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阴雨低沉的天空飘飘然地下起了雪。起先,随着呼呼的北风飘来荡去的是没有半点形状的雪沫儿,就像婚礼上喷洒在新人身上的泡沫。悄悄的,泡沫就生成了棉絮的模样,宛若阳春三月里随风游离的柳絮。眨眼的工夫,又成了像模像样的花瓣儿,借着有些减弱的风儿飘舞着落下来,铺天盖地,仿若天女散花一般。后来,不知怎地,就成了漫天的鹅毛,茸茸的,叫人怜惜。
不久,天地就被染成了白茫茫的一色,整座城市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洁白无瑕的棉被,叫人看着恨不能当即就躺身上去,好好地睡上一觉,即便从此长睡不醒,也无所谓了。
我顶着这鹅毛大雪,直奔街区的店铺买了一束火艳的红玫瑰、一瓶顶好的白酒和两只小巧的高脚杯,只身一人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雪层,直往灵台山墓地。
雪色迷茫的灵台山墓地,站身山脚,便一眼尽收。我敲响守墓人的房门,向这位道骨凛然的老人说明来意。老人法眼微眯地打量了我一番,口齿清晰地确认道:“你要看的墓主是于新萍吧?”
老人的问话,仿若天诏皇谕,透过耳鼓,叩击心灵。我就此疑心新萍她一定没有死,只是一时兴起隐居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喜出望外,心海深处情澜暗涌,我连连点头称是。
老人立即起身为我开门。他边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的链锁,边对我说:“这个孩子的事情,我全都听说了。她来这里那天的场面,几十年了,我头次见识。小伙子,你放心好了,我会照看好她的。”
听了老人的话,泪水不期而至,感激与伤感交替融合着,犹如这鹅毛大雪一般纷沓而来。我的喉结喏喏蠕动,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幸亏有鼻子挡着,这失态晕厥的感觉才没有砸到我的脸上。老人见状,自觉地收住话匣,默然站立原地,注视着我一步一个脚印地从他身边走过,直往新萍的墓地。
风雪之中,新萍的墓碑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在雪色的映照下,她墓碑的遗像饱含着奕奕的神采,或许是看到这漫天的飞雪和这白雪皑皑的天地,一时高兴,一时显灵。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几声乌鸦的啼叫传进耳里。
白晃晃的雪花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没有急于清理新萍墓碑上和墓碑前后的积雪,而是将这满束开得正好的红玫瑰一枝一枝地抽取出来,一枝一枝地平放在她的墓前,双膝并曲跪下身来,跪坐在她的墓前,打开酒瓶,先给她满盛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对着她的遗像说道:
“萍,我来看你了。你对我说过的话,我没有忘记。当雪花飘舞的时候,我们就结婚。萍,今天,现在,你看到了,雪花在飘舞。我们结婚吧!”
“萍,现在,就在这里,我们举行婚礼吧!你做我永远的新娘,我是你永远的新郎。没人可以取代你,我将在我的心中,为你保留一片永不染指的田地。”
“萍,你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爸爸妈妈的,我会常去看望他们的。萍,无论生老病死,我永远爱你,就像你从前爱我一样,就像你从前从不计较、不离不弃地爱我一样。”
“萍,我的新娘,你是这世界上最特别的新娘,也是全世界最最漂亮的新娘,更是全世界最最最幸福的新娘。”
“萍,你听到看到了么?萍,新萍,我爱你,我想你”……我一遍接一遍地尽情诉说,不时从杯中小啜一口,直至将满瓶的白酒喝下大半。雪花飘在脸上,粘上眉梢,盖满肩膀,将我从头到脚地装扮成一个雪人,将我与新萍、与墓地、与天地、与自然融为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守墓的老人找了过来。他步伐稳健地走过来,赶忙替我拭去满身的积雪,将我扶了起来,然后指着新萍的墓碑说:“孩子,现在你可以闭上眼好好上路了,朝着西方的方向走吧,那里是极乐世界。去极乐世界享受天伦之乐吧,活着的人将继续受苦受难。”说着侧身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小伙子,我们都是生息在这个不完全的世界上的不完全的人,凡事凡人尽心尽力就够了。回去吧,没有过不了的坎。走吧,我送你出去。”
我什么也没有说,走过去,将新萍墓碑以及墓地前后的积雪一手一手地清理彻底,然后尾随老人踏着厚厚的雪层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了灵台山墓地。
临别前,我向老人道谢。老人却说:“自从知道了这个孩子事情,自从这个孩子来了墓地,我不再随便接受任何人的致谢,哪怕就只是谢谢二字。”我听着,一时只觉得豁然开朗。我想新萍是死了,可她死得超值。
对于一个平凡而普通的生命,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返回的途中,我将老人说过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突然就有了一个想法,我要出去走走,去大西北。我要亲自送心爱的人儿一程。我要在与新萍的送别中,为自己洗礼和超度。
春节前,我向公司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向爸爸以及新萍的父母说明去向,带着新萍的遗像,只身驱车去了大西北……当我孤身一人站在万里冰封的青海湖畔,面对这梦幻般的神奇湖面,看着那一群群的天鹅腾空翱翔,听着它们一生一次的惊鸣。我拿出新萍的遗像,对她说,新萍,这里就是青海湖,是鸟类的天堂。漫长的冬季,最为严寒的时日里,天鹅一般都会选择在这里栖息。天鹅是鸟类的公主。公主的选择,代表的是时尚,当然也是法则,就如同你一生的选择一样。
当我徒步踏上新疆戈壁滩干硬的沙化土地,满眼黄土,扑面风沙,看着低矮的天宇下,光秃秃的树木与昏黄的天空对峙。我对新萍说,萍,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新疆戈壁滩,是所谓的生命的禁区,却是灵魂向往和憧憬的天堂。穿越生命的禁区,超越生命的极限,灵魂必将得到最为淋漓的升华。
当我身处万物归寂的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看到枯草连天,蓝天白云下一个马拉爬犁从白雪皑皑的远处悠悠驶过。我对新萍说,萍,这一站是呼伦贝尔大草原,是北国碧玉的绿色净土,最适合掩埋尘世的风流。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之后,头发会雪白,会被土掩埋。我们来自自然,终会回归自然……当万马齐喑的夜空,突然可见喷薄而出的光彩奇异的烟花,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由远至近,即将要作别大自然,回归人群,回归城市,仿若回归人间时,我犹豫不决。
我将车子停在西北某个小镇边缘的某条大道上,走出车子,拿着新萍的遗像,站在星火寥弱的黑暗中,对着遥不可及的夜空,大喊:“新萍,永别了!你走吧,你走吧,新萍,你一路走好。新萍……我爱你……我爱你!”
尽管我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可那喊声却始终嘹亮不起来。不但不嘹亮,而且就像竭力抛向空中的石块,很快便坠落在地。不但坠落在地,而且就像往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扔了一块石头,连声回响都没有。我沮丧不已。
我重又坐回车里,寄身于黑暗,融心于寂静,看着远处灯火阑珊的小镇,看着漫天的烟花,趴身方向盘,再次忍不住的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