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的红

二十二

　　武陵山区的客寨桥。

　　子夜时分，骧龙、推山掌两人，坐在双檐顶的客寨桥上。山野气味，在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几乎说不上芬芳。但推山掌仍然汗珠直冒，夜色朦胧里似有雾气从胸膛升起，那宽阔的肩膀像块巨石，稳稳地靠在桥廊柱子上。他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可骧龙总是摆手，示意他静默下来。

　　推山掌自己也明白，再急躁，也得耐着性子听骧龙的。这就像是在酉水河道上行船，遇到险滩恶浪时，眼看船头就径直朝突出的峭石冲过去了，十万火急之际，只要船帮老大莪金在船甲板上，没一个水手敢喊一声，舵手还反而出奇沉着稳重。因为，莪金会化险为夷。只要那根包铜的篙竿在水下最关键的地方一撑，又迅捷地在水面横扫一下，大船就会神奇地几乎擦着峭石边沿闪过。

　　可今天夜里，推山掌实在等得太久了。他焦躁地站起身，热汗已经没有了，他紧了紧衣衫，感觉到了子夜的凉风。这时，骧龙才发话，他问：“究竟在哪碰到的，把过程讲一遍。”

　　“在郁江河的箱子岩，我办完事。从汉葭赶回河码头，想乘快船去追大船队，路过箱子岩。这不，就碰上这个怪人。”推山掌似乎讲了三遍，都有点怕讲得前后不连贯了。

　　“啷个怪法？”骧龙问。

　　“他只是让我打，并不还手。后来我真急了，连续用十成功力先是打出柳叶掌，他让过，我又用托叶掌，他又让过，最后我踩洪门正中直进，用虎爪掌击去。你猜他咋个办？”推山掌卖了个关子。

　　“莫瞎闹，这是正事。”骧龙不喜欢这种评书式的讲述。

　　“他竟然胸膛直入，用大撞碑手硬受了我这虎爪掌！骧大侠，我敢讲，武陵山区不用巧劲和挪移法，没人敢真受我这一击。这人功力之深，应该是神人！”推山掌那一脸的敬佩和认真劲，可以断言他没有妄言。

　　“他的装束衣着？”骧龙问。

　　“我看就有点像在醴耶河的半道上，被我和罗汉棍接上船的那两男三女，最像男的，也打绑腿穿圆口布鞋。衣服是我们土家人的，但不像土家汉子头缠帕子。啧啧，功夫太骇人了！他要还一下子手，我要见你，恐怕只能是下辈子了。”推山掌回答道。

　　“要知道这人不难。问骞舵爷就晓得了。看来那边真的派人过来摸路了。”骧龙自言自语，脸上舒展起来。

　　“哪边？派么子？”推山掌抬脸对着骧龙问。

　　“现在情况万分火急。几个老寨主性命关天，要是真有了么子闪失，还没有人能把武陵山区的几千个寨子吆喝在一起。”骧龙抓住推山掌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辛苦点，连夜赶往莪家寨，找到管家和莪铁，向莪老爷说明情况，最好让老爷修书一封。然后，你与莪铁一起去梵净山主寺，找方丈慧海大师，允许四大弟子下山拯救武陵山民。我脱身不得，神兵、联英会里还有活动，又要派人负责四个老寨主的安危。而且这些不是万全之计，都是暂时的、权宜的。兄弟，不是为了你我，而是为了武陵生灵，为了武陵山民们不家破人亡，不妻离子散，不外出逃荒讨饭。你晓得这个重要性吧？”

　　“骧大侠，我不晓得大道理。我只听你和莪帮主的，去杀去冲去死，眨下眼都不算武陵汉子！冉蝎子敢与四大老爷作对，我保证让他丢人现眼，让他女婿做鬼！”推山掌起身，向骧龙拱手拜过，转身就走。

　　骧龙见推山掌走远了。拍一下巴掌，从客寨桥下的石礅处，跳出两个精壮汉子，骧龙从怀中取出两个精巧荷包，一人一个接过去，藏于衣襟中。骧龙叫他们将两个荷包，一个送神兵首领朱清武，一个送联英会坛主龚昌荣。两人躬身拜过骧龙，转身疾步如飞，很快融合在夜幕中。骧龙看了一下星辰，轻咳一声，下了客寨桥后，朝秀山城外的凤凰山传灯寺方向走去。从桥下暗影处，又闪出两个汉子，跟在骧龙的身后，警惕地巡视四周，无声无息地紧随着。天刚微明，一缕阳光刚照射在传灯寺的大殿屋脊上，骧龙一行三人已到了凤凰山脚。

　　骧龙走向前面，拱手向守护庙门的小沙弥行过礼，送上拜谒帖子。小沙弥接过帖子，转身关上栅栏门后，急步向第二道庙门跑去。不一会儿，跑下来两个小沙弥，打开栅栏门，合十迎接骧龙一行上山。骧龙健步如飞，向山顶大殿奔去。

　　瘦骨嶙峋的慧通方丈早已精神焕发地立在大殿阶沿上，袈裟被晨风吹得像鼓满风的帆，使他像尊菩萨屹立在那儿。见到骧龙，慧通两眼一亮，面现喜色，声如洪钟，口喧佛号，一股劲风撞来。骧龙躬身拱手，抿嘴闭气，双脚死死踩着地上，劲风上身后，他像站在两山垭口上，衣裙飘飞，偌大一个皮挎包在背后上下起伏宛如风筝，但身子却纹丝未动。他口中仍平和柔声道：“叨扰大师，祈望见谅！”

　　“骧施主功力见长啊。武陵生灵有你庇护，老衲等俱已安枕无忧！”慧通清瘦的脸上笑纹荡漾，夸奖骧龙道。

　　“大师褒奖，实令后生汗颜。”骧龙再次躬身拱手。他说，“家父嘱我一定向大师请安。”

　　“阿弥陀佛。令尊可好？”慧通说着，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朝大殿进去。

　　骧龙跟在慧通身后，两个随从跟着一个和尚走向另一屋子。骧龙随慧通坐下，便将近几个月来，武陵山区因贺龙即将到来发生的变化和将要发生的巨变，向慧通方丈做了详细的介绍。特别是，讲到了国民党中央和地方军阀，以及武陵山区的土豪劣绅们，借机构筑防御工事联手抵抗贺龙进入之势，还伺机铲除四大老寨主，造成群龙无首局面，引发山民内乱，从而达到乱中占据武陵山长老位置，永远压榨和骑在山民头上。

　　骧龙希望慧通大师施展他的影响，在善男信女进香礼佛的教徒中，宣扬贺龙是惩恶扬善、救武陵山民于水火的“蛟龙”、“真龙”，率红军进入武陵山区乃佛祖之意。只有那些不礼拜佛祖的恶人才惧怕贺龙，山民们必将因贺龙的到来，而得永世安静祥和的生活。

　　慧通大师说了一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缘时候未到后，合掌起身，面容肃穆地对着骧龙。他说：

　　“佛法无边，自有启迪点化苍生之妙谛。骧施主勿需多虑。为今之急，乃令尊诸长老安危。万望妥善护卫，须臾间的闪失将酿大劫，快回吧。善哉善哉！”

　　“大师，我已派人到梵净山恳求令师兄慧海大师，望他允许四个弟子下山，拯救武陵山生灵。不知慧海大师应允否？另外，恳请大师告诉回龙寺慧明大师，如四大老寨主有难，还望他像当年那样援手施恩。拜谢了！”

　　骧龙情真意切地说完，又向慧通躬身拜谢。

　　“慧海师兄乃通人，一切都在他掐算之中，四个弟子何时何处下山，应早有安排。骧施主尽管安心。师弟慧明疾恶如仇，此时恐怕早已离寺，正在与骞老施主说古论今呢！”慧通方丈左手竖掌在胸，右手去托起躬身行大礼的骧龙。

　　骧龙闻言，顿时释然，心明身轻，宛如醍醐灌顶，浑身清凉。他谢过慧通大师，这才转身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汤色清澈明亮的茶汤，顿时，一股清香滋润心田，一丝热气窜进肺腑每一个角落。骧龙仿佛置身一个空灵虚静的境界，他不由大声赞叹道：“好茶。大师，此茶芳名？”

　　“钟灵毛尖。只产于我们武陵山区，因寺院焙茶僧用独特方式杀青、揉捻、干燥而成。啜立淡然，弥沦于齿颊间，为益于人不浅，故能治病，其贵如珍玉，是不可多得之物。”慧通大师说完，揭开一雕花透明的木柜，取出一包东西，递与骧龙。

　　骧龙双手接过，用鼻嗅后，笑逐颜开。他道：“后生替家父等长老谢大师香茗。恭请大师再去四个大寨普降佛光，教化黎民。”

　　“骧施主，有缘自会来续缘，佛光普照无漏隙。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慧通方丈双手合十，口喧佛号，立起身来。

　　骧龙与两个随从，在传灯寺半山腰厢房里用过斋饭，到释迦牟尼佛像前叩头进香，捐过香火钱，又向山顶大殿及慧通方丈的诵经屋遥拜三下，他们三人便径直出了最后一道庙门，离开凤凰山，朝石堤码头而去。

　　当天傍晚，骧龙一行三人，汗淋淋地赶到了石堤码头。先期到达的骧豹、罗汉棍、沿河帮神兵首领冉少波等人已在此等候两天了。他们会合后，没去“骧”字号店里，而是住在码头上莪家船帮的分舵坛客栈，等候另外几个人物的到来。第三天的戌时已过，那几个人才陆续到来。首先到来的，是颛蝶的米店管家汪春禾，第二个到的是武陵山区对山歌能手颛莲，最后到来的是哥老会舵爷、汉葭商会会长骞湖。

　　“各位兄弟姊妹，武陵山区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到了。国民党军队和地方军阀，在本地土豪劣绅的配合挑唆下，就要拿我们山民，特别是要置四个老寨主于死地，使山民们群龙无首。然后，一个寨子一个码头一个坝子地割据霸占。据可靠人递来消息，国民党和刘湘已花重金派出杀手，悄悄来我们这里，伺机暗害四个老寨主。我已安排人保护几个老寨主，但胳膊扭不过大腿，得马上去找贺龙，把武陵山区现时的情况告诉他。”骧龙望着围火铺而坐的人，他振振有词地说，“少波弟应赶回沿河，结合好队伍做好迎接贺龙到来的准备，里应外合。颛莲同罗汉棍去找莪银姐，通过他去见贺龙，望他们早日出兵武陵山区，这边驻扎条件成熟了。”

　　“大哥，怪我以前眼瞎，没看透欧老板等人。而今将功补过机会来了，就让我同颛莲一起去吧。”骧豹恳切地说。

　　“你有你的事，老跟我做么子？都啥时候了，还有那份闲心！”颛莲对骧豹很不满意，半嗔怪道。

　　“人家是认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理解错了。”骧豹一脸委屈。

　　“小弟，颛莲与莪银姐关系非同寻常，而且路上十分险恶，啥子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你武功平常，担不起保护人角色。还是罗汉棍去合适。好了，莫辩理由了。你回家陪老爷去。”骧龙的话是有权威的，态度明朗。“你在路上可以女扮男装。那样，就不惹人注目。”骧豹对未过门的媳妇还是不放心，他看着颛莲说。

　　“我各晓得，你各小心点就是了。”颛莲说，“官军匪三家勾结，势力太大，只有去请贺龙带队伍早点打进来。官府是为了坐稳官位，搜刮民膏，中饱私囊；军队是逞强邀功，升官晋爵，扩充势力；匪帮是想铲除异己，占山为王，财利双收。我不相信，四大寨主从祖辈上继承下来，又发展壮大好多倍的家业，会这么快就到了尽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用不着遮遮掩掩的，就要公开与军队官府土豪匪帮作对！”

　　“我赞成颛莲小妹的话。”骞湖说，“老实讲，我真的盼望拜把兄弟贺龙早点过来，这些年官匪军队的窝囊气受够了。前几天，那边派人来了，找到了我，那边急需枪弹和药物。别的我没有，但药品是现存的，就送了一批过去。”

　　“派的人呢？现在走了，或是在你汉葭药铺店里。”骧龙问道。

　　“走了。派来的人也是像做买卖的，没人看得出破绽，都到过我那里三四回了。只有我和保管秦登仲两人晓得。不会出么子漏子的，何况这人武功高得出奇。放心吧，骧龙兄。”骞湖自信地对骧龙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今世道，人心隔肚皮，小心点好些，骞湖兄弟。特别是身边的人，没有十分把握，还是少让他知道点好。”骧龙不放心地说，“我看这样吧，莫在这个小码头操练大船了。春禾回米店，多囤积点粮食。骧豹回寨子去前，先到另三个大寨走一趟，传个口信，以防万一。颛莲和罗汉棍马上启程去那边。我去找酉河七怪，看看当年的手下败将，是靠上哪座大山了，胆敢窜回武陵山酉水河道来。这回叫他有来无回了！变成酉河七鬼！”

　　“骧龙哥，还是小心没大差。酉河七怪既然敢回来找几个老爷子，肯定有大人物在后面撑腰，狐假虎威嘛。你千万不要大意失荆州啊！”颛莲说。

　　“莲妹真是女中豪杰，敢作敢为，快人快语。各位放心，大家都小心好了。”骧龙夸完颛莲，斜视骧豹一眼，最后，他向在场的诸人叮咛道。

　　“放心吧。”众人齐声回答。

　　“兄弟姊妹们，我还是不得不再重复一句，关系到武陵山区每一座村寨和个人安危的时刻已经来到了，”骧龙端起一碗酒，凛然地面对在座的人说：“朝古朝代以来，武陵山区屡遭兵燹匪祸地主豪绅的压迫剥削，不管山民们如何辛苦终年，仍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官民水火不容，没一个不是欺我山民的。只有贺龙，从他贩运骡马开始，就对我们武陵山民另眼相看，待若兄弟，几十年来没改秉性。他是我们值得信赖的人。武陵山民要吐出千百年来闷积在心中的恶气，只有找贺龙，靠贺龙，甚至参加贺龙的队伍。骧龙有件心事要向众兄弟姊妹坦白，这次与土豪劣绅、江湖恶棍拼斗，是我们年轻人的事，同贺龙联合也是我们这一辈的事。不要牵连四个老寨主，让他们把心事仍放在事关武陵山区买卖营生上吧。好多山民，上千个寨子都与四个主寨经营的生意相关，不能让国民党军队和官府找到关闭我们全部买卖的岔股子（借口）！你们看，我这样考虑要得不？”

　　“要得。”骧豹、汪春禾、罗汉棍等人附和道。

　　“要不得。”颛莲、骞湖两人说。

　　“管他要得要不得，现在不争它。但我们目标是一致的，就是迎贺龙闹翻身打倒官府土豪！来，干了这一碗！”骧龙并不把自己纠缠在无聊的争议上，但他已洞悉在场诸人的心态，有了下步安排。

　　当晚，莪家船帮的石堤码头分坛，摆了一桌丰盛的筵席，特别是石堤豆腐炖鱼、团鱼烩锅巴两道武陵名菜，令众人胃口大开。唯骧龙席间较少动筷，眉头紧锁，似有无限心事未了。好在大家吃完饭后，已各自行动了，相继离开了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