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无常出了杨卓之的指挥部后,沿龙凤坝直奔平关桥。到了桥头后,下河跳上一条停靠在河边的小船,见船主正躺在蚊虫飞舞的船头晒太阳,且不停地打着哈欠,他丢过去一块光洋,眼睛盯了船主一下。见到白晃晃的光洋,船主疑似梦中,被渝州无常盯一眼后,顿感被什么锐器锥了一下,身子蹦跳起来。撑篙一摆,往水里插去,喊声“走啰”!船迅捷离岸,划到河中央。
渝州无常弓身钻进船后身的舱篷里,嘴中吼一句“去乌杨过江”,船主应声“晓得了”。
太阳刚偏西,船便停靠到秀山城西门外的名胜“乌杨过江”码头处。渝州无常跃下船,径直进入到路边一家干净又不惹眼的小店里。见店里灶台上蒸笼正扑哧哧冒热气,立觉肚子里咕咕乱响,口水乱流。他招呼店小二快上两屉小笼包子,立即大吃大嚼起来。
这时,店外走进一人,店小二看见来人,喊声“汪老板”后,殷勤地将来人引进店里内房去了。被叫汪老板的就是颛家寨米店管家汪春禾。他对店小二说:
“我目标大,表弟,你快连夜赶去颛家寨。告诉老寨主,杨卓之正在谋划偷袭颛家寨,叫他老人家早做准备。我在店里顶几天,欧老板和张巫师来秀山城了,我要在店里监视城里动静。”
“要得。我说表哥,店里将才来了个壮汉,不像常人,有来头。你要小心点,表哥。”店小二说。似又忆起什么,又道:“唉,上次那个外地口音的人,进城后又出来,还在我店里息一夜。你搞清楚没?是何来头。”
“从你讲的那人相貌看,好像是骞老板的朋友。骞老板在南腰界被冉瑞廷杀害后,这人就没影了。可能是那边派来的探子。”汪春禾说。
“‘那边’,哪边?哦,晓得了。”店小二凑近汪春禾耳边,悄声说:“外边那个,留点神,表哥。我从后门走了,明天就能赶到颛家寨。”
“好嘛。你路上小心点,特别是途中那几个有仇怨的寨子。切莫招惹他们,摸黑绕过去算了。”汪春禾再三嘱咐道。
“放一万个心吧。走了,表哥。”店小二说完,打开后门,消失在黄昏中。
“结账了,小二。”房外店堂传来一声吆喝。
“来了。”汪春禾答道,走进店堂。
他刚捡起渝州无常摔在桌子上的铜钱,忽感店门口一暗,又进来一人。汪春禾一瞅,这不就是骞湖老板的朋友吗?是的,来人正是张素清。
只见张素清大大方方地找张桌子坐下,朝店里漫不经心地巡视一眼,大声喊道:
“店家,上两屉小笼包子。”
闻声后,汪春禾同渝州无常一样,同时一惊。这口毫无遮掩的外地口音,实在是太显眼了。稀奇的是,此时店里刚好只剩下汪春禾、张素清、渝州无常三人。渝州无常扭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张素清,见张素清的装束商不商民不民的,且口音明显是异乡人,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独身来到偏僻的武陵山区,干什么营生呢?要不,捉进城里审问一番?但眼前这人虎背熊腰,目光炯炯有神,绝不是泛泛之辈,一向目空一切的渝州无常竟然莫名其妙地胆怯起来。
正在桌上吃着小笼包的张素清,虽侧背着渝州无常,但店内异样的寂静,本能地感觉到另一“顾客”正在琢磨他。他亦觉察出渝州无常不像寻常顾客,那眼神坐姿已暴露出端倪来,这人武功不弱。但艺高人胆大,张素清何许人也,河南少林寺武僧出身,身怀铁布衫、金钟罩和飞檐走壁功等多门少林绝技,行走江湖十余年罕逢对手。他自信有能力降服邻桌这个壮汉,便假装浑然不知一副专心致志吃喝样,只用眼角余光感觉着邻桌人的一举一动。
汪春禾将两屉小笼包端到张素清桌上后,又放上三个小碟盘,倒上酱油、陈醋、辣油。他见渝州无常付过饭钱,仍支着左脚踩在长凳上,一会儿望店门外一会儿打量正闷头吃小笼包子的张素清。他思忖,这两人均非善茬子,本想与张素清搭讪,确认是骞湖老板的朋友,但旁边多了个渝州无常,几次欲张口均把话咽回肚子里。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店外阴暗下来,夜幕快要降临了。
汪春禾忽然灵机一动,对两人问道:
“二位贵客,容店家多句嘴。不知二位是走水路宿船上,或是要进秀山城里走亲访友?如去城里,得赶快动身起步,城门就要关闭了。”
“哦,不说差点忘了。我正要进城办事,吃饱贪坐差点误事。店小二,小笼包味道要得。只是客人稀少,啥子原因?”渝州无常问道,随即起身。
“小本买卖,人多店里容不下,本钱少,每天卖个七八十屉就算烧了高香了。贵客慢走!”汪春禾说完,躬身送客。
“起先进去那个店小二呢?”走到门边的渝州无常冷不丁地问了句。
“他……他去后院扯落花生去了。一会儿就回,贵客要带点生落花生走?”汪春禾虽吃了一惊,仍镇静答道。
“随便问问,新花生都成熟了。这两天国军就要与贺匪开战,小心探子来秀山城刺探军情。店小二,留点意,如发现可疑的外地人,要马上进城报告。不得隐瞒!”渝州无常说完,离店而去。
站在门口目送渝州无常走远后,汪春禾转身进店。
渝州无常一口气闯进城里,来到杨卓之府邸。进入大门,见张云梯站在甬道上,看着井沿旁一棵桂花树,两眼直勾勾的发怔。渝州无常过去猛拍一下张云梯的后背,张云梯哇地一声跃开,伸手摸出毒镖,见是渝州无常,立即黑起脸责骂起来:
“起得好老子反应力快,要不这飞镖出手,你小子没命,可惜你外婆那笼鸡了!”
“你那喂毒镖只是练习钉树干用的。哎,欧老板到汉葭码头找到骞海了?大哥呢?”渝州无常对像惊弓之鸟的张云梯问了声,朝第二个大天井走去。
“欧老板昨晚才来,没碰上骞海。这闲在里屋挺尸(睡觉)呢。”张云梯将毒镖放进腰袋中,跟着渝州无常身后,说:“大哥不晓得去哪点了,连毫毛都没见一根。”
渝州无常闻言欧廷献在此,大喜过望,脸上顿时现出一点喜色。他冲锋陷阵般穿厅过室,终于找到欧献廷睡觉处,推醒欧廷献。擦亮眼睛后,见渝州无常猴急样,欧廷献不耐烦地嚷嚷道:
“格老子,凉飕飕的正好睡。你们是做哪样?”
“你还有闲心困觉?贺匪都打到城外来了!”渝州无常恐吓道。
“真的?”后面的张云梯大声惊呼一句。
“兵临城下!狠,你小子还不早溜之大吉了,”欧廷献素来瞧不起军统出身的渝州无常,见张云梯愣头愣脑样,挖苦说:“从偷袭颛家寨回来后,你怎么成天神经兮兮的,啥子东西把你吓唬成这样?去买只公鸡抱到吓着处,喊几声‘魂回来’!”
张云梯哪好提在颛家寨被人暗中戏耍的事,只是支吾着不愿回答。
欧廷献又问道:
“谁去倒马坎迎战贺匪?”
“谢团座亲自出马,他这回要取头功!杨总指挥坐镇龙凤坝指挥部。大哥到哪去了?汉葭码头情况现时如何?”渝州无常边答边问。
“骞海还不晓得骞湖叛贼的事。大哥将骞江点了穴,囚在杨家大院隐蔽处,混混淆淆变成呆子了。张师爷天天逗玩戏弄开心得很!是不是?张……”欧廷献下床往大厅走去,叫人点上煤油灯。
渝州无常对欧、张两人讲起在城外小店里遇到张素清一事,总不放心并怀疑张的来路,他邀欧、张随他到小店一趟。谁知欧廷献嘲讽说:“堂堂皇皇军统,也被吓破胆了。你啷个不在店里问个明白?三句话不对头抓回来再审!怕打不赢丢盔卸甲失面子?天底下也有你怕的人!”“真他妈怪了,当时我就感觉那人不对路。可就是心虚怕拿不下。真发怵了。”渝州无常硬着头皮承认了。接着,他将店里碰到张素清的经过描述一番。
“走,我们三人这就出城,先把小店包围起来,放它一把火,管他哪路神仙,烧了再说。”欧廷献说着,从墙壁上取下挂着的手枪,别在腰间。
“黑灯瞎火的,城门又关了,出不去。我们明早多派几个枪兵去那小店,连店主都一起抓来,省事得多。”张云梯见欧廷献邀他去,早慌了神,推托着说。
“你小子真吓成病了。算了,你就在这点逗那骞活宝玩耍吧。无常,我俩去,弄不好那外地口音的人就是贺龙派来秀山城的探子。这个关口哪还有外地人往武陵山区来,不要命了?长几个脑袋!”欧廷献望着门外,夜晚来临,天井里的甬道都看不确切了。
渝州无常白了张云梯一眼,挺胸昂头地同欧廷献出门了。他们来到川军营房住地,又叫值日官通知城门守卫队,将关闭的城门打开。叫一个排的守卫兵士等候着,他俩直奔“乌杨过江”码头而去。许是从未有过这样情形,守卫队头目满腹牢骚地骂着。城外旷野上的蚊虫,见到灯笼处,迅即从四面八方飞涌而来,见人就叮,挨肉即咬,一会儿工夫,那一排的守卫队全都手忙脚乱起来。守卫队头目赶紧叫关了城门,全上到城墙上的阁楼里,把灯笼熄灭了,无奈地等候欧渝二人返回。
杨卓之大院里,张云梯见欧、渝二人走后,愈发感觉到心神不定。他见院内灯笼高悬,光影摇曳中,四处鬼影幢幢,鸟枭四起,风声鹤唳。自从杨卓之驻到龙凤坝临时指挥部去后,大院里前院部分就凋零起来,后院和右侧院是杨家家属居住处,隔两道墙门,且门整天闭得死死的。左侧院虽住有几个川军营长、连长,可张云梯不擅与军人打交道。以至在“大哥”走后,偌大一个七进大院前两进,只有他与几个仆人居住,寂寞和孤独感一直萦绕着他。真想早日返回老家南腰界去,可那里已成“红区”,只好做梦回老家了。白天还可逗骞江玩一下,他纳闷不知“大哥”用什么法子,为何要将骞江整成痴呆样,他们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他百思不解。自从颛家寨偷袭颛老爷不成反被人暗中戏耍后,他灰溜溜跑到杨卓之处躲藏,白天还好,一到夜间总是心惊肉跳不止。
所以,张云梯见渝州无常一来,就预感有事,听到欧老板邀他黑夜外出偷袭。他立刻出人意料地生出激烈反应。此刻,他更是烦躁不安,不知不觉朝关押骞江的密室走去。刚刚走到密室前,见屋檐灯影下站着一个人,那么眼熟。他仍警惕地将手朝装毒镖的口袋中伸去。只听那人影开口道:“张兄,你不在南腰界过你的逍遥日子,几时跑到这个院子来了?这是么子地方,哪家大院?是哪个弄我来的,刚才那人是么子人?”
“你清醒了!这不关我事。是‘大哥’把你弄成这样的。”张云梯说完,立感脊背冰凉,忘魂飞起。喊道:“你说刚才有人!么子人来过?快跑……”
这时,一个人影从屋顶上飘落,稳稳地站在骞江和张云梯旁边。张云梯嗖地跃起,挥手间寒光连闪,三支毒镖朝那人影打去。只见人影晃动间,张云梯眼前一花,左膀早中一掌,痛彻骨髓。他知道遇到劲敌,仍运气拼命打出右拳,“咔嚓”一声!他感觉右拳好似击在铜墙铁壁上,整个拳头全碎了。嘭嘭两掌击来,张云梯胸膛处被挤压成一张薄饼样,一口鲜血从嘴巴喷出,眼珠也几乎鼓飞而出。这个南腰界的大土豪大巫师当场命丧黄泉。
骞江虽是武功不弱,可是被他信赖的“大哥”点穴弄呆愚后,浑然还未完全恢复理智。见张云梯当场被击毙,仍本能地站在张一边,举起两掌就要出击。那个人影朝他一靠,骞江肩头被点中,顿感周身瘫软,两掌垂下,眼前发黑。那人影将骞江扛在肩上,经过两道院门,穿过天井,在大厅侧门阴影处朝墙头跃起,瞬间就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这人影就是欧廷献、渝州无常去“乌杨过江”码头那个小店里要找的张素清。当晚,张素清同汪春禾相认后,得知杀害骞湖的欧廷献就在杨卓之的官邸,早按捺不住复仇的火焰,汪春禾一再劝阻无效,只好由他夜间进城。汪春禾告诉张素清,一旦得手,决不要恋战,他先去颛家寨了。张素清去过杨卓之府邸,算是轻车熟路了,殊不知刚好与他千辛万苦要搜捕的欧、渝二仇人错过。进到杨卓之府邸后,听见一密室响声不断,他不看则罢,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密室里的人与忘友骞湖长得一模一样,简直疑是忘友再生。细辨才察觉这人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便点了骞江的几个穴位,正欲问个究竟,听到外面来人,便跃上屋顶。直到张云梯与骞江对话,才听出些许端倪来。
张素清背着骞江,从高大的城墙犄角处贴壁而下,健步如飞地往官庄码头方向而去。远处隐隐传来呼喊声,他一看是“乌杨过江”码头方向,而且火光冲天,似是谁家房屋失火了。
原来,这是欧廷献和渝州无常在放火烧毁一个小店,他俩一前一后守在店门前后,算计着等火海中冲出人来,趁机好一击而中,擒个正着。谁知一直待到天明,小店已变成一堆灰烬,却什么也没见着,欧廷献和渝州无常两人垂头丧气,满腹狐疑地回到杨卓之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