬!

  卓仙衣皱眉,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它!果然是!那般健实的修长的四肢,油亮飞扬的马鬃……然而,脾气居然如此暴劣!

  想到他的主人也许就在驿站里,卓仙衣上前,接过小厮手中的缰绳:

  “我来。”

  拉着缰绳想将西海龙女带离那黑马,谁料西海龙女刚才被黑马咬了一口,着实是火了,怎么也不肯回,倔强地非得咬到对方不可……

  这时却听旁边一人开口了:“黑子,住了吧。咱们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欺负人家姑娘?”说着话人也走上前来错过卓仙衣拉住了黑马的嚼子,抚摸着黑马劝道,“好了,好了!停下来罢。”意外的是,那黑马竟然真的就渐渐平静了下来。

  看了一眼仍在唏唏嘶鸣不服气的西海龙女,他笑笑,走过来,也不看卓仙衣径自去抚摸着白马语声出奇的温柔道:“毛色这么亮,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好姑娘,别生气啦……对,真乖……”暴躁的西海龙女竟然就在他的温声细语中平静了下来,这让卓仙衣大觉窘迫,西海龙女竟然会听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话,真是前所未见!看着白马儿轻嘶着在那人手中厮磨,心中不禁嫉妒起来。

  安抚好了白马,他回过头来笑道:“这样便好了罢,马儿也是聪明的,你赞它好,它便什么都愿意了。”

  默不作声进了驿站,卓仙衣忍不住再次打量他,果然是他,那身黑衣比之前在马赛上更脏乱了,可他却毫不在乎。

  来到账台,卓仙衣刚要开口,掌柜已然陪着笑,好像十分过意不去似的道:“这位爷,可是要在小店过夜?”

  卓仙衣点点头:“嗯。”看着眼前这张布满风尘世故的脸,心里明了,“可是没有空房了?”

  掌柜呵呵地笑,想不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直接:“正是,您瞧遇上这雨季,咱们这小站又正好在官道旁,往来的人多,客房不足,怕是要怠慢了。”他说得缓慢而亲切,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眼下都已是合住的了,爷要是不嫌弃,便与人合住一宿吧,都是赶路的,多个朋友也好,况且房钱只须各自分付……”

  卓仙衣笑了笑,掌柜的能言善诱让他欣赏,于是漫然应道:“那好吧,不过至多只与一人合住。”人多了难免麻烦。

  掌柜的展开一个特别舒心的笑来:“自然自然!旁的餐点、热水都齐备,爷只管用就是。”伸手递上一个房牌。

  驿站的客房里说不出的晦暗,卓仙衣皱皱眉,将窗子推开散散屋里的霉气,雨并不见小,沙沙地下着。一张明显是新加出来的竹榻放在原来应该是茶几的地方,上面铺着洗得泛黄的被褥,所幸还算干燥。卓仙衣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对面床上差不多的陈设,想来也不算厚此薄彼了。

  床上放着件衣服算是占位,看来这位同室此刻正在外面的大堂里吃晚饭,卓仙衣也不打算与这类一夜之交多有纠葛,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到伙房里打点热水洗个脸,打起精神准备熬夜。这并不是第一次,以往出门办事也偶尔有这类情况发生,不论同住的相识与否,通宵是必然的,毕竟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每每到这种时候卓仙衣会特别痛恨自己的性别,如果自己是个男人的话……

  洗完脸回房的当口遇到了那黑衣男子,两人一同转入走廊然后一同停在了房间门前。

  “你是这间?”

  “你也是?”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出话,然后不约而同地笑笑。卓仙衣推门,而他则随后跟了进来,忽然想起在赛马场狄飞曾叫他胡冷蝶,打量了他一眼,觉得如此张扬的一个男人不适合这么悲伤的名字,转而又想他叫什么名字与自己何干?不禁笑了。

  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也不说话,雨夜里人似乎特别容易疲倦,卓仙衣靠在竹床的尽头微微有些打盹,临窗可以听到外面人声渐弱,最终只剩了雨声。

  瑟瑟的风雨声衬出另一番宁静,卓仙衣的思绪在片刻凝固后开始飞转,回想起童年、恩师、好友、家人、兄弟、老父……想到父亲,不免又担心起老人的身体来,在别院可安好?是不是已经醒转?一时间内心的动静反而比窗外的雨夜还要纷乱了。

  二更的更鼓声将他从茫然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原来胡冷蝶也没有睡。他平躺着,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发呆,连更鼓声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更漏敲过三更天。

  雨还在下着,只是已小了许多,瑟瑟地敲打着地面,除此外天地间再无别样声音……

  “咔嚓!”这是一声极微小极微小的声音,若是在白日里,任谁都不会察觉这声响,即使是这宁静的深夜,普通人也是极难察觉到的,然而,在一个习武之人耳中,这声响无异于一声霹雳!

  卓仙衣微一皱眉,正思忖是否有飞贼意图偷窃,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隐约便可以听到值夜的伙计应门的声音。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狄飞带着十二名身着飞驼军标志——青衣黑边的飞驼卫一拥而入。他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这时掌柜已经慌忙迎了出来,赔着笑道:“几位差爷远来辛苦,小店马上准备餐点……”他的话被狄飞冷冷地一挥手,打断了,这压抑的气势让他实在不敢再说什么。

  “我等奉高原王上之令,捉拿大盗胡冷蝶归案。此人目前正在这附近逃窜,所以现在例行通检!叫所有留宿的都出来。”狄飞的声音不大,但分量却是重逾千斤,片刻间各个房间里的留宿者都走了出来,只除了二楼尽头的那一间……

  狄飞嘴角挑起一抹狠狠的笑意,指点了一下,十二名飞驼卫纷纷上楼,潜伏在紧闭的门旁。狄飞慢慢走到门前,轻叩门板笑道:“我知道你在里面,事已至此,你还要往哪里逃?”

  屋子里毫无声息,狄飞微微皱眉,他几乎可以断定胡冷蝶就在里面,可是碍于敌暗我明,不敢贸然闯入,胡冷蝶在搞什么鬼呢?

  卓仙衣只觉得七窍生烟!他生气!非常生气!几乎可以说是愤怒……

  可是,他却一动也不能动,一柄冰冷的单刀正横在他的颈项间,握刀的人正带着一脸无所谓的神情,甚至还有心情朝他笑笑:“你还是呆在这里比较好。”他就这样被自己的同室给绑架了?真是荒谬!

  隔着一扇门,两边的人都不敢轻易举动,一瞬间静得只剩了外面的风雨声。

  卓仙衣瞪着胡冷蝶,门外人影重重,隐约有金属碰撞的声音,看来是已经被包围了。两声脆响打破了死寂,两条如同黑蛇一般诡异的长鞭挥舞了进来!

  人未进屋,鞭子却是长了眼睛般地直取一人,卓仙衣在心里把胡冷蝶骂了个狗血淋头,果然是强盗所为,竟拿自己当挡箭牌!好在自己是习武之人,若是换了其他人与他同室,只怕要死得冤枉!心里骂,身形猛地往后一仰,险险让过两条蛇一样的长鞭。顺势也脱出了胡冷蝶的掌握,正要向他出手报复,却不料两条长鞭一分两路,一路攻向胡冷蝶,一路则向他再度攻了过来。看来是将他二人当成同伙了!卓仙衣一慌神被长鞭逼得节节后退,无奈只好还击,此时也顾不得与胡冷蝶算账了。

  胡冷蝶在两条长鞭破门而入时便退闪开来,本想借这少年公子缓一缓时机,却不料这少年竟然也是个会家子,不禁有几分诧异地“咦”了一声,不过也无暇多想,已有一路长鞭袭来,他迎上去,收了右手的刀,空着的左手疾速一操,竟将袭向他的那根长鞭抓在手中,振臂一扯道:“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这一拉扯竟是力大无比,门外之人就这样生生地被他拉了进来!

  “啪!”承受不了人力的冲撞的门爆裂了开来,断碎的木屑溅了进来!

  被拉进来的黑衣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估计是哪里的骨头碎裂了吧。而紧随他之后的人夹着风声再挥一鞭!胡冷蝶哼了一声,将手中的刀一挥,刀声过处停了片刻便听得一声凄厉的哀呼,竟是连着执鞭的手臂一齐砍了下来!卓仙衣瞪着断落的手臂心中不禁暗惊:这人好快的刀法,那断臂之人竟然连感觉痛的时间都没赶上他收刀的速度。

  连伤两人,只听门口传来狄飞恨恨的声音:“果然不愧是高原大盗!

  看来还要我亲自动手才行了。”

  见到胡冷蝶房中竟然有两人,狄飞不由一愣,想不到他竟然还有同伙。不过一愣,胡冷蝶的单刀已然攻来,狄飞身后剩下的飞驼卫冲进屋内,卓仙衣看着眼前的刀光剑影,不禁气恼,眼下又不容他迟疑,对方早已认定他是胡冷蝶一伙了,狄飞及其手下都不会有手软的可能,多次退避之后竟然与胡冷蝶形成了并肩之势。

  胡冷蝶斜眼看他,忽而邪邪地笑了笑道:“哟!看不出公子哥儿还蛮能打的嘛。”

  卓仙衣则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你怎么还没死!”心中也不由惊奇,此人不过是个高原大盗,竟然惹得高原王麾下的飞驼军统领出动,若只是个普通的大盗,敌人的来头也未免大得离谱了些,而他竟然似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一般,他究竟是什么人?当他发觉自己走神了的时候,是胡冷蝶大叫一声:“小心!”并将他推倒在地,而与此同时他身后响起一声哀号,一名想要偷袭卓仙衣的飞驼卫倒在地上抽搐着,显然已是活不成了,他的胸口插着胡冷蝶的单刀,刀还在因未尽之力兀自摇晃着。胡冷蝶轻轻地“咦”了一声,惊讶的眼与卓仙衣惊怒的眼正正相对……

  那是一种奇妙的柔软,隔着锦缎的衣衫,手在一片冰冷细滑中惊异着!

  “你……”

  “你找死!”

  卓仙衣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冰冷了!被他识破了!看着那双惊讶的眼她清楚地知道……不知道是否过于惊愕,他就这样伏在她身上忘了起身,卓仙衣前所未有地怒了!一脚蹬去,胡冷蝶全没防备被蹬得倒飞出去,倒在地上!

  “从来没有过女船王!所以,仙衣委屈你了……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轻车港的船王是个女人!绝对不能……”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认真地做个男孩子,是的!我是个男孩子!遇到谁都会这么说,努力地做一个出色的男人!辛苦努力了这么多年,却被这人识破了……识,破,了!

  愤怒,出自于自己白费的辛苦,对这鲁莽之人的怨恨!思及此,一跃而起,身形竟因着愤怒而快得令人讶异,掠过一名飞驼军时他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当他感觉到了风的时候才发现手中的长鞭已到了对方手中。

  一声脆响,伴着胡冷蝶惊痛的吼声响起来:“啊!”他尽力躲了,但鞭梢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血痕,从额角到右脸,丑陋地附着着,再也不会消失的恨意。

  屋里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一愣,卓仙衣丢下长鞭,纵身自窗口跃出……

  “别——”胡冷蝶反应过来,想起一件事,惊叫一声拾起卓仙衣丢在地上的长鞭跟着跃出窗,直扑向她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你干什么……”卓仙衣惊怒地大叫,不过话音未落,只听弓弦声“嗖嗖”的响起,顿时乱箭如雨!

  屋顶上那极轻微的响动……原来是早已布下了包围!胡冷蝶“哼”了一声,挥舞着长鞭,一阵如爆竹般清脆的噼啪声中,无数断箭落地。

  “王上有令!要活的!”狄飞大吼一声,跟着也跃下窗台。

  胡冷蝶护着卓仙衣着地,拉着她就往黑暗的树林里跑,卓仙衣不禁大叫:“为什么拉着我?”

  胡冷蝶头也不回只管狂奔:“你回去,他们当你是我的同党一样是要杀你的!”

  想想也是,可一转念,她又叫:“我的马……”

  “人重要还是马重要?”胡冷蝶连停也不停一下。

  跑到力尽,天已蒙蒙发亮。

  确定身后没有了追兵,两人终于停了下来。

  卓仙衣猛的甩开被胡冷蝶拉着的手,怒道:“放手!”

  胡冷蝶瞪着她,道:“你吼什么吼?”他脸上的血已经凝结了,混着一路的泥尘黑黑的散布在脸上。

  “吼你又怎么了?”卓仙衣回瞪他,一夜的奔波劳累早已令他将形象矜持抛到了天边,此刻的她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发泄,“你这天杀的强盗!当人命都像草一样贱的么?要不是我会一点拳脚,早就没命了!你以为你是谁?被人追捕还敢大模大样地住驿站!不吼你才奇怪!”

  胡冷蝶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丫头,第一次出远门吧?”指了指四周,“看看清楚,这里不是你家后院,这里是江湖!遇到我算你倒霉,没死是你运气,我要活命,别人如何与我无关。”

  卓仙衣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今天与你同室的是个手无寸铁的人,就是死了也是活该吗?”

  胡冷蝶淡淡道:“生死由命,如果他死了,那就是他的命,当然是活该。”

  这话让卓仙衣更是气到极点,点点头道:“果然是强盗才会说的话。”

  胡冷蝶伸了个懒腰,不再理会卓仙衣,向前走去。卓仙衣见他竟然就这样要走不禁问道:“你!到哪里去?”

  胡冷蝶扬了扬手:“哪里都好。”停了一下又道,“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了,你这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当然是不屑与我这种强盗走一路的吧?”

  卓仙衣一愣,忽而冷冷一笑:“你就不怕我去报官?”

  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愿意报官只管去报,他们能拿到我算他们本事,我若被他们捉到了那也是我的命,自然是活该,不劳你操心。”

  卓仙衣呆呆地看着这个黑衣男人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这似乎是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与卓仙衣自幼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卓仙衣觉得自己根本不能接受他所说的话。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中有种预感,这不会是最后一次相见……

  从贺兰港到罗兰港,改变的只是一个名称,借着丝南江柔软的风,繁华依旧。

  丝南第一楼,原是金绍堂名下的产业,金绍堂一倒便由奇珍馆的罗兰夫人收购了下来,而此刻这里便是来参加珍货会的宾客们下榻之地。

  珍货会还没开始,而前来与会的来宾却越来越多,所以私下里的交易早就已经展开了。轻车港的卓船王被安置在贵宾专用的客房,卓仙衣到达这里已经两日,充分的休息后,数日前的那场风波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那日与胡冷蝶分道扬镳之后,他曾回到鹏来驿站,掌柜的看到他时吓得跟见了鬼似的。西海龙女还在马棚里,而胡冷蝶的黑马却不见了,小厮告诉他早上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哨子,那黑马一听到哨声便挣脱了缰绳跑掉了。听了这话卓仙衣不禁有些怅然,原来他来过了……

  当他到达罗兰港时,珍货会已开始了两天,轻车港的货船及随行的长老都已到了,正为了未能与船王会合而乱成一团。卓仙衣对于行程中发生的事只字未提,很快投入到张罗生意的应酬中去了,两天来只在偶尔闲暇时想起那个人,想起来却怎么也不明白,是怎样的教育,怎样的经历造就了那样一个人?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别人的生死也好,甚至自己的生死也好都毫不关心,任性得像个小孩子……

  思绪正在恣意飞扬着,突然门“呼”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高亢的女子声音娇笑着随着一阵香风飘了进来:

  “哎哟!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哪!”

  能这般不经通报就擅自闯进宾客房间的人,除了这第一楼的新主子罗兰夫人还会有谁呢?这是一个有着艳丽容貌的女子,虽然传说是高原王的生母,年纪应该也不小了,但从她脸上却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身材更保持得极好,全然不像是生过孩子的样子,一双亮丽的丹凤眼和鲜红的朱唇,眉一挑便是个鲜活泼辣的样子,精明则藏在更深的地方了……

  她身边跟着一名容貌姣好的男子,挽着她染着丹蔻的手,神态颇是做作,看来竟似是男宠,他们身后则跟着一名相貌极丑的昆仑奴,个子不大,但一看便知是练家子,想来多半是护卫之类的人物罢。

  说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却并没有一点想要道歉的意思,她扭动着腰肢径自走到软榻,坐了下来,那男宠也笑着坐在她身旁任她倚靠着,而这一举一动却并没有让惊愕的卓仙衣感觉半点做作,可见那便是她天生的禀性了,果然是个极特殊的女人。

  她们身后则是劝阻不及,脸色尴尬的轻车港下属,那少年的脸因未能阻止这些擅自打扰船王大人的人而涨得通红。

  “没事的,你去吧。”船王淡淡的一句话令他精神一振,行了个大礼,转身跑开了,远远地传来他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罗兰看着眼前这少年,与刚才应门的小子差不了多少的岁数,但却有种远胜于凡俗小子的沉着。卓仙衣则是露出一个有礼的笑来,道:“夫人来也不事先跟仙衣说一声,有失远迎,罪过。”

  罗兰呵呵地笑,手中的翡翠烟杆点指着卓仙衣,对身旁的男子道:

  “你瞧瞧,多有礼的一个小伙子!”男子点着头,似女子般掩着嘴应和着罗兰夸张的笑声一同笑着。

  这样的情况下,卓仙衣也只好跟着笑,只是他笑得淡淡的,一双眼看着罗兰,似在询问。罗兰夫人挥挥手,笑道:“船王大人何必与罗兰这般生分?枉我将大人当自己人。”

  卓仙衣只好笑道:“是,是!”心里惊异非常,这等肉麻至极的话由这位夫人说出来却是一点也不令人腻烦,就好像她天生就是应该这样说话似的,果然非同一般,“不知夫人前来有何指教?”

  “又生分了不是?我罗兰港区区一个中转小港,怎敢说指教华海第一港的大船王?大人可不要说反话刺激罗兰呀——”罗兰嘬了一口烟,抿着绯红的唇吐出一股浓雾,在那朦胧中悠悠笑道,“今日来所为两件事,一来是今夜我请了丝南第一班的红角儿,人称‘丝南燕’的在合欢园唱通宵,特请各地的富商豪客一同赏戏,大人可是罗兰唯一一个亲自下帖请的人,千万不可以推辞的哦……”

  这种应酬早在意料之中,卓仙衣也不多推辞,笑着答应了,只是道:

  “第二件事又是什么呢?”

  罗兰停了停,接着道:“这事儿算是罗兰请大人帮个忙,这回来祝寿的人里有个叫丁锦的,他是先王封的滇溪领主,此次带了不少滇溪的木材前来,想在丝南找些买家,可是他远来不知这里的规矩,没有预定花舫,这样一来货到了就只能堆在库房里,好几天了连看样的都没有。”她笑得有些沧桑,“算起来我与高原王室也有些渊源,他来求我也不好意思推辞,只是我们港里两千八百艘花舫早已都被预订一空,别的商家多的也不过订个十来艘,着实让不出来,只有轻车港事先订了四百艘,所以……”

  她笑吟吟地看着卓仙衣,其意不言自明。

  卓仙衣一听便明白了,笑道:“倒也不是不能商量,只是没有理由白让给他花舫,我们轻车港也是许了定金的。”

  罗兰笑道:“这个大人可以与丁锦面谈,正好今夜他也是要去听戏的。”

  卓仙衣笑道:“夫人真正要说的其实便是这第二件事吧?”

  罗兰一愣,这少年果然犀利,面上仍是笑道:“大人是明白人,罗兰本是不该多绕弯子的。”

  卓仙衣笑笑:“如此这戏我岂不是非去听不可了?”

  罗兰眨了眨眼,身旁的男侍小心翼翼地引火媒去点她手中的翡翠烟斗,清烟缭绕间她细致的眉目看起来有种飘然欲仙的神韵,语声忽而轻柔:“大人难道不肯给罗兰一个面子?”

  卓仙衣不禁轻叹,就连自己这个假男人都不忍心拒绝眼前的女子,更何况真正的男人?她的确是有过人的魅力。

  将罗兰夫人送走,卓仙衣才想起来住进第一楼已两天,因为忙于事务根本没有好好浏览过这丝南江最负盛名的酒楼,因为已在楼下大厅中,便索性闲散了性子慢慢地打量起这第一楼来。

  这第一楼是楼中楼,从外面看到的蟠龙顶是主顶,内里分左右有小楼各四座,当中空出一条走道通向名为“合欢园”的一个中厅。平日里有说书唱戏的在这里设场子添些乐子,此刻由于晚间有戏局,所以有人正在打点布景。

  左右八个小楼中各有小厅或隔成厢房,里面也有唱小曲和弹琴说书的,只是场面要比合欢园小得多,喝酒吃菜的平常消遣在这里变得能雅能俗,又因到了珍货会,客人往来更是络绎不绝。

  前厅里美丽的侍女袒着雪白的胸,流光般晃动的流苏是唯一的遮挡,轻纱在妖娆的腰肢上划过,在小腹间险险地环成一个结,坠着碎玉水晶玲珑作响,在人流中穿梭如大海中的鱼,从这一桌游到那一桌,招惹声色,亮丽且炫目却怎么也拿捏不住,玉藕般的手臂托着八角杯、琉璃樽,斟满来自西域、远东甚至民间古坊的各色美酒在叮铃声中带人进入极乐梦想,放眼望去便是一幕幕的醉生梦死。卓仙衣暗叹一声,决定离开这种地方,怕在这里溺死于这种种近似于无望的欢娱。

  如果不是一声砰然破杯声打碎了这满楼的狂欢,卓仙衣此刻只怕已上楼回到自己的居室中去了,然而无论何时何地,这样的声音通常都说明有意外发生了。出于人类最基本的好奇心,他停下了脚步隔着楼梯看对面小厅里发生的事。

  “不就是个会几支小曲的戏子么?今天爷倒是要看看,你凭什么这么大的架子!”一个长相粗野的男子扯着嗓子大吼着与其长相一样粗野的言词。

  被训斥的是个年轻男子,眉目清秀一身白袍上绣着鲜艳欲滴的红牡丹,白皙的手中握着一支红玉笛,面对比自己高出近一个头的庞然大汉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淡淡地看着对方不言不笑。

  “什么事?什么事?出什么事了?”一个中年男子急急忙忙地奔进来,赔着笑脸道,“在下秋和,是锦洪班的班主,客官有何指教?”

  那粗野汉子上下打量了一眼秋和道:“你就是号称丝南第一班的班主?”

  秋和看了一眼那年轻男子,点头笑道:“是,承蒙各位客官看得起……”

  “你这班子最近在这第一楼挂牌子?”他问道。

  秋和点头:“是。”

  “啪!”男人扔下两块牌子来,恶声道:“那为何我们抽了牌子,人却不来?”

  两块沉香木上用红漆分别写着:红袖笛、丝南燕。

  “你们分明挂了牌,却为何只来了红袖笛?丝南燕就是不出来应牌?”

  秋和看一了眼名牌道:“这个……”

  卓仙衣听到“红袖笛”的名字,不禁多看了那伶人几眼。他自己对韵律并不精通,但他的师姐阮君却是抚琴的高手甚至举国闻名。阮君曾提到过这红袖笛,说此人被人称做天音,传闻他所吹奏的乐曲能引来凤凰和鸣,乃是当世第一吹笛的高手,虽然是个伶人但身段极高,非是达官显贵绝不出手。这样一个人此刻却在这第一楼里给人吹乐助兴,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

  汉子哼了一声:“这丝南燕好大的架子,今日我们领主有兴致亲点她来助兴,她竟然敢不来!”他这么一说,旁人才注意到席间上座是个清瘦淡然的中年男子,一身紫色的锦袍,正襟玉带,胸前绣着银色梅花鹿。卓仙衣看他这身衣着想起一件事来,高原王朝为诸国联邦王朝,以色分四方领地,东青西紫,南玄北白,以祥兽分官阶,金鹏为楚氏皇族,麒麟为各方国主,梅花鹿为各方领主,飞驼(注:此飞驼并不是有翼的骆驼,而是鹰翼驼身、虎爪狮尾的怪兽)为十万禁军,猛虎为边关守将……此人紫衣绣鹿,又被人称作领主,看来便是罗兰夫人所说的滇溪领主丁锦了。

  卓仙衣那边想着,这边丁锦淡淡一笑,开口道:“红袖笛的笛乐上动天听,不过有如此雅乐若无人能和岂不是可惜?本座不过是想请燕姑娘来和个曲,怎奈燕姑娘却怎么也不肯应牌,真叫本座失望哪……”

  秋和脸色微微一变,再看了一眼那红袖笛,对丁锦回道:“这确是叫本班为难啊……燕姑娘因为今夜要出戏,此刻正在养嗓子,实在是不方便,再者……”他皱了皱眉,不再说下去了。

  先前那汉子吼道:“不过是个戏子,哪里来的这么多名堂!我们堂堂滇溪领主丁大人肯点名要她是她的福气!快叫她出来,不然休怪老子不客气!”他大叫着极力讨好身边的这位领主,只是丁锦微一抬手止了他的话头,转而对秋和道,“秋班主有什么难处只管说。”

  秋和刚要开口,那一直静坐不响的红袖笛忽然站了起来,说了一句:

  “她来,我走。”转身拂袖便要走。

  那大汉一看,伸手一挡叫道:“我家领主没叫你走,看你敢去哪里。”

  红袖笛这时终于看了他一眼,忽然冷冷一笑,持笛的手微微一抬,也不见他如何举动,就见那七尺大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周遭一阵哗然,那大汉脸都白了,挣扎着想起身,却不料略微一动双膝便如针扎蚁啮般又疼又痒,使了半天劲动也没法动,凭空摒出一身汗来。红袖笛却仍是一脸淡然,悠悠道:“你就是跪下来求我也是没有用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红袖笛一走,秋和叹着气伸手去扶那大汉,口中道:“真是不好意思,还请客官别生气,实在是这位大人犯了他的大忌。”

  刚才那一幕经过丁锦只管看着,竟然一点也不恼,此时也是兴致勃勃地问道:“哦?他不过一个伶人,做客人的还怕犯他的忌讳?”

  秋和苦笑道:“大人总知道他的名声,他给显贵们献艺多了,人面广,难免傲气,我们班子里谁也不敢惹他,除了那燕姑娘……他们俩是老死不相往来,同在一个班子里却从不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要让他替燕姑娘奏曲儿,那正是触到他的大忌,才会如此无理,还请大人莫见怪。”

  丁锦道:“难道你这班主还怕他不成?”

  秋和搓着手,笑道:“我这班子里全靠他和燕姑娘,正是哪一个也得罪不起啊!”

  丁锦大笑:“这话倒是实在,那好罢,此刻他已走了,这燕姑娘可以应牌了吧?”

  秋和正要开口,他身后的长廊上忽然传来一片惊叹声,一层层如海浪拍岸般由远至近地传过来,丁锦也听到了,不禁探出头去看……

  眼见先是一抹白,在金碧辉煌的屋宇间,姹紫嫣红的莺燕中这抹干净得如同高山上亘古遗存之积雪般的白显得格外醒目。仔细看,那又似乎并不是白,隐隐地透着蓝,似乎有点红一转眼又好像有了一点绿意居然有瞬息万变之能。一只宛如象牙雕的手,不经意地在发间一拢,青丝如烟。她抬头,两道并不柔媚的眉,剑一般斜飞入鬓,黑色的眸有如万年深潭,一眨眼便是一片涟漪……

  她慢慢地走在人群中,不声不响,拥挤的人群便因她而散开一条道,男人投来的目光中有欣赏有赞美,女人投来目光则是羡慕和嫉妒,只是这一切与她无关,她一心一意地走着她的路,眼观鼻、鼻观心,一步一步地朝丁锦所在的小楼走来。

  她在看着我!卓仙衣有那么一瞬间有这样一种感觉,那女子的目光淡然地从四周扫过,转身抬足,进入小楼,来到丁锦面前轻轻福了一下。之间她没有半点停留或犹豫,卓仙衣却觉得她似乎看了自己一眼,一种无法言喻的感情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散播开来。可是转念一想,也许是自己被迷住了也不一定呢?卓仙衣想了想不禁暗笑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女人惊艳。

  “小女子丝南燕,见过大人。”她唇角若有若无地挑了一下,便似乎是笑过了,白色顿时幻出无数桃红炫烂旖旎。

  丁锦竟似看得呆了,愣了半天,才连声叫好……班主秋和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事便不再是卓仙衣所在意的了,美丽的伶人与高官领主之间会发生什么?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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