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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冉瑞廷等人没有料到,偷袭南腰界如此顺利。

  天刚刷粉亮,由冉瑞廷率领的四百团防,直奔南腰界的西南部他的老巢——大坝场乡冉家大院。冉领着团防心惊胆战地试探后,见守候在大坝场的红军火力不强,于是,胆子壮起来,发起几个冲锋,就打散了由红军伤兵、新发展起来参加土改的游击队员和积极分子组织起来的留守人员。未来得及撤退的七个伤员、九个游击队员和十几个积极分子惨遭杀害,冉瑞廷的大院所处的大坝场附近五六个村寨,均被冉的团防抢掠一空,大批刚分发到贫穷山民家中的财物重新聚集在冉家大院。

  冉瑞廷见南腰界的红军势力并非传说中的固如磐石坚不可摧,顿时神采飞扬不可一世起来。他命人在大院三米多高的石墙厚壁上加固工事,多设机关、枪眼、瞭望台、弓箭垛口和排水排烟道,又在围墙四角筑起碉堡,以便作持久战之准备。眺望着不到十里外的红三军司令部所在地,他显得不屑一顾;并且,还狂妄地叫人连夜写了百十封请柬,遍邀平常交好的财主土豪们,来南腰界大坝场冉家大院参加他的光复庆典。

  令冉瑞廷百思不解的是,红军来南腰界两三个月了,他的冉家大院毫发无损。那个躺在床上的病入膏肓的冉容儿,在几个家佣的精心伺候下,病情似乎还有了转机。除了大院墙外牛棚里的二十余头黄牛,已成了苏维埃的公共财产外,大院里的麦垛畜生草料一切物品,连回廊上挂的辣椒、干包谷、葫芦、锦鸡等山货,全部完好无损。“管他的,看来红军也慑服于我冉某人的威名,不敢擅自闯入!”这样自我抬高思量一番后,冉瑞廷立即安排家佣杀了几头肥猪,准备大摆宴席招待宾朋。

  这天,眼见就到了宾客临门的日子。冉瑞廷迈着方步,悠然自得地踱到院外。大门外的土坝上,渝州无常正用藤条抽打着两个捆绑在木桩上的红军战士。隔着围绕大院的十几块大水田,田坎上零星站着些山民,看着院门前发生的一幕。这时,一阵急促的枪声传来,从远处跌跌撞撞跑来的一个团防报告,贺龙率红军主力返回南腰界来了,而且直奔大坝场冉家大院而来,其势头锐不可当。冉瑞廷听后大惊失色,返身进入地下密室,将正在与几个抢劫来的女人玩耍的冉重侯叫出。冉重侯被一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咬伤左掌,正欲用刀砍了咬他的女子,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便黑起脸打开门,见自己的白发父亲冉瑞廷一脸惊慌。他问:

  “阿爸,啥子事?就是贺匪来了也不至于……”

  “来了。贺……真来了!”冉瑞廷听到枪声愈来愈急促,愈来愈近,确实神不守舍了。

  “快。集合队伍,不要慌张,可能是返回的先头队伍,先抵挡一阵,拖到天黑就有办法了。听我的指挥!”渝州无常毕竟是军统出身,听到这种正规部队才有的枪声,已感到危机四伏,但仍假装镇静地对冉瑞廷吩咐道。

  “不要慌乱!重侯,快带人将村寨里的刁民全掳进大院里来,大人细娃一个不留。快点去!”冉瑞廷边喊边往密室里跑。

  “昨天千不该万不该派两百多人去倒马坎。这不,留下这点兵力只够守护大院,山头上就无法布置兵力形成掎角之势了。”随冉瑞廷进入密室的渝州无常急迫说着。“冉兄,我俩守在这院子里进退两难,不如叫重侯拖住他们。我们去搬援兵来与红匪决一雌雄!”

  “先看势态发展再定吧。到时我自有金蝉脱壳之计!”冉瑞廷虽紧迫但仍胸有成竹地说。

  “那好。我上去部署一下,你快点安排脱身之策,随从要少而精,女人概不考虑,愈快愈好。”渝州无常转身开门蹿了出去。

  看到大院三米高的砖墙后面,靠墙面架起的横桥板上,每个墙孔后都站着端枪的团防。墙四角碉堡里,都蛰伏着四五个训练有素的家丁。被陆续抓住赶进冉家大院的人挤满了各个角落,哭喊声吵骂声不绝于耳。

  除大院北墙靠后山峰外,院外东南西三面俱有大块水田隔阻,视野开阔无任何遮拦物,从院墙望出可一览无余,十分便于守候。按此易守难攻的势态,坚持一个月也无大碍。何况,还挟持一百多号刁民在院内,可令一向爱民惜民的红军在攻打大院时,颇多顾忌,重武器就使不上劲了。如此一来,食物丰富的大院真的可永葆无虞了!

  渝州无常返身再进地下室。见冉瑞廷的白头刚从地上冒出来,大惑不解。冉对渝得意忘形地耳语道,这是通往后山的一个密道,万一情势不妙,他们可从密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潜遁入后山,轻松逃之夭夭。渝州无常见有如此隐秘保险的后路,顿时打消后顾之忧,拔枪又蹿上密室外。他来到一个院西墙角的碉堡里,见大田对面聚集的红军、游击队、山民密密麻麻的,不停地朝大院打冷枪,有的还在喊话。渝州无常将旁边团防的长枪拽过来,朝六十米开外水田埂上站着的人瞄准,“砰”的一枪打出,对面的人应声倒下。

  大院内响起叫好声。水田对面顿时沸腾起来,打杀声、骂声、枪声嗡然响起。对面游击队组成三个突击队,分别从东面、南面、西面三个方向,抬着十多架云梯,在火力掩护下,越过大水田,直冲大院墙脚而来。渝州无常叫人传话给冉瑞廷父子,分别守护住东墙和南墙,他自个负责西墙。叫使枪的团防撤下,换上惯用刀枪梭镖的家丁上墙,只要云梯靠上院墙,就用梭镖朝云梯上的人乱捅。不一会儿,十多架分别靠上墙的云梯,上面的游击队战士都在爬上墙瞬间被捅伤,掉落在水田里。双方拼杀到太阳落山,还是游击队全线撤退,停止了攻打。

  双方就此僵持起来。夜幕中,冉家大院墙外东南西三面都点起火把,火光映照在水田里,使墙外夜空中红光灿烂景象骇人。源源不断涌来的红军主力,将游击队全部换下,并将所有的制高点占领,安排上擅长瞄准打枪的战士。只要大院墙上闪出亮光,就会招来枪弹,已经有几个胆大妄为的家丁被打倒在墙根下,痛不欲生地躺着,嗷嗷乱骂。

  见此情景,渝州无常与冉瑞廷对视中,都预感不妙,一旦贺龙所率主力返回,形成真正的包围圈,长期困守断非上策。至此,冉渝两人已感心惊胆战,均萌生退意。渝州无常对冉瑞廷道:

  “到了用‘金蝉脱壳’之计的火候了。再犹豫不决,这座大院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现我俩不动声色,仍加强巡逻查阅,防止红匪偷袭。待子夜时分,带几个心腹随从,从密室暗道潜入后山。行不?”冉瑞廷低声问渝州无常。

  “还是那句话,随从要少而精。谁留下牵头守护大院?”渝州无常忽然问道。

  “只有叫重侯了。”冉瑞廷神色凝重地说。

  “够义气!”渝州无常拱手行礼,走到月亮门边夺过一团防手中长枪,爬上大院墙角上去了。

  渝州无常集合了三十多名团防,从东墙碉堡开始,一阵一阵向院墙水田对面扫射,一直打到西面碉堡对面。对方也时不时开枪还击,这样一直闹腾到将近亥时末尾,周围才寂静下来。双方似乎都在喘息。渝州无常见冉瑞廷将其子冉重侯叫到密室去了,好一会儿,冉重侯才神情沮丧地走出密室。冉重侯对迎面走来的渝州无常怨恨地扫了一眼,咕噜一句“快点搬川军回来啊”!便径直奔向关押着一百多名山民的天井而去。

  冉瑞廷朝立在灯影中看着冉重侯去的方向发愣的渝州无常招手,见没有反应,就忍不住喊起来。听到喊声,渝州无常恍若梦中醒来,把腰中大皮带一紧,下入密室中。二楼走廊中一个妇人将这一幕瞧了个真真切切,灯光摇曳中,这人也闪进木门后面。当晚子时后,冉瑞廷、渝州无常带着五六个荷枪实弹的随从钻入密室中的暗道,在漆黑潮湿的暗道中爬了个多时辰,才从大院北面山峰半腰上,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旁蚁穴中冒出头来。他们低头瞅一眼下面还在黑夜中对射的双方,匆忙地摸索着朝秀山方向而去。

  第二天早晨,贺龙率红三军主力返回南腰界,刚进司令部办公室,就听到大坝场冉家大院还没攻下来的消息。当即,他带着警卫连,赶到了冉家大院。望着隔着几大块水田的对面高墙厚壁的冉家大院,贺龙明白了围困了五天还没攻下这块硬骨头的原因。他传令让钟团长到身边来,只见一个灵巧矫健的身影沿水田埂奔过来。“砰”的一声枪响,钟团长趔趄一下,仍笔挺地站在贺龙面前。贺龙见钟团长摇晃一下,便知受伤了,于是关切地查看钟的臂膀处。钟团长急忙道:

  “土枪打的,全是细铁砂,不要紧。首长,这儿不太安全,我们靠后说话嘛。”

  “怕哪样?飞机大炮都没怕,还在意这几支破土枪!”贺龙笑着说。“里面都是些什么样人?”

  “报告,里面有冉瑞廷团防二百来人,还有他们挟持去的百姓一百多人。”一个作战参谋汇报道。

  “我们正准备调来几挺青冈炮,对准一面墙强攻进去。”钟团长一边包扎受伤的臂膀,一边向贺龙汇报。

  “你们报仇心切,这个可以理解。不过,同志们,你们想过没有,大院里面的冉瑞廷还挟持着一百多名老百姓呀!红军消灭敌人是为谁?是为老百姓嘛。如果我们的土炮一轰,冉瑞廷如果狗急跳墙,就会伤害无辜百姓,那样的话,打下一个稀巴烂没一个活口的大院,又有什么意义呢?”贺龙这一席话,使一个个正跃跃欲试的干部战土,听后变得哑口无言。

  “军长,就这么耗下去,哪是个头呢?”钟团长浓眉紧锁,情绪激动地问。

  “我们现在已包围了冉瑞廷。我们占优势,这又叫关起门来打狗。怎么个打法,大家都谈谈这狗咋个打才死得快点。”贺龙启发地说。

  “依我看,围而不打,困它个十天半月,大院里面自己就乱了。”侦察员小易说。

  “对。这个小同志言之有理。这叫‘长期围困,争取群众,等待时机,全歼顽敌’。”贺龙望着身边的红军官兵说。他又提醒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次之。我们要保护好群众,就要从群众身上想办法。”

  “有了。”钟团长也不含糊。他叫道:“快去把被挟持的群众家属喊到这儿来。”

  不一会儿工夫,便先后找来三十多名老实巴交的山民,大人细娃妇女都有。他们轮流朝大院喊话,宣传红军政策,鼓励大院里的老百姓伺机反抗,争取早日挣脱狼窝。先是喊了半天,不仅大院里没有动静,反而引来一排子枪。被吓得不敢作声的山民换下后,又上来一批细娃,尖锐的童声划破了闷热的夜空,引起大院里一阵狂躁的悸动。

  将近十天了,枪声逐渐稀少下来,而大院里面的回声愈来愈多。大院里的食物差不多已见缸底,猪鸡鸭狗甚至猫儿,都被杀来充饥了。冉重侯在东、南、西、北墙角碉堡中弓腰乱窜了百十回,远处的援兵连个鬼影也没见着,他见团防、家丁和百多名山民们,已被疲惫饥饿燥热等煎熬得情绪难以控制起来,不禁汗流浃背,宛如锅中蚂蚁。

  一天夜里,几个家丁偷开院门,溜出门后朝水田这边猛跑,后面响起的步枪子弹,把水田的水打得溅起人多高。又一天凌晨,从大院北面山坡上,跌跌撞撞滚下几十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山民,有的被红军阵地上喊话的亲人辨认出,大家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原来,大院里一个妇女将密室暗道告诉他们,目前,大院里的被挟持山民正按妇女的指点,悄悄然分批从暗道潜出魔窟。

  得知这一情况的贺龙,命令夜间加紧骚扰大院墙上的团防,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配合从暗道潜伏出来的群众。而冉重侯发现身边的人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被挟持的百多名人质一天比一天莫名其妙地减少,急火攻心,几天工夫,满头黑发也渐次灰白起来。他似乎已经意料到,所谓援兵那已经是下辈子的事情了,唯一的出路只有率领差不多已丧魂落魄的团防们,拼命一搏冒死从北门突围了。

  贺龙得知被挟持的山民差不多已全部从暗道逃出,马上下达了进攻命令。他对钟团长等人下令道:

  “现在关门打狗的时机成熟了,总攻定在凌晨守院的团防最困顿的时候。同志们,要猛攻快打,全歼顽敌。同时注意是否还有无辜群众。”

  从红军和游击队中挑选出来的突击队员,个个腰别手枪,插满手榴弹,寒光闪闪的大刀斜背在肩膀上。闻讯赶来的山民们,送来食品、柴火、稻草、火把,轱辘车上推来几枚骧龙留下的青冈炮,直指冉家大院南大门。大家摩拳擦掌,斗志昂扬,静候寅卯时分总攻令的下达。快到总攻的时间了,环绕冉家大院东、南、西三面同时点起了十多堆篝火,把周围照得宛如白昼。

  突然,人们看见,冉家大院北部后院处,火焰冲天,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夜空。从后院山上冲起一个黑影,直扑大院墙上,转眼间就不见了。只听见大院里呼唤声响彻云霄,枪声砰砰乱响,东南西三面大院门猛地打开了。三队瞪着血红双眼的团防分别从大院门里冲杀出来。不好,敌人狗急跳墙开始突围了。

  “打!”钟团长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水田四周的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们,一排子枪扫射过去,正在狂奔的团防们纷纷扑进水田中。可是,在大院里熊熊大火的烘烤下,冉重侯率领几十个团防朝东门冲出,沿着田埂狂奔。这时,早已按捺不住的突击队员们迎了上去,在嘹亮的冲锋号中,挥舞大刀乱砍起来。冉重侯见无路可走,正欲返身冲回大院,被一个战士一刀砍掉半边肩膀,当场毙命。

  “快进大院里救火救人!”贺龙站在指挥棚中喊道。

  直到天明,战斗才彻底结束,由于大院周围全是水田,几千人一齐奋力扑救,冉家大院除烧毁北院两个天井外,其余完好无损。正在院内搜索清扫战场的红军突击队员,突然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引着几个女家佣抬着一副担架,从冉家大院南门缓缓而出。抬担架的女家佣按汉子的吩咐,一直走到贺龙所在的指挥棚前,才轻轻放下担架,垂手肃立在担架旁。贺龙见状,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侦察连长张素清。

  张素清向贺龙敬了礼,贺龙握着他的手问了追捕杀害骞湖凶手的情况。张素清将冉瑞廷、渝州无常等人早已从院内暗道潜逃的推测,并奋力将在北院四处放火的姑娘抢救脱险的经过做了报告。贺龙闻言后走近担架边,见一个面容苍白清秀美丽的土家族姑娘躺在担架上。他怔了一下,亲切地问道:

  “姑娘是……”

  “她是我们的女主人冉容儿。”担架旁几个家佣异口同声恭恭敬敬地答道。

  “那几个魔头早从暗道潜到后山跑脱了,他们是到秀山龙凤坝去了。我本想一把火与这座魔窟同归于尽。你们为哪样要把火浇灭了,还派人救我出火坑?”冉容儿轻声地说。

  “要是没有姑娘那把火的帮助,造成守院的团防慌乱,我们强攻伤亡会不小的。”钟团长从贺龙身后挤出说。

  “姑娘是好人,怎么不该救呢。这院修建恁好,将来派上大用场,也是劳动人民的血汗,烧毁了多可惜。从暗道逃生出来的穷人正愁没房子住。”张素清低头对冉容儿说。

  “那个暗道也是我们女主人告诉大家的。”一个女家佣说。

  “姑娘真是一位功臣!”贺龙夸奖道。

  “那只锦香袋该退还我了吧?大官。”冉容儿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贺龙,声音细小却吐字清楚,面颊上荡漾出一丝聪慧的浅笑。

  “啊!是你……卫生员,快将这位姑娘抬到南山凉水井的军部医院,好生安排。”贺龙说后,顿了下。“张连长,你陪送去医院,告诉院长我让他安排最好的医生,负责姑娘的检查治疗。”

  “我还没报告……”张素清正往下说,见贺龙的手势便停下来。

  “先给姑娘治病要紧。”贺龙吩咐说。

  “是!”张素清应声答道。

  “谢谢大官。”冉容儿说完,两眼滚出一串串晶莹的泪珠。

  贺龙神情庄重地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冉家大院,互相搀扶着受了伤的突击队员,咬了咬腮帮,紧皱着眉头。突然,他喊了一声:

  “传令兵,通知七师卢冬生师长,到军部开会。”

  “又有仗打了。”一个突击队员跳进指挥棚里说。

  “这回的目标估计是秀山。”一个作战参谋嘀咕道。

  “秀山杨卓之匪帮灭亡之日到了。这回管叫他杨卓之、冉瑞廷一个恶魔也休想漏网!口袋扎紧点!”几个突击队员大声嚷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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