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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在这里休养,萧焕也没怎么闲着。苏倩一天到晚不停地在行宫和金陵之间跑来跑去,带来的宗卷一堆接一堆,完全把凤来阁的办公地点转移到了这里。

  郦铭觞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不过也毫无办法,只好抓着新添的病人萧千清出气,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寒,但萧千清全身上上下下被他扎了三遍针,吃的药能苦死一头牛。

  在这样的关照下,萧千清的伤寒好得飞快,现在他只是远远地看到郦铭觞晃晃悠悠地过来,脸就能吓白了。

  这么过了几天之后,郦铭觞无奈地下了赦令,却要求一定要跟到凤来阁去。

  于是等我们回到凤来阁的时候,就变成了浩浩荡荡几十个人。

  萧焕和御前侍卫的那些人约好在外要称他为“阁主”,把他们当做新招的弟子指派到慕颜手下去做事了。

  石岩和宏青却还是跟着萧焕,从此清静的一水院里多了三个身影——还有一个是荧,现在是宏青到哪里,她就到哪里。

  我是拜在萧焕手下的弟子,回到阁里之后就理所当然地跟在他身后,陪他处理各种事务。

  这几天的事情还真不少,由于盘踞长江下游数年的七不坞被瓦解,江浙一带有名的丝绸商闻应天把今年下半年所有进京货物的运送都委托给了凤来阁,这虽然是凤来阁扩展漕运生意的好机会,但也让凤来阁上下又忙了不少。

  其实想一想漕运帮派互相厮杀数十年,经常发生为争一个码头就血流成河的情况,所以那次箫焕在闻应天的庄园里杀了那些人,真的不能算过分。

  也许这就叫江湖,只有杀戮和利益,所谓的侠义只不过是蒙在永恒的弱肉强食法则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可是,我还是不能适应这些,如果说只有血腥才是江湖的标志的话,那么除去血腥之后的江湖,又能剩下些什么?

  一直留在水榭里看萧焕伏案办公,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像在养心殿里一样,他一直埋头阅读批写,几乎不曾从那些厚厚的卷宗里抬起头来。

  夜慢慢深了,他终于抬起头,端起桌上那杯早就冷掉的药茶,拿到鼻子前闻了闻,终于又放下。回头看到我,他指了指桌旁另一把椅子,笑笑:“你怎么还在这里,也没有外人,坐下休息一下吧。”

  我拉椅子坐下,烛火在眼前跳动,现在坐在一起,居然有点尴尬。

  为了缓和气氛,我把放在桌子上的茶碗端过来嗅嗅,药味浓得直冲鼻子,不用尝也知道很苦。“郦先生要你喝的吧。”

  他颇无奈地叹了口气:“简直要命。”

  我想到那些表面裹着白糖的药丸,忍不住笑了:“你还是这么怕苦啊。”

  他微微愣了一下,又笑了笑,转了话题:“手臂上的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

  我连忙举起手臂:“嗯,都不觉得疼了,我都快忘了这里还有伤了。”

  他笑了笑:“这就好。”又顿了顿,“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适合什么样的武功,到底应该教你什么才好。今天终于让我想到了,那种兵器应该很适合你学,进步也会比较快。”

  “什么?”我有些愣,“学什么?”

  “你不是拜在我座下,要跟我学武的吗?”他笑,“杨柳风已经断了,也该给你找个新兵器了,况且我一直觉得,你并不适合用剑。”

  我这才醒悟过来,笑笑说:“用什么都无所谓吧,反正我练什么都是半吊子。”

  “不能那样断言,”他笑了笑说,“每个人生来资质不同,再有天分的人,如果没有选对道路,也一样学无所成。我觉得你并不是没有练武的天分,而是没有选对道路,剑和你的性子合不来。”

  我点点头:“嗯,我小时候就老想,这么一个长长的把子,拿在手里挥来挥去有个什么劲儿啊。”

  他笑笑,没有再接话。

  烛芯燃烧的哔剥声在耳边作响,四周安静得有些异常。我突然想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萧焕在养心殿内昏倒,我去看他,现在的气氛居然和那时候有些像。那时我在想:如果真的是无话可说的两个人,那么最好还是不要再说话了。

  这种氛围真的很容易让人忽然心生厌倦,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故意扬高声音:“啊,太好了,要开始练新的兵器了,要是你来教我的话,我一定学得特别快,因为我一看到你就很高兴。”边说边向他眨眨眼睛,笑,“阁主,你看到我高不高兴?”

  他没有跟着我笑,而是淡淡地把目光移开:“不要再这样了,苍苍。”

  空气仿佛凝滞了,他侧着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不要再这样了,没用的。”

  “你再这样,我会觉得难堪。”最后一句话,淡得像是吹皱一池春水的那阵清风,潇洒无碍,不留一丝痕迹。

  指甲渐渐用力掐到肉里,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

  “你喜欢上比我更好的了吗?”

  “没有。”

  “是我惹你讨厌了吗?”

  “不是。”

  “你觉得我很无聊?”

  “没有。”

  “既然不是我不够好,不是你喜欢上比我更好的了,我没有惹你讨厌,你也不觉得我无聊,为什么要结束?为什么?”

  “我早说过了,只是倦了而已。”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语调,那双深瞳,依然沉寂如水。

  “倦了?”我冷笑,“那你告诉我,行走江湖,你为什么要用我给你起的那个化名?”

  “我也说过了,就算是对过去的一个纪念。”

  “就算是纪念,又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受伤,你会那么着急?”

  “只要是我的属下受伤,我都会焦急。”

  “好,”我继续冷笑,“那你告诉我,看到我和萧千清或是别人在一起,你会不会不高兴?老实说。”

  “会,”他毫不否认,淡然说下去,“即使是你早已经放弃的东西,看到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心里总会有些不舒服。”

  “自己的东西?”我“哈”地一声冷笑出来:“萧焕!我还不知道你这么龌龊!”

  “对不起,或许我该再洒脱一些。”他微微挑起嘴角,目光如电,“龌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神吗?不会嫉妒,没有丑恶。那么,破坏了你的幻想,不好意思。”

  我忽然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面前的这个人陌生得让我不敢相认。

  我转开脸:“萧焕,我再问你几个问题。真的爱一个人,是不是就要全心全意对她,心里只能有她一个?”

  “是的。”

  “可你有三宫六院几十个妃嫔,当你和你的那些大妾小妾同床共枕的时候,你的心里装得下谁?”我不等他说话,接着问,“那么真的爱一个人,是不是就要坦诚地对待她,和她共同分担风雨严霜,而不是什么都瞒着她?”

  那边静默了一下:“是的。”

  “可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要做的事情不告诉我,要对付的敌人不告诉我,连你为什么抛下我消失半年都不告诉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现在你知道了?我是怎么忍受着那些总在沙沙地啃噬着我的心的小虫子来到你面前,对你说我还想要爱你的?”

  我站起来,笑了笑:“我在今天才刚刚下定决心,一定要勇敢地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多么难走的路,一定要走到底,最终一定要过得比谁都幸福。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好像选错了路,我想要一起走到终点的那个人,他从来没想过要和我一起赶路。”我转过头,依然还是笑,“萧焕,既然你这么希望我离开你,那么我会从明天起,找到新的人,走新的路,一起去到新的目的地,就算你再为我死一百次,就算你跪下来求我一千次,我也不会回头,记好了。”

  侍女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她托着食盒,有些惊恐地看着屋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头看着萧焕笑了笑:“都快忘了,阁主忙了一天,还要用膳呢,请慢用。”

  我抓起桌上那碗药茶,抬手全泼在他脸上:“属下失礼,先告退了。”

  扔掉茶碗,拍拍手,我在那个哑巴侍女惊愕的目光中转身出了水榭。

  第二天早上起床洗漱吃饭完毕,还不到辰时,我就起身向水榭赶去。凤来阁的规矩,新入门的弟子早上一定要去师父那里聆听教诲,接受这一天的练武或者任务的安排。

  刚出门就遇到苏倩,她拉住我:“昨天晚上你和阁主吵架了?”

  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她是怎么跟那些不识字的哑巴侍女交流的?我点头:“是啊,怎么了?”

  “吵得好厉害啊,”苏倩微叹:“那些侍女说不清楚,不过我在外面很远都听到了你的声音。怎么,你们吵什么?”

  女人对小道消息热心一点倒是没什么,可是这会儿看着苏倩用一副冷傲绝艳得足以吓退无名小贼的面容这么热心地打听着小道消息还真是有点……有些女人,你永远无法从外貌判断她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摊摊手:“闹翻了,你该高兴了,这个男人我不要了,给你了。”

  苏倩眼睛一亮:“当真?”

  我用力点头:“当真。”

  苏倩“噢”了一声,眼珠转了转:“我说呢,阁主昨夜伤势复发,还惊动那位新来的郦大夫连夜赶去。”

  “关我什么事?”我看她一眼,“别试探了,我凌苍苍说话从来算数,这个人的私事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他的临时徒弟,要跟他学门功夫而已,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苏倩脸上这才显出喜悦,她难得地笑了笑:“看来是真的。”

  我无奈地叹气:“没话说了吧,没话说我走了。”

  撇下苏倩,我来到水榭,进了内室,看到萧焕正坐在椅子上对一个坛主交代着什么,他脸色是比昨天苍白了几分,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异状。

  我站在一边,等那坛主走了,过去抱拳:“阁主。”

  他点头,笑笑:“很准时。”

  “其实是很不想来的,”我淡淡说道,“现在总算明白阁主说的倦了是什么意思了,看到那个人,虽然说不上讨厌,但总觉得不舒服,像是大清早起床,眼前就飞来了只苍蝇,忍不住想,可以的话,要是再也不见面就太好了。”

  他又笑笑:“那么委屈你了。”

  我也笑:“不委屈的,阁主昨天说要教我用新兵刃……”

  他点头笑了笑:“跟我来吧。”起身带我走到水榭外那片草地中。

  这块草地临着湖岸,形状狭长,靠着湖最外端距水榭几丈开外的地方现在竖着一只靶子。

  侍女们把一张小桌抬过来放在萧焕身边,他指了指小桌说:“这就是我昨天说过的兵器。”

  我点头,低头去看摆在桌上的东西:它们奇形怪状,每个都不足一尺长,飞镖不像飞镖,匕首不像匕首,还有圆柱状的,这些东西旁边还放着两堆颜色不一的粉末和一些小钢珠。

  我忍不住问:“这些是什么?”

  “你还记得火枪吗?”他不答反问。

  “京畿卫神机营用的那种火器?”我回忆起幼时在京郊看过的火枪演习,“比大炮小很多,前面一条很长的筒子,打出一发就有很大响声,还有火星?”

  “就是那种东西。”

  我想起来了,那时我对这种“砰”一声就可以杀敌的新奇武器很感兴趣,还缠着身边的一位文书问了好久,就回答说:“那东西宋时叫做‘突火枪’,元时叫‘石火矢’,前朝也叫‘鸟嘴铳’和‘鲁密铳’,本朝通称火枪。最初做出来时不具什么威力,后来经过改良,一直是克敌制胜的利器。洪都之战中,前朝开国名将邓愈就曾用它逼退过陈友谅的进攻。”

  “对,记得很清楚。”他点头以示嘉许,从桌上那堆器物中拿起一件很像细铜管的东西,“这也是火枪,是西洋制造的可以单手击发的火枪。形状小,机械和工艺也比我朝军队中装配的要精细复杂一些。”他说着,把手上拿着的东西放回桌上,“这种小巧的火枪,你可以叫它手枪。

  “从手枪的结构原理、各部分组成以及火药的配制和在手枪中填装子弹的技巧,到瞄准击发子弹的方法,全部这些,就是你要学会的东西。”

  “全部这些?”我重复着,伸手去抚摸桌上的那些器械,冰凉而光滑的金属贴在手掌上,平生第一次,一种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情感在我心中涨满。

  “我要学这些。”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是笃定的,“从哪里开始学起?”

  “从使用规则开始。”他的深瞳中闪过一道亮光,扬起嘴角笑了,“你要记住,第一,枪口永远不要指向自己;第二,永远假定枪筒内已有子弹上膛;第三,除真正射击之外,手指永远不可接触扳机;第四,这是一种武器,所有的武器,都是凶器,只为了杀戮而存在。”

  只为了杀戮而存在。我曾拥有过的兵刃,只有师父曾交到我手上的杨柳风,他把剑放到我的手上,然后对我说,这把剑以后是你的了。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他似乎只是将一个象征,或者说一个玩具交到我手里,他并不指望我真能用这把剑去干什么。

  只为了杀戮而存在……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这一次交到我手上的将是一个真正的武器,它拥有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强大并且残暴,而我将要学习的,是驾驭这份力量的能力。

  我点头,笑:“我明白了。”

  半天的时间,把各个部位的结构和功能全部弄明白,把一柄手枪完整地拼合在一起,然后再拆开,再拼合。接着了解黑火药的配制方法,学会怎样将火药、用于引爆火药的雷汞和关系到杀伤力的钢珠装入特制的纸张中制成一颗子弹。

  所有这些,花掉了两个时辰的时间,我从来不知道一种武器在被使用之前需要使用者如此细致深入地了解它自身的特性,就像它是另一种生命一样。

  就是这种感觉,最后,当我把它平平举到眼前,向着百米外的靶子开出第一枪时,那一刻,我觉得这个在我手中轰鸣的东西是有生命的。

  它被我触摸、感知,然后把震颤传到我的身体里,我们产生共鸣,仿佛它是我生命的延伸。

  “今天就这样吧,你臂伤还没好,这几天多练习一下火药的配置,过几天我们再练习射击。”练习结束后,萧焕对我说,他笑了笑,“下午我要处理事务,你就不必来了。”

  我点头答应,抱拳告退出来。

  有点累,又有点兴奋地回到屋里,推开门,居然闻到阵阵菜香。

  萧千清神色怡然地踞桌而坐,桌上摆着各色菜品和羹汤。

  我一眼看到正中的那煲藕段排骨汤,扑上去盛了一碗啃上,才有空问他:“你跑我房间来干什么?”

  “当然是看你学艺辛苦,特地叫人把我的膳食也送到这边来犒劳犒劳你。”萧千清闲闲地说,开口抱怨,“我那位皇兄真小气,我是客人,每餐也只肯安排八个菜色,还点什么菜没什么菜,真是岂有此理。”

  “得了得了,你以为这里是紫禁城还是你的王府?”不用想也知道他点的肯定全是那些不但难做,而且用料全都名贵到要死的菜色。我喝完了汤,接着抓起身边那碟金黄香脆的煎饼往嘴里狂塞。

  “你这样也算是千金大小姐出身、母仪过天下的皇后?”每次看到我满嘴油光地踞案大嚼,萧千清就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怎么就长成了这个样子?”

  “什么叫母仪过天下的皇后……”我努力把喉咙里的煎饼吞下去,“我现在也还是皇后,照样母仪天下。”

  “天下人很不幸。”萧千清摇着头下了结论,忽然又看着我笑了笑,“听说,你和我那位皇兄闹僵了?”

  我刚把一颗山芋整个吞下去,差点噎住:“你怎么就知道了?”

  “那个叫苏倩的堂主告诉我的。”他浅笑盈盈,眼波如水,“她说,这么重大的事情,要更多的人知道才好,特别是我,更应该早些知道。”

  我就说了,有些女人,你永远都不能从外表去判断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叹口气:“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是当真的,我不会反悔。跟前任丈夫闹翻了这种事情,难道非要我自己嚷嚷到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吗?”

  “前任丈夫?”萧千清微叹,“这么快就前任丈夫了,真是无情的称呼呢。你冷起心来,还真可怕。”

  “所有的女人冷起心来都很可怕。”我摆摆手不想理他,“不要再说他了,坏了我的好胃口。”

  狼吞虎咽地吃过饭,不用说,下午半天的时光就浪费在了和萧千清闲扯上。

  此后日复一日,上午萧焕教我练枪,下午休息。萧千清在京师和金陵两地往来穿梭,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去找荧和宏青一起去金陵的街头闲逛,偶尔还能遇见舒清欢和方初雪,相谈甚欢。

  我射箭的本领在女子中本来就不算差,眼力臂力都还可以,持续了月余之后,手枪里的子弹打出去,算不上百发百中,也八九不离十了。

  火药这东西虽然不好对付,但是只要小心谨慎,一般不会出岔子,我也渐渐能够通过调控一粒子弹中火药的用量来掌握子弹的力道了。

  托枪射击,除了最初几天之外,萧焕的教导本来就可有可无,他的事务本来就繁忙,我们两个又尽量避免见面,因此他也渐渐很少过问我的事了。

  空闲的时候,我就提枪跑到地势更开阔的城郊,把一整天都用来练枪。

  这样练着练着,有一天从城郊练完枪匆匆回来,经过荷塘的时候,转头之间突然发现,满塘的荷花已经残了。

  德佑九年的秋天就这样到了。

  神机营:中国明朝永乐前期创建的京军三大营之一,也是中国和世界上最早建立的火器部队,担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是朝廷直接指挥的战略机动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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