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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被烧毁的小店原是颛蝶经营的,在秀山城郊,紧靠人来人往的“乌杨过江”码头。颛蝶叫管家汪春禾安排一个贴心可靠的人去经营,主要还是为了随时掌握码头米行生意行情。汪春禾任贤不避亲,挑了性情敦厚的表弟杨再吾来看守小店。杨家祖传手艺是抽屉小笼包,由于选料讲究,包子馅配生茶油,上灶蒸的火候把握的奥妙,所以,生意一直不错。

  颛蝶怕店里生意兴隆过旺招灾惹祸,引人注意,反而失去设置一个联络点的本业,遂叫杨再吾故弄玄虚地每天只卖七八十屉,下晌午往往关门停业。恰逢武陵山区因闹贺龙,商贾客商少于往年,路过的行人便跟着减少,小店的异样经营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近来,四大主寨与杨卓之、冉瑞廷等大土豪的矛盾因贺龙来武陵山区变得尖锐公开化,杨再吾亦变得小心翼翼,做事比平常更收敛。

  从汪春禾口中得知近日贺龙与杨卓之等人,就要在倒马坎拼个你死我活,且殃及颛家主寨。表哥将通风报信这样重要的事相托付,足以证明表哥信任他杨再吾。所以,离开小店后,他一路急驰,不敢耽搁。天刚见亮,就已翻过老寨堡、熊家坡、六井坝三个寨子,前面就是碓窝坝寨子了。

  碓窝坝的大财主梅佐凡是个十分狡猾难缠的寨主,加之与南腰界的大土豪冉瑞廷交谊深厚,附近寨主遇事都惧让他三分,而淳朴老实的山民们就只有“谈梅色变”!

  不过,碓窝坝的确是个丰饶的寨子。眼前的土地平坦、肥沃、疏松,刚割完稻谷的水田,映衬着碧蓝的天空。村民们将自己的屋舍盖在自家田地中,每家宅院均是坐北朝南,为二进三进不等的院落,半人高的夯土院墙,几乎每户都有一口砖砌水井。院里停放着自用的木轮车、石磙,自己编织的竹席、草鞋草帽、篾篓随意散放着,拴的牛、喂的猪、养的鸡,悠然自得地在院里桑树榆树橘子树下或飞或卧,彼此相安无事,恬静怡然。偶尔,你在小路上会遇上捡拾牛粪的丫头或老人。进到院里,主人会热情地邀请你到堂屋坐下,沏上自采的山茶,清香味淳,消渴生津。山民们用牛耕田地,用镰刀收割庄稼,用石杵、石臼舂米,用石碾磨粮,用陶瓮和竹筒装水,用铁锅做饭。那份缺乏喧吵的平淡,在悠长悠长的岁月里,同样会煎熬出一丝细微的香甜来。

  这一切如今却翻了过来。自从杨卓之的“剿共精选队”被梅佐凡邀来镇寨后,碓窝坝的恬静生活成了山民的回忆。二十多人的“剿共精选队”由每户山民管一天饭,轮流转圈一户不漏,由于每家人口和富裕程度的差别,蛮横刁钻的队员口味愈来愈难以伺候。但凡有不如意的,梅佐凡即以同情贺龙私通红匪为借口,籍抄院里牲畜。山民们谁都不敢争辩拒纳。

  杨再吾此时饥饿难耐,瞅见一架高大的水车旁,郁郁葱葱的橙树下,有两间简易的木屋,为避免冒险进寨的危险,这无疑是最好的去处了。他低头钻进门去,这是一间厨房,另一间放置一些苦瓜、大白菜、落花生等杂物。杨再吾见屋里没人,便转身退回。一个年约七旬精神矍铄的老头从水车房闪出,走进屋来。老头看见杨再吾在屋后,并不惊奇,懒洋洋地问:“过路的?渴了饿了?”

  “又饿又渴。老人家,搞点东西吃。”杨再吾掏出几枚铜钱,欲塞进老头手里。

  “又不是开酒店赚钱,用钱做么子?我也没过早(吃早饭)。多舀瓢水放把米,加双筷子凑合一顿吧。”老头转身走到水车房里,在石磨上用竹刷条扫了半箕碎米,返回屋里。

  杨再吾赶忙到屋外后沟处,抱出一捆杂木柴火,塞进灶膛里,用吹火筒在膛灰中吹了吹,火星四溅,一股火苗蹿出,柴火便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老头从锅灶上方悬挂的一堆黑沉沉的物品中,扯下一块盐渍浸染过的熏腊肉,放在火灶将皮烧焦后,浸泡在灶边的潲桶里,稍许,又取出腊肉,用洗锅竹刷洗涤干净。待翻滚的米饭半干时,将洗过的腊肉放在米饭上蒸煮,盖上锅盖。老头沉默中掏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来。杨再吾忙将柴火减少,几根细小的树枝零星烧着,直到熄灭,灶膛里只剩下猩红的灰烬,这便是焖饭的最佳火候。

  吃过饭,杨再吾早将一夜奔波疲乏抛之脑后。谢过老头,再次掏出一块光洋放在灶台上,见老头愠怒地白了他一眼。他要表示一下诚意,便说:

  “嫌少?多心?我得赶路,要不天黑走不拢屋。”

  “你出不了碓窝坝。三条进出寨子的大路,白天都有‘剿精队’的人把守。晚上没了站岗的,趁黑走才行。到杂物间去睡一觉。”老头说完,起身要走。

  “你是讲‘精选队’吧?那帮棒二哥(土匪)几时来的?贺龙的尾巴扫到你们寨子了?”杨再吾问老头。

  “头场(上星期)来的,对头七天整。现时梅财主家大院热闹得很,老寨堡的肖坤华、熊家坡的冉茂元、六井坝的杨利怀、学堂坝的陈显之和吴魁考,枷档河寨的陈河清。嗨哟,猴年马月遇见一回,全聚拢了。梅财主家大院里,家丁们成天猜拳斗鸡打骂不断,都是大财主的家丁,一个比一个脸大,一个比一个会吹牛。我看个个都像笨蛋!”老头似乎对这帮家丁不屑一顾,挖苦起来毫不留情。

  “哦,‘精选队’住外吃派饭,家丁住院里。真是内外有别啊。来恁多人干么?”杨再吾不解地问。

  “你真不晓得?”老头压低声音,扫一眼水库房外的河道上,说:“倒马坎要打大仗了。梅财主在屯上寨安荣周的挑唆下集合人马,想趁势端了宿敌颛家寨的老窝。他们有川军和杨卓之撑腰,还怕哪个?”

  “安荣周这恶霸来了?”杨再吾立即忆起被安欺侮敲诈的遭遇,禁不住咬牙切齿。

  “三天前夜里来的,扛的地雷都有好几箱,说是炸颛家的石板寨墙时能派上用场。你想,那地雷嗡隆一声,像不像下雨前响大雷?”

  “狼心狗肺狠到底了!要用地雷轰炸……”杨再吾热汗直淌,坐卧不安,哪有心思睡觉。

  “睡嘛,莫去想了。我也睡,这几天被梅财主抽去大院打更,天天睡颠倒瞌睡。唉……鸡和鸭斗、鱼和虾斗、猫和狗斗,我看这回人和人斗,好人要遭殃了!咋个赶上这个颠三倒四的世道啊!”老头翻出两床破褥子,抛给杨再吾一床,在杂物间北角躺下了。

  “你想哪家赢?”杨再吾想摸老头的底。

  “颛老寨主是武陵山少有好人啊!可惜没有结伴官府军队,再好再硬也敌不过火枪大炮呀……”老头叹息道。

  “听说颛家寨与贺龙有些旧情。这回正好用得上,难道到这个关键口颛老爷还不用?非得等猴子过了火焰山才用芭蕉扇!你说呢?”杨再吾决心试探出老头底细,套出梅家大院家丁的具体人数。

  “贺龙的事早年有所耳闻。只是他们来去无踪,今天帮你用你,P股一拍走了。你祖根祖业在这点,过后你咋个与官府交代相处呢?你看那些逃跑出来的讲,南腰界分田分地的山民,被冉蝎子杀个回马枪,一排子炮毙了几十人!天,几十条人死啦……去找哪个评理?”老头说着,就站了起来,从窗户上往外瞅一眼。

  “官逼民反,自古如此。只有贺龙帮穷人出气、申冤!武陵山区的穷人,哪个朝代敢同欺压山民的官府军队顶撞?也只有贺龙来了,委琐的山蛮子们才把憋了几辈子的怨恨宣泄出来。死就死嘛,哪个能长生不老?常言道:‘该死卵朝天,不死就过年!’分田分地翻天覆地闹它一回,比受窝囊气强!也不枉此一生!”杨再吾听到老头说“冉蝎子”就心里有底了。

  “老头我一生行走江湖,今天算是头回看走眼!没看出小伙子还是条汉子。今夜我送你出寨,不然,七个套狼夹、八个落豹坑、九个射鹿弩弓架正等着取你的小命呢!”老头重返回屋北角躺下。似想什么来着,又问一声:“英雄莫问来路。小伙子,去路可否相告?”

  “实不相瞒老英雄,晚辈急于赶去颛家寨。”杨再吾如实相告道。“把碓窝坝的情况传过去!叫颛老爷得多防一手。”

  “他老人家恐怕已经晓得了。要单为这事,你就放心大胆挺一觉好了,下半天再喊醒你。”老头那满脸刀纹舒展开了,朗朗地笑起来。

  “绕了半天,原来老英雄是……”杨再吾故意拖长语调,等老头自报来路。

  “冉少波神兵总坛手下安插的眼线。前晚一个身带绳索锤的汉子,已探过梅财主的大院了。这汉子也在鄙处蜷了半宿。高人……”老头自豪感显露无遗。

  “绳索锤……是推山掌。他从梵净山回来了?”杨再吾问。

  “么子推山推磨的?他路过鄙处也是去颛家寨。老头一生从未见过这么性急的人?火烧火燎的……”老头摇头说。

  “唉呀!原来如此……早该睡了。我还杞人忧天么……老人家,我不走……”杨再吾话声未落,鼾声已响起。

  “提得起放得下,是条汉子……不走就不走,正好寨里缺个烧火煮饭的。”老头咕哝道,一个哈欠打起,他也睡了。

  好在这两间简易的木屋处于碓窝坝寨边沿,又有吱呀不停的水车掩饰,要不然,屋里两人的雷鸣一般的鼾声,一定会引来耀武扬威在寨子四周巡查的“精选队”人员。好在,两人一直睡到天色黄昏,什么事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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