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的红

五

　　武陵山中有条河叫醴耶河。

　　你可以望见河两岸悬岩依山势斜向延伸，有的尖岩几乎对接，紧锁河面，景象骇人。偶尔一块悬岩下插水中，宛如巨龙汲水，河水绕岩石流过，形成旋涡，浮落水面的各色树叶，与天穹上的星辰无异。你再仔细朝河上悬岩后的崖壁看去，就可见峭壁上错落排列着一具具悬棺，大大小小，疏密有致，神秘而又壮观。一股远古幽情顿时袭来，令你心驰神往，几欲与祖先进行心灵的交流。然而，恐惧感也会附身而至，让你感受到慑魄气促，汗毛竖立，步履加大中拔腿就跑。

　　一条石板铺成的路呈现眼前。沿石板路上山，两旁古木苍苍，青藤缠绕，风景清幽，直到山巅，可鸟瞰四周岭峦，隐约浮动于云海之中。再行一段路，转过山峰进入垭口，一座山寨耸立在你眼前。边区四大主寨之一“骞家寨”到了。

　　骞家寨依山而建成。东西长约三公里，有前、内、后三寨之分，仅有东西两面有路可上，南北均为斧劈刀削般的悬崖。如果你由西上前面寨子，便要经过两道栅门，路以山脊当之，两旁深壑目力难及，其险无可比拟。第二道寨门旁有左右箭楼，瞭望口与射箭口环绕，箭雨所至，任何活物皆不能避。过了二道门，才到达一个平阔宽敞处，一座八角十三层密檐式砖塔立在那里。如刚赶上日落之际，四周岗峦俱黑，唯见塔尖一点色赤如朱，蔚为奇观。这时节，传来了问候声：

　　“爬恁远山路。苦了你。”

　　你觉得这声音亲切而庄重，不容置疑。只见一位个子矮小体魄健壮长髯飘飘的老人，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你。你会恭敬诚恳地答应一句：“打搅您了，骞老爷。”

　　很少有人不这么回答的，只有个别例外。你听，骧龙就是这样回答骞老寨主的。他迎上前去，临近老人三步距离时，立身、弯腰、面对老人跪下，口齿清楚地答应道：

　　“四叔，愚侄奉家父之命，前来叩请金安！”

　　“快起来。你爹讲究就是多，又不是糊弄官府。”骞寨主招下手，远远站立着的数十人，立即跑出几个过来，扶起骧龙，跟在老人身后。

　　一行人来到一块平地上，一面放着水缸、竹筛、石磨、石锁、石礅，一面却插满了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但人们并未停下，径直穿过栅门，进入寨门，直到走近一座石门前才站住。这时，不超出三个人，悄然地陪着骧龙，跟随老人进入石门。訇的一声，石门关上，其余人等候在外面，小声嘀咕着，等待。

　　“四叔，我奉父命来贵寨。想必，您老已猜中八九不离十了。我办完正事后，还想与骞江兄弟叙几句旧。不知四叔可允？”骧龙从凳子上起身，躬腰向仰身靠在一张虎皮上的老人，毕恭毕敬地问。

　　“骞江不在寨里。”老人避重就轻，慢慢地说。

　　“不在？是去骞湖二弟那里了吧。近来药材朱砂买卖可好？兵荒马乱的，莫跑远处，销点存货算了。”骧龙顺从地跟着老人的话题，边思量下句话。

　　“去了南腰界，同欧廷献合伙开家中药店铺。”老人终于直截了当把话挑明了。

　　“四叔，有句话我要讲明，望您莫怪愚侄不会来事。欧廷献同我做过买卖，此人狡诈有余，话里藏话，而且与冉蝎子气味相宜，同我们隔路。我担心骞江兄弟吃暗亏。”骧龙说完，低着头，耳朵竖起听虎皮上的动静。

　　“你爹也有走眼的时候。这回贺贩子回边区，狼狈不堪，四处遭围剿。国军在边区安置七八个旅，加上各县团防，还能让贺贩子占到便宜。你爹最好离贺贩子远点，沾了边，国军怪罪下来，弄你个连坐借机烧毁寨子，不是没有可能。现时不比当年，贺带的是边防督军，是官兵。当今国民党天下，贺贩子成了‘红匪’头子，与国军作对，胜负可立判。你回去就讲是我说的，寨主们离贺贩子远点，免得惹火烧身。”骞寨主走到骧龙面前，用命令的口气说。

　　“我爹问当年那几十个木箱。”骧龙也不想拐弯抹角了，照直说。

　　“为你爹好。不提木箱的事。”骞寨主讲完，转身又躺在虎皮上，阖上眼皮。

　　“四叔，我爹讲您最了解他。”骧龙知道硬的行不通，只好婉转地周旋。

　　“现在势头在刘湘这边。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些都忘了……哈哈，你爹真的先糊涂了。终于先糊涂了！”虎皮随着笑声抖动起来，旁边默然而卧的几只猫狗，霎时跃起，飞一般地窜逃而去。

　　“四叔，侄儿……”骧龙正讲着，见老人打了手势，没讲的话便咽了回去。

　　“你弟骧豹，同颛老鬼的三丫颛莲真要在这个时候圆房（结婚）？”骞寨主把话题引到非答不可的事情上，侧耳作倾听状。

　　“这是父母之命。晚辈哪敢多言。”骧龙答道。

　　“冉蝎子的风头，你们与他去抢么子？颛家几代名望，也还让不开这点戏，都老懵头了！”老人仍不依不饶，抓住不放。

　　“晚辈不清楚。”骧龙急于脱身，不想纠缠。

　　“你这次从颛家寨过来，怎么个‘不清楚’法？”老人的明白劲让骧龙大吃一惊。

　　“我听人传说，颛家寨有另择吉日的打算。作为女方哪有先提出之理。这年月同官府国军相左，哪有不惹大麻烦的。这点颛家寨人心里像明镜一样。”老人仍滔滔不绝，毫无倦意。

　　“四叔，小侄扶您先息了。其余明天再议。”骧龙已完全意识到，自己终于不是对手，退步了。

　　“那好。”老人从虎皮上跃起，转身各自走了。

　　骧龙随同一直站在旁边的几个人，从石门出来后，被等候在外的人簇拥着，来到一个飘溢着酒香肉香鱼香饭香各种令人馋涎欲垂芳香的厅房，几根胳膊粗的蜡烛将房里照得透亮的，但见三张八仙桌上摆满了山珍野味。骧龙内心默认，此时也只好随遇而安静观其变了。他打定主意吃饱喝足，一切明天从头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