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水河道上的汉葭码头。
骞家寨的药材店是汉葭镇上大商号之一,已有四十年的历史,算得上是镇上一家老字号。尤其值得提及的是,该店药材品种齐全,质量上层,是重庆、成都、汉口甚至北平天津大药房的常年供应商。药店自己焙制的“金刚跌打丸”和“回春汤”是镇店汤药,购买者络绎不断。武陵山区山路崎岖,河道纵横,滩险流急,生息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的山民们,在日常的劳碌辛苦中,难免磕磕碰碰,受些损伤染点小恙,价廉实用的“跌打丸”和恢复体力的“回春汤”是山民们须臾离不得的常用品。
骞家寨的功德在武陵山区有口皆碑,恩泽四邻。
四十年前(1894年),二十八岁的骞寨主配制成功跌打丸和回春汤后,又欲云游三山五岳,刻意闯荡世界增进见识,结交同时代的俊杰豪士。
骞寨主先去武汉的蛇山上,游览名闻千古的黄鹤楼。是日,大雾弥漫,只听那宏伟高大的楼顶飞檐翘角上,“叮当”声响个不停。骞寨主是个遇事喜欢兜底的角色,纳闷半天也猜测不出楼阁顶上何处何物如此“叮当”好听。他趁清晨游人稀少,提气跃上矗立在崇台上面的主楼黄鹤楼,看到顶层角梁龙头的前端,皆挂有铜铃,内装的金舌在微风中叮当不止。更令他骇得差点倒栽下坠的是,在翘角的屋脊鱼尾上,也有一人正在伸手去摘铜铃。
两人“啊”的同时,各问对方“你是哪个”?四目相视间,二人均觉对方与自己同一口音,两人不约而同又问对方“武陵山人”?一阵浓密的江雾飘浮上来,两人微觑下方同时凌空跳下,在几个游客疑似天神下凡的惊讶眼神中,两人下了蛇山,寻觅到一处偏僻洁净的酒馆,对饮起来。骞寨主自我介绍后,对方自称姓骧,武陵山区骧家寨人氏。
两人情趣相投,整日形影不离,均有相见恨晚之感。这日,两人来到汉口码头。突听人声喧嚣,人头攒动,从上游漂下一个木排,木排上竖一高至四五丈的桅杆,一人影耸身而跃,即刻登至桅顶,扯绳索翻身而下,几篙竿便将木排划到江面湍急水道中,避免了撞击码头停泊的几十条帆船。有惊无险后,码头上众人仍大骂不停,直至湍急水中木排上人影扑通跃入江中,众人才睁圆眼显出张口结舌状。
骞骧两人从堤坝上看客议论中才知部分缘由:汉口的泊舟码头,世代为蜀国、楚人两地强人以武力占尽,其余外人如巴人、武陵人几无插足之地。而每年巴、武两地的木材欲销往武汉等地,数千木排抵汉时,只能湾泊于上游一个名叫鹦鹉州的堤岸一带,谁也不敢越下游一步。偶有误泊或木排断缆冲至下游者,轻者木排及上面诸物被蜀楚强人俱扣,重者将木排上驾驭人殴打致残。闻言,骞骧两人均愤愤不平,直奔上游,看有无武陵山区放木排的同乡。
两人刚至鹦鹉州泊木排处,但见数百人聚集在一空旷沙滩上,见一皮肤黝黑的汉子,浑身水淋淋的,正大声说话。其意思是:我们因无泊舟码头,长年受到蜀人楚地强者欺侮凌践,是可忍孰不可忍。其之所以有恃无恐,乃人众而心齐,故敢视我等如无物肆其横戾。现我们巴武两处人虽多,但个个心虚自降三分底气,以至于数代低声下气成习惯。今日,我发誓打破这习惯,以性命相拼务雪耻辱。大家且跟在我身后,见证我不是充壳子(吹牛)之人,打死之人由我一人偿命。只请诸位记住,我是武陵山区人氏。
沙滩上和木排上众人闻言,无不动容,早已有血气方刚欲拼搏之人呐喊一声,一时有二三十人跟在黝黑的汉子身后。簇拥之间,这群人来到汉口码头。早有人将此事报知蜀楚两地强人,立即从堤岸小屋、泊舟蓬顶下钻出十余蜀楚人,轻蔑地随地捡起木棍迎面而上,持棍捅向巴武众人。只见黝黑汉子也不喊话,原地腾身而起,手舞挪闪之间,蜀楚两地强人已有六七人被抛入江中,其余人见此惊骇场景均抱头鼠窜而去。不一会儿工夫,蜀楚强人约千人,疯狂地怪喊而至,刀枪剑矛宛如森林,黝黑汉子身后诸人,见状返身仍吓得拔腿无力,尽皆抱头或蹲或匍匐在地上。
只见那汉子朝两手心吐口唾沫,口中喊道“来得正好!”飞跃入刀枪剑矛中。霎时间,那汉子如怒鹰捋雏鸡群,捷若闪电,翻上跌下搏击,挡他空掌铁拳者,如疾风吹起枯叶纷纷向湍急的江面上降落。此役结束,蜀楚两地被抛掷入江中和击重残者约百余人。后两地人氏均报官府,数日官司下来,蜀楚两地强人恃强凌弱以众殴寡,遂判武陵人氏黝黑汉子得胜,并在汉口繁华码头划拨敞亮堤岸,为巴人武陵山区经商木材者专泊码头。由此,黝黑汉子在汉江、沅水、酉水船帮中名声大振。但汉子并非只是个搏击好斗之人,他见放排中难寻气味相投之人,乃沉闷之余只身返往武陵山区。
黝黑汉子打定主意,到故乡去寻访川黔湘鄂边区的名胜梵净山。他的一举一动,早被骞骧两人看个一清二楚,他俩欣喜武陵山区还有如此同乡,岂能放过结交此人的良机。于是,骞骧两人跟在汉子身后,一同向梵净山奔来。行至武陵山区著名的箱子岩峡谷时,汉子与一急促奔驰的胖和尚撞个满怀。两人均在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中,见对方非但不道歉而且觑眼斜视自己,一时性起便动起手来。
两人先是无意于此,交手间均感对方非同寻常。于是,二人从半真半假过起招来,相持已过一个时辰,仍纠缠没完,彼此间逐渐杀气隐现,如不罢手二人性命均系顷刻之间,可谁也不敢先撒手。这时,跟踪而至的骞骧两人,看到这险象环生的场面大吃一惊,便运足气伺机同时出手,奋力隔开了陷入缠斗泥潭中的二人。当际,正斗得性起渐失理智的胖和尚与汉子二人住手后,彼此惊骇未定又心有余悸,定下神才顿觉有劫后余生之感。
二人一起谢过骞骧两人,原来胖和尚法号“慧明”,从五台山下来,打算在云游四海期间,去寻访先期下山的慧海、慧通两位师兄,前些时日获悉两位师兄云游至武陵山区,并打算在这里驻下来精研佛理。他闻讯便急匆匆赶来了,没想到在这里结识各位施主,真是佛缘啊!黝黑汉子自己报上来路,系武陵山区莪家寨寨主,这次放木排去汉口码头,没想到……
四人重又握手相视,彼此认可了对方。慧明禅师急于去寻到两位师兄,临别时,好武艺嗜交友的慧明再三嘱咐,相约今后如选定寺庙后,一定回访三位施主,并找一绝顶处,重叙旧事,共沐天风,同屋共寝,切磋武艺精髓,一声铜钟般轰鸣的“阿弥陀佛”之后人已飘然远去。
骧、骞、莪三人目送慧明远去后,席地而坐,相互吐露仰慕之情,并同时觉得还缺了一个传闻中的“颛大侠”。正感觉到遗憾间,一英武壮汉从箱子岩高空处落下,面向骞、骧、莪三人哈哈大笑。那英武壮汉拱手一推,向他们行礼,还大喊背后谈论他是啥子意思?三人兀然疑惑间,一股和煦的温风拂向他们面额,每个人的身子在轻微颤动后立感神清气爽,呼吸顿时平息匀称。俄尔,三人互相对视后,钦佩之余异口同声道:“幸会幸会!”
四人八掌重叠,八目相视,大笑不停。良久,才突然想起什么,各自报上本人的生辰八庚。
莪寨主为长,颛寨主为仲,骧寨主第三,骞寨主最小。于是,四人就此约定,十日后相聚于箱子岩峡谷,一同携手外出游历,再增见识长技艺。十日后,四人见面,仗剑挟技又一同游历两湖两广、山东山西、河北河南,直至关外,后又绕道内蒙经甘肃、陕西,攀登蜀道过剑门,其间惩恶扬善事迹遍布沿途,历时两年多,最后返回武陵山区。他们四人回到各自的山寨后,正式从长辈手上或大管家手里接过家业,按照山寨的权力范畴和实际情况,划定了各自的营生,开始亲手经营自己事业,培植自己的势力,壮大扩展买卖。后又用他们掌握的实力,帮助慧海、慧通、慧明三位高僧在武陵山区的三大寺院当上住持方丈。
1893年,四大主寨之首莪家寨长子莪金出世后,四大寨主的第二代相继来到人间。四大寨主还与三位高僧相约,每十年秘密聚首一次,到无人知晓的轿子顶与三大高僧切磋武艺。
其间,在1900年川湘黔鄂武陵山区大比武中,四大寨主各自显露绝技雄冠一方。确立并巩固了四个主寨的核心地位。颛家寨的桐油和米店生意;骧家寨的木材、绸布店和修船建坞买卖;莪家寨的茶叶、船运业;骞家寨的朱砂、药材铺等,四个寨子的生意已具相当规模。
在1912年(民国元年)间,颛寨主在秀山平凯场集贸市场上,帮助了一个被地头蛇欺侮的贩马少年,这少年名叫贺云卿,湘西桑植人氏。1923年(民国十二年),莪寨主、骧寨主又帮助当年贩马,后来任川东边防军旅长的贺云卿,解决了贺旅长驻军经费不足问题。
1925年(民国十四年),骞寨主以朱砂换回大批物资相捐赠,使刚被广州大元帅府任命为建国川军第一师师长的贺云卿摆脱部队食品匮乏的困境。为答谢四大寨主的鼎力支持,贺师长将民怨四起无恶不作且专与四大寨主作对的地方土匪安云臣处决,并将缴获的四百余支快枪、八万发子弹装置在几十个大木箱子里,秘密交付给骧、颛两位寨主。贺师长还用治理匪患缴获的财资,维修了梅江河上的几座拱桥,邑梅的山民们自发修建“贺云卿大人德政碑”一块。
光阴荏苒,转瞬间,风霜雨雪几十年过去了。
如今,莪、颛、骧、骞四人的地位,在武陵山区已无人超越,四人的名声,已经涵盖了武陵山区的任何一个有活人居留的角落。他们已经很少露面,其各自创下的庞大家业,已经完全交给第二代去经营扩展了。但是,蒋介石的中央军与地方军阀、官僚土豪劣绅已联络串通一起,欲置四大寨主于死地。而四人的旧友故交贺云卿,已成了红军的军长,率领部队已重返武陵山区。水火不相容,冤家路窄,一场生死之战不可避免,四大寨主卷入这场拼斗,也同样不可避免。
严冬已过,冰雪消融,梧桐枞树松柏丛林抖落压在身上的积雪,沐浴在灿烂的春阳里。没了白雪的覆盖,武陵山区的一切物体均呈现出各自的本来面貌。让暴风雨早点来吧!莪、颛、骧、骞四位老人,这几十年来,什么暴风骤雨没有见过、经历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