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的红

八

　　6月4日，没放一枪一炮的红三军顺利抵达南腰界。

　　这里国民党驻军、团防和土匪豪强早都闻风而逃了。山民们由于长期受到反动宣传和蛊惑，加之冉瑞廷、欧廷献、渝州无常等人临走时的恐吓，偌大一个南腰界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山寨。见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宽敞的道路、学校、店铺、村寨、寺庙等，虽比麻塘溪繁华许多倍，可是四周均阒寂无人，不见一幢房屋烟囱冒炊烟。贺龙下令，所有部队除原驻扎军兵的营盘和毁弃的寺院可进住外，一律就地支帐篷宿营，不允许进入百姓家中。

　　贺龙将司令部安置在寨头空旷无人的余家院。湘鄂西中央分局和红三军政治部设在罗家寨寺庙。红三军很快派出三个连的兵力组成工作队，到各个村寨宣传发动，消除山民们对红军的误会。可是，几天下来收效甚微。既没找到冉瑞廷欧廷献等人为拜把兄弟骞湖报仇，又没看到长年累月被国民党军队欺压需要申冤叙屈的百姓，现在正是栽秧上田坝，薅二道包谷秧的时节，活路（农活）再松懈也不至于全部销声匿迹啊！贺龙的眉头不禁锁得紧紧的。但他从军事战略角度出发，已看好了南腰界是一块适宜当时红三军生存和发展壮大的宝地，已在心中下定了在南腰界创建根据地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决心。

　　“报告！”一个侦察战士返回司令部，站在门口喊道。

　　“进来嘛。有哪样情况？”贺龙问。

　　“我们在南腰界西南角搜索时，见大坝上一座大院的高墙里丢出一个锦香袋，内有几个字。请首长审查。”战士将一包东西放下后，退了出去。

　　贺龙打开锦香袋，里面有张黄绸布，用蓝丝线绣着五个字：找冉德、赶闹。望着这个来得十分蹊跷的锦香袋，贺龙知道这是土家姑娘的贴身之物，怎么会随便丢弃呢？黄绸布上面用蓝丝线刺绣出的“找冉德赶闹”五个字是什么意思？冉德应该是一个名字吧？贺龙马上让警卫员将先期化装潜入南腰界的张素清部下几个侦察员找来。率先赶到的正是将骞湖被害噩耗报告给贺龙的侦察员小易。

　　听了小易的介绍，贺龙带着两个贴身卫士，在南腰界祠堂旁找到了闻名遐迩的绅士——南腰界小学校长冉德先生。贺龙轻叩几下门，站在门外静候着。一会儿工夫，一个孩童将门打开，开口问：“找哪个？”

　　“请问这里是不是冉德先生家？冉先生在家吗？我是贺龙。”贺龙轻声地回答孩童道。

　　“是冉校长家。他在不在我去问下冉校长，你等下。”孩童转身就关上了门。

　　贺龙笑了。弄得两个正焦急的卫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几乎要上前将门撞开，见贺龙制止的手势，尤其是那一脸舒展的笑容，更加莫名其妙了。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位儒雅的中年绅士走了出来，拱手行礼后，朗声道：“不知将军莅临寒舍，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久闻先生大名，贺龙率兵到贵地，戎马倥偬，杂务缠身，延宕今日，才来拜访，歉意歉意。”贺龙礼貌地回答说。

　　“屋里请。”绅士双眼一亮，肃穆的面容悠然转喜，侧身伸手请贺龙三人进屋。

　　进屋后，穿过种植几垅芹菜、金针花、刺瓜、西红柿、辣椒的小院，才到一间窗明几净的厅堂。贺龙瞅见宽大洁净的火铺上放着一副棋，便灵机一动，他径自坐在棋盘西头，笑着说：“先生独自在家琢磨棋艺？”

　　“兵荒马乱之年，学子星散。老朽苟且偷生，闲闷之余聊以自慰。”绅士神色又显无奈之态。

　　“我陪先生消遣一回？”贺龙指着棋盘说。

　　“难道将军还有如此闲情逸致？”绅士两眼再次放亮，敏捷跨上火铺，盘腿在棋盘东头落座。

　　孩童和两名卫士见状，环顾左右，都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而贺龙与绅士早已进到另一番天地里了。良久，绅士悠然地吐口长气，幽幽地说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将军有何打算？”

　　“白鹤有个滩头，野鸡有个山头。我们要建立一个根据地，没有牢靠的老百姓基础不行！”贺龙诚恳地说。

　　也许是说话间走了神，绅士的棋局已占上风，贺龙的棋势险象环生。

　　绅士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贺龙，似在静观其变。贺龙微笑之间，先后挪动几枚棋子，力挽狂澜，局面顿时扭转。绅士惊诧之余，翘起大拇指夸赞道：“将军在棋盘上也是条‘活龙’啊！”

　　“先生过奖啰！有老百姓的支持，我就是一条活龙；离开老百姓的支持，我就是一条旱田里的泥鳅！”贺龙话语情真意切，他亲切地望着棋盘对面的绅士。

　　“将军如此推心置腹，令老朽感佩。有何求，但说无妨！”绅士一推棋盘，拱手对着贺龙的手说。

　　“如何才能让南腰界热闹起来？”贺龙直说了。

　　“人气旺就可沸腾一方。南腰界……这个……”绅士亦陷入沉思默想之中。

　　“‘赶闹’做何解释？”贺龙忽然问绅士。

　　“哦……将军真是妙招迭出啊！”绅士上前握住贺龙的大手，继续说：“我们土家人有个古俗，每年农历五月（公历6月），山民不分老少都倾巢出动，几千人齐集到河沟里，选择鱼多水浅的一段河沟，两头下竹编网栅拦住，在河道上游放茶枯水。这个茶枯平常是用来做肥料养田的，鱼喝了就会晕头浮出水面。这时，岸上的大人细娃一起跳入河中，抱鱼、捡鱼、追鱼、抢鱼，河岸上下喊声震天，异常欢闹。这就是‘赶闹’！可惜，南腰界已经好几年没有‘赶闹’了。”

　　“几年没赶闹了？”贺龙不解地问到。

　　“都是本家败类冉蝎子造的孽。每遇赶闹，他就派枪兵抬几个大木桶到河边收鱼税，见三抽一，专挑大的拿。赶闹本来是件开心事，最能把乡民们吸引在一块。可经冉蝎子这么一弄，倒成了乡民们的恼心事！于是……”绅士沉重地将当地停止“赶闹”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谢了。改天再来先生府上请教棋艺。告辞！”贺龙这回两眼发亮了，他向冉德先生拱手行礼后，大步走出门外。

　　贺龙长期在洪巢湖生活，捉鱼钓鱼最在行。他在南腰界转悠大半天后，已挑选一处叫漫蹬桥的河段，决定在此“赶闹”！第二天上午，几个红军战士敲锣打鼓，沿着南腰界及附近山寨，坡坡岭岭，四处高喊：“老乡们，到漫蹬桥赶闹去啰！”

　　山民们困在山上已经六七天了，带的干粮早已吃光，见到红军大部队进入他们村寨后，几天没见响动，更没看见烧屋拆房火焰冲天的景象。而且牛羊猪鸡狗猫也没见呼号，可嘹亮的军号和歌声却不时飘上山来，使山民们对冉蝎子等人的宣传更加怀疑。这时，又传来了久违的锣鼓声，特别是“赶闹”这两个字，使躲藏的山民们防范的心理底线完全崩溃了，年轻人更是心痒难耐，早把国民党的谣言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个奋勇当先跑下山来，直奔漫蹬桥河段。

　　司令部的十几个战士按照贺龙的吩咐，在河沟五百米左右的上下游扎下篱笆，从上游放起茶枯水，几个战土跳进河中吆喝起来。开始是三五十个年轻后生，站在离河沟不远的坡埂上观望，他们身后是细娃和中年人，密林边沿的是老人和妇女。这些人按捺住怦怦乱跳的胸膛，焦躁地由后往前听候动静。不一会儿，传来一声“天啊！像浮米子一样多！”的喊叫，人群你推我拥地骚动起来，还是年轻后生胆大，呼啦一声冲得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只见漫蹬桥一里多长的河面上，全是上下翻滚的白花花的鱼。此刻，先后涌到河岸边的大大小小山民，纷纷奋不顾身跳进河沟里。但见河沟上下老老少少约一千余人，你呼我唤，扑腾翻跃，水花飞溅，欢声笑语像锣鼓一样震天响。人们看见一个穿对襟褂的魁梧壮汉，手脚特别利索，他抓住的鱼特别多，专门有两个红军战士挑一大筐跟随身后。山民们见红军战士一个个有说有笑，对跳进河里抓鱼捡鱼的山民不闻不问，渐渐地躲藏在山上的所有山民们，全都跑下山来，站在河岸上指指点点，呐喊助威。

　　“哟嗬嗬！哟嘿嘿！”看到那个穿对襟褂的魁梧壮汉，抓起一条四斤多的大鱼，两岸围观的山民们齐声喝彩。站在桥上的绅士冉德不禁由衷赞叹道：“将军果然身手不凡，连抓鱼都是高手。老朽在此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遭看到漫蹬桥这廊场（地方）有这么大的鱼呐！”

　　人们眼睁睁看见，那个魁梧壮汉抱着大鱼走上岸，推开抬着大筐迎上去的两个战士，一直走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前面。他叫战士递过一个鱼篼，把大鱼放在里面，朗声说：“老乡，这条鱼送给你们家打‘牙祭’。我们红军来到南腰界，给大家带来不便，我贺龙就用这条鱼表示歉意。你可莫嫌弃哟！”

　　听了这番话，河里河岸两旁的山民们顿时目瞪口呆，天啦！这个和蔼可亲而又魁梧的壮汉就是贺龙？山民们听了几十年关于贺龙神乎其神的传说，在他们心目中贺龙几乎已经成了神话中的英雄人物。怎么？今天贺龙与被国民党官府军匪欺凌的“山蛮子”们一块在河中赶闹！漫蹬桥两岸，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鸦雀无声，宛如重返洪荒旷野。

　　“老乡们，快点捡呀！莫让鱼清醒过来了！”贺龙洪亮的嗓门，一下子把山民们从迷惘中喊醒。

　　“哟嗬嗬，哟嘿嘿！”河岸上的中年人也跳进河沟里。河中的人更像疯了般，欢腾声、呼喊声、扑通声，整个漫蹬桥河流像是一锅烧开了的水。这时，贺龙喊了一声：“集合！”眨眼工夫，十几个参加赶闹的红军，整齐地在河岸上排好队。贺龙对战士们嘀咕了几句话之后，这些矫健的战士提着筐篼跑到岸堤上，将鱼全部放在那些老人和妇女面前。贺龙与两个抬筐的战士沿着老人们一边走一边往地上倒鱼。见状，老头老婆婆们全跪在地上，有的不住地磕头。

　　“老乡们，这是红军应该做的。我们也是穷苦人出身，我们不是菩萨，你们磕头要不得啊！”贺龙说着，见河沟里的人逐渐走上岸堤，他找一个高处站住，大声地说：“老乡们，我们不是住三五天就走。今后同大家相处的日子还长呢！红军是穷苦百姓的队伍，离不开乡亲们。红军如果离开你们，就像筐篼里的鱼，要是离开水，一会儿工夫就完蛋。好了，今天赶闹大家都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们算是一家人啰！”

　　望着贺龙率领的队伍渐次远去的背影，赶闹的和跑下山来的老老少少山民们，一个个泪流满面，全都匍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