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世宗朱厚熜是出了名的“道士皇帝”,但实际上是“道”而不道,“为”而不为。明为“清修”,实为“独裁”。别看他成天躲在皇宫内苑求仙设醮,二十余年不视朝政,但朝中没有哪一件大事能瞒过他。这位“自大狂”、“神经质”的皇帝,太聪明、太霸道、太骄横、太自信、太会玩弄权术了。但结果还是玩完了自己,最后落个“嘉靖家尽,家家干净”的下场。
世上没有神仙,想靠吃丹药来求得长生不老,只能加速自己的衰亡。
(一)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十四日,年仅31岁的明武宗朱厚照殡天了。太后嫔妃和大臣们都为他的早夭而哀叹不已,更麻烦棘手的还是,武宗留下的江山没有子嗣来继承。
内阁首辅杨廷和,也就是四川新都才子杨升庵的父亲,他与几个内阁大学士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终于从宪宗孙辈中筛选出年龄最大的献王朱祐杬的世子朱厚熜来继承大统。
杨廷和当即用武宗的语气写好了“遗诏”,并火速派了一大批朝廷大臣去湖北安陆“迎取”朱厚熜来京“嗣皇帝位”。
“迎取”新君的皇家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湖北献王府。这时,献王朱祐杬和世子朱厚熜还一无所知,不知是福是祸。等到诏书一读,这才知道喜从天降,大福临头。真所谓风水轮流传,今年到我家,献王府终于出了个新皇帝。
也许事情来得太容易、太突然了,所以献王朱祐杬大喜过望之余,竟然不知所措,一时手忙脚乱。等到回过神来时,这才想到应该赶快把未来的皇帝、宝贝儿子朱厚熜请出来,接受众人的朝拜才是啊!
然而,这时的朱厚熜却正在自己的“丹房”里练“气功”。他今年虽然才15岁,但不知为什么,却对仙道的长生不老之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地道教盛行,他经常偷偷地独自一个入山访道,与道士为伍。他自称是闲云野鹤,神仙下凡。陈抟高道就是他的前辈师长。“八仙”则是他的楷模。为此,他挨过父亲献王的不少打骂,但他依然故我,不改初衷。献王拿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好由他了。
但现在却不同了,马上就要当皇帝啦!这可是胜过神仙似的生活呀!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只要一开口,谁敢不从?三宫六院,召之即来。三千粉黛,任挑任选,何乐而不为?
然而,当献王带着府中长史袁宗皋将这天大的喜事告诉他时,这小子却无动于衷,居然不理不睬。问急了,他反而发火说,你们都说当皇帝好,那你们就只管去当呀!找我干吗?贫道对此毫无兴趣!他居然以“贫道”自诩。
尽管谁都想坐龙椅、当皇帝,但也有不想当皇帝的人。然而,想当的又当不成,不想当的,反而又非让他当不可。
朱厚熜就碰到这样的“难事”与“好事”。他虽然极不情愿去北京金銮殿当那个“鸟皇帝”,但也由不得他。最后连哄带劝、好歹才把他接到了北京。
但刚到北京,还未入城门,他就给迎接他的大臣们出了一道大难题。他想以此来再次拒绝这份苦差事,让他们另选新君。
(二)这个问题,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就连那些满腹经纶、治国有方的阁老们,一时也都束手无策,不知所措。这才知道这个年仅15岁的少年,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听话的“乖孩子”。
按照世袭皇位制的规定,继承皇位的必须是太子。而现在的朱厚熜还不是太子,他只是刚去世的武宗朱厚照的堂弟。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当新君的资格。要成为太子,就必须先来个转换、移植,即将朱厚熜先变成朱厚照的亲兄弟,认其父孝宗朱祐樘为亲生父亲。这样他就和朱厚照平起平坐,也都是太子的身份了。但如此一来,他就得把原为叔父的朱祐樘视之如父,将自己的生父朱祐杬视之为叔。这样,叔父倒成了父亲,父亲反而成了叔父。
这是朱厚熜万万不能接受的,因此当朝廷把他当成“准太子”,要他由东安门进,暂宿文华殿时,他一口拒绝了。理由是,你们在“遗诏”中说是让我来做皇帝的,而不是先做什么皇太子。再说了,怎么能为了自己当皇帝,就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认了呢?反将自己的生父改称为叔父、生母改称为叔母。如此有失孝道人伦的大逆不道之事,你们也做得出来吗?
这一招着实厉害,有理有据,合情合理。是他想出来的呢,还是他父亲和长史事前就替他想好了的?史书上都语焉不详,只说他“早有定见”。又说他“继统不继嗣,早已定于圣心”。这个“定见”,也许正是他从不想当皇帝的“圣心”中,急中生智、早就盘算好了的。
不答应他的条件,他就拒绝入城,当然也就拒绝继位,反正他也不想做皇帝。这正是他手里捏着的一张王牌。
这一下把阁老们都搞懵了、也搞傻了,不过仍然与他抗争。但争来争去,双方都不让步,最后只好求张太后来解决。张太后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遗诏已公布天下,要另择新君也不可能了,那就将究他吧。先确认他为皇帝,然后按皇帝的仪式接他进城登基。这样,朱厚熜才肯入城。他入城后先拜见了武宗的皇后,然后在奉天殿即位,接受臣工们三呼九叩的大礼朝拜。
想当皇帝的人,每每当不成皇帝。
不想当皇帝的朱厚熜,却被人前呼后拥地硬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这是皇家的规矩呢,还是造化弄人?
不过,问题并未因此而解决。他登基后又突出怪招,说他既然已经是皇帝了,那就该追认自己刚死去的父亲不是藩王,而是皇帝。对“谁是我父亲”的这道难题,他的臣工们一直同他争论了整整三年之久,都没有找到一个完满的答案,事实上也不可能有完满的答案。
因为这种事情的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像一团乱麻一样,只能是越扯越乱,越乱越理不清。
最后,还是由朱厚熜来一锤定音。他说,我本无心为帝,是你们逼我为帝的。我既然是皇帝了,那就得由朕说了算。他开始学会说“朕”了。
嘉靖三年(1524)七月,他在“定大礼”中,明白无误地称孝宗朱祐樘为“皇伯考”、称张太后为“皇伯母”;对自己已死去的生父则称为“皇考”、生母为“圣母”。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皇帝的这一举措和蛮横态度,一下点燃了臣工们心中的怒火,决定跟小皇帝摊牌、拼命。这样便引发了一场反对小皇帝竭力尊崇他生父生母的“哭门事件”。
七月的一个早晨,杨廷和的儿子杨升庵对早已聚集在他身边的二百多位朝廷大臣们说,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说罢振臂一呼,率领众人来到左顺门,齐刷刷地跪伏在门口,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一时大呼小叫,哭声震天,乱成一团。
小皇帝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政治风浪,开始时还有点发怵,不知如何应对。但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明白这是大臣们在向他示威,无非是要自己听他们的话,按他们的主意办。如果这次向他们屈服了,那以后就得听他们的摆布。所以今天这一回合不能输,只能赢。因此小皇帝命太监传谕说,尔等姑且退下,不退的就跪着吧,后果自负。
什么后果?大臣们不相信小皇帝会有什么高招,只不过是威胁而已。因此大家依然跪着,依然哭叫不止。一直闹到中午时分,突然锦衣卫来抓人了。他们先将翰林院学士丰熙等八人逮入诏狱,杨升庵等人便撼门大哭大闹,一时“声震阙庭”。
小皇帝虽然恼怒,但也胸有成竹。他命将四品以上的官员姑令待罪,各降一级俸禄;四品以下的官员逮入诏狱,每人先实行廷杖、打P股。当场就打死了17人,后将134人诏狱问罪。臣工们这才知道,锅儿是铁铸的。皇帝的权威是碰不得的。在此后的四十年中除了海瑞之外,也就没人再敢触动他的权威了。
其实朱厚熜称孝宗为“皇叔”,就像大臣要他称其生父为“皇叔”一样,都是自相矛盾、很难自圆其说的。但这时大臣们已奈他不何,只好由他随心所欲了。
那些朝廷大臣们,原以为费尽心机找来了一个宝贝皇帝,但哪知道找来的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他们原以为他会感恩戴德,哪知道他却是如此桀骜不驯。
更令大臣们想象不到的是,这个原本应当是湖北献王府中的“闲云野鹤”,在不得已而被人拥戴为皇帝之后,竟然一飞冲天,扭曲成为一个潜心奉玄修道、设醮求神的“道士皇帝”。
(三)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迷信仙道之术的皇帝代不乏人。像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样的英明之主,也都有此恶习,其他的昏君就可想而知了。
但像明世宗朱厚熜这样痴迷于仙道之术的皇帝,却还是极为罕见的。当朝的阁老大臣们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才16岁就即位的少年天子为何从小就走火入魔,与仙道结缘如此之深?
不过在他即位之初,还未表现出对仙道的强烈愿望。也许是刚换了一个新环境,偌大的皇宫内苑,毕竟比先前的王府要辉煌气派得多。天子的威严、权力和作派,则更是昔日的王子无法相比的。因此,他正忙着去体验当皇帝的滋味,还没有功夫来练气功。
“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仙山楼阁,玉露琼浆,毕竟是虚无缥缈的。而皇家帝王的嵯峨宫殿,豪华生活却是实实在在的。因此,他很奇怪当初自己为什么有不想当皇帝而想当神仙的念头?那不是犯傻吗?
但当这种新鲜感渐渐淡化之后,这位少年天子又故态萌发了。他想当皇帝再好也只不过百年光景,哪里赶得上长生不老的神仙呢?于是他又想练气功了。
吐故纳新,练功打坐,这些都是小儿科。这时他也只知道这些粗浅的东西,可以说他还未入门。但不要紧,有人来指引他了。
此人就是太监崔文,他早已知道少年天子就爱这一口。于是崔文便诱惑他在乾清宫设醮祈祷,与神交感。
所谓“醮”,就是请一些道士来设坛作法,装神弄鬼,向天祈祷。少年天子看了觉得颇为有趣、好玩,就这样玩了一个月。
杨廷和见小皇帝不务正业,成天修道设醮,便正言厉色,苦苦劝谏,小皇帝才停了下来。但不久他又故态萌发,旧伎重演,而且规模一次比一次大,直把大明皇宫搞得乌烟瘴气。
三朝元老杨廷和对此实在忍无可忍了,上次在“哭门事件”中,他已赔上了儿子的前程,杨升庵最后被发配去云南充边,吉凶未卜。但他已顾不得许多了,现在就是拼着老命也要跟小皇帝交手,作最后一搏。他亮出了最后一张底牌,以辞职来要挟小皇帝。意思是我是三朝元老,先皇的重臣,朝中上上下下都有我的人。你要是离开了我就寸步难行,识相的就得跟我合作,听我的话。
小皇帝看了杨廷和的辞呈后,他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离了张屠夫就会吃浑毛猪吗?没有红罗卜照样能办席。心想在“哭门事件”中,杨廷和分明是幕后指使者,这位内阁首辅显然是跟自己过不去,不把朕放在眼里。现在又跳出来搅局,阻止朕设醮。若不把这块绊脚石搬掉的话,那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因此,他对杨廷和说,老先生,你已七老八十了,还是回四川老家颐养天年吧。至于朕的事呢,就不劳你费心了。还有你的儿子,他虽然顶撞了朕,但只要他安守本分,不再滋事,朕是不会难为他的。说罢,又对太监说,赶快给老先生准备回乡的路资,好让他尽快离京。史载:“杨新都本当僇市,姑宥为民”。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的老政客杨廷和,没想到小皇帝竟然会有这一手,会如此老到。一气之下,只好失败而归。从此剩下的那些阁老重臣,能仗义执言的就不多了。他们非但不阻止小皇帝的胡作非为,反而还去迎合他的癖好,以取得他的欢心,而换取自己的权利,要不就是热衷于争权夺利,互相攻讦。
再加上小皇帝向来就是一个“自大狂”,一向自以为是,十全十美,是天生的圣人,谁也赶不上他,也不允许有人超过他。大名鼎鼎的哲学家、军事家王阳明,在他平定江南叛乱后的报捷奏书中说自己“永除百年来两广心腹之患”,小皇帝看了就不高兴,说“近于夸诈,有失信义。恩威倒置,恐伤大体”。
可见,小皇帝是武大郎开店,只招聘矮子不接纳高人。如此一来,在他身边就没有“能臣”,只有百依百顺的“奴才”和“庸臣”了。
但这正是他需要的结局,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开手脚地大干特干,入道成仙。
(四)小皇帝再也不满足于小打小闹了,他要请全国有名的高人道士来助阵,指点迷津。其实不用他请,那些高道仙翁们早就不招自来了。
第一个入宫传法的便是龙虎山上清宫的道长邵元节,他是江西贵溪人,曾为宁王朱宸濠的座上客。现在又成了少年天子的国师,被安排住在宫城之西的显灵宫里,专门掌管祷祀之事。
显灵宫修建于永乐年间,早已破旧不堪了。为了重整道观,少年天子便令修葺显灵宫,新建昊极通明殿,专供祭祀道教的神仙浮德王和宝月光后。
邵元节既是一宫之主,也是一国之师,总领天下道教。他的拿手绝活就是求雨求雪、天降仙桃。少年天子始为不信,但当看到邵元节挥剑劈空,念动真言,雨雪招之即来时,便相信真人的法术果然灵验,显灵宫真的显灵了。其实他是与钦天监勾结,暗中做了手脚。又如所谓天降仙桃,是他先就收买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夜里偷偷地将桃子放在乾清宫里,然后对皇帝说,昨晚邵真人作法,今天果然从天上掉下仙桃了。这是仙人所赐之灵果呀!吃了后就长生不老,返老还童。
少年天子信以为真,更增加了对邵元节的好感和信任。赐给他玉带冠袍和金、银、玉、象等宝印,每年给禄米一百石,又赠田三十顷,还在他的家乡贵溪建造仙源宫、真人府,并派校尉四十人,为真人府洒扫之役。当朱厚熜有了儿子时,他认为是邵真人祷祀之功,便加封他为礼部尚书,享一品服俸,又赐给他白金、文绮、宝冠、貂裘等物。
但这位一心为他人乞求长生不老的仙翁,却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他还不到80岁就呜呼哀哉了。然而,朱厚熜却不从这方面去想,相反还为邵元节之死而悲恸不已,并令官府按伯爵的等级举行葬礼。
邵元节死后,朱厚熜很快就找到邵元节的道友陶仲文,由他取而代之。
陶仲文,湖北黄冈人,曾一度为官,后弃官入道。他入京后就住在邵元节的宫舍中,跟随其左右。此人擅长于符咒驱魔,设醮祈祷,伪造五色灵龟、仙草丹药。更擅长于采阴补阳、先天丹铅的“房中术”,即用少女的月经与童男的尿水来制成药物。服用后阴气大增,性欲旺盛,性交持久,威力猛增。明人王世贞在《西城宫词》中,曾专咏此事。诗曰:两角鸦青双结红,灵犀一点未曾通。
自缘身作延年药,憔悴春风雨露中。朱厚熜犹好此药,视之如命。因此特别宠爱他,任他为礼部尚书,食一品俸,总领道教,不久又加封为少师、少傅和少保。在此之前,明朝还没有一个大臣能像陶仲文这样一身兼“三孤”的,连邵元节也未得此殊荣。但朱厚熜还嫌还够,最后又加封他为伯爵、柱国、兼光禄大夫,食大学士俸。真是宠爱有加,奉为国宝。
区区道士,竟然可以官至一品,尊至公卿,位列王侯,实在是荒唐之极,大悖常理。同时足以说明,这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道士皇帝”。
(五)既然崇奉道教,祈求长生不老,那就应当清心寡欲、虚静脱俗,不近女色、杜绝房事,至少不能纵欲胡来。
但这位“道士皇帝”却正好与此背道而驰,特别贪淫好色,专门拿女人来开心,而且玩女人的方法又十分特别荒唐。
朱厚熜即位后,就册立了皇后和众多的嫔妃。不久,他以后宫皇嗣未生为由,命礼部派官到全国各地去选取民间一千二百多名少女进宫。三年之后,又选了一千多名淑女供他玩乐。
这些被选入宫的民间美女,既是皇帝的奴婢,又是皇帝淫欲的对象,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稍不如意,她们就必死无疑。这些宫女每天日出时分都必须到御花园去采集“甘露”晨水,供皇帝饮用,不是累死,就是被折磨而亡。更令宫女们无法忍受的,就是红铅“采补”之术。
道士们为皇帝专门配制了一种“春药”,名叫“红铅丸”。其主要成分便是少女初次来潮的经血,还有就是用童男童女的尿提炼而成的“秋石”。由此而制造成性激素很强的春药,其作用恐怕并不亚于今日的“伟哥”。
皇帝吃了“红铅丸”之后,便将这些被逼迫提供春药原料的宫女们当成“炉鼎”,再进行疯狂的“采补”和发泄。显然,不论是从她们身上提取的春药元素,还是又用其春药对她们进行“采补”,都是对宫女们残酷的虐待和迫害。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嘉靖二十一年(1542)十月二十一日凌晨,乾清宫里终于暴发了一场“壬寅宫变”。
二十日晚上,朱厚熜在乾清宫曹端妃处就寝。次日凌晨,当他还在熟睡之中时,早已商量好的十六名宫女,即悄悄地溜进他的寝宫。史载:以杨金英为首的十几个宫女密谋趁机把他勒死。她们商量好之后,一人以黄绫抹布把世宗的脸一蒙,就拼命地掐他的脖子,其余的一拥而上,一个按住他的胸,一个按住他的腹部,两个按住他的两手,两个按住他的双腿,然后,杨金英把绳套套上他的脖子,由两个宫女一人各执一端,使劲地拉套绳。眼看这位万岁爷就要没命了,但可惜杨金英在结绳套时误拴成死结,所以,拉了半天,也没把他勒死。这时,其中一个宫女见事不成,慌忙跑去报告皇后,这十几个宫女全部被擒。经审讯,此案牵涉到端妃曹氏和宁嫔王氏。世宗下令,把杨金英等十六个宫女押赴市曹,凌迟处死,斩尸枭首示众。端妃曹氏和宁嫔王氏也在宫中被凌迟处死。各犯族属被处斩,家产抄没人官。朱厚熜没有被勒死,但也吓了个半死。然而他并未从中吸取教训和反思“宫变”的原因,反而认为大难不死,是“赖天地鸿恩,遏除宫变”,对神道还不够虔诚。所以他干脆搬出乾清宫,躲进了西苑的万寿宫,从此不理朝政,专心奉玄修道,更加迷恋“红铅”、“采补”之术。
(六)太仆寺卿杨最和御史杨爵,见“道士皇帝”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便纷纷上疏苦谏,劝他“不近声色,保复元阳”;不要“以方士之故,朘民膏血”。当时宫中用于修观祷祀的费用,仅香蜡一项每年就耗去“黄腊二十余万斤,白腊十八万斤,香品数十万斤”。这一笔庞大开支,都是“朘民膏血”,浪费财力资源。
但“道士皇帝”看了二杨奏疏后,非但不纳忠言,反而将他们投进监狱,拷打至死。因为他一贯讨厌的是同自己唱反调的“能臣”,而喜欢的是为他求道成仙大唱赞歌的“宠臣、庸臣”。肯为皇帝唱赞歌的,恰又是历代“宠臣、庸臣”们的强项,几乎代不乏人。
为祝贺皇帝设醮祷祀的最美的赞歌,莫过于“青词”。就是斋醮时用的词文,因用清藤朱字书写,所以叫青词。
开始最会写青词的是袁文、荣炜和董尚书。《万历野获编》中有“嘉靖青词”一则,云: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鹿,雌鸣鹿,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这副对联似的“青词”,对仗工整,音韵铿锵,颇得皇帝赏识,也“最为时所脍炙”。
试想,谁听了这种“万寿无疆”的悦耳之声的祝祷,谁都会飘飘欲仙,格外舒坦、受用。
从此,写“青词”的高手,呼“万寿无疆”的能人,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胜过一个。其佼佼者,当数柄政内阁首辅长达二十年之久的严嵩,因他的青词写得最好,故时人称之为“青词宰相”,恰好与“道士皇帝”是天生的一对,最佳的派对搭挡。
严嵩,江西人,孝宗弘治年间的进士,曾一度混迹于与北京同样设置中央政府机构的南京官场里。因派到这里来做官的,都是非主流的二线官员,整天无事可干,大多去游山逛水,吟诗作文。严嵩也在这里鬼混,以诗文自娱。因此说他是诗人、文人,都是可以的。他听说“道士皇帝”喜欢青词,有人因此而一词夺魁。因此他便在青词上下足功夫,决心靠此一步登天。
果然,他的词歌一唱、万寿无疆一喊,很快就被调到北京,委以礼部尚书之职。当时,他的同乡好友夏言正掌控朝政,没少帮他的忙。但严嵩却暗自与他较劲,一心想取而代之。为此,他更加靠拢皇帝,揣摸他的心思,以便更好地投其所好。
有一天,严嵩从已被他收买的一个太监那里得知,皇上要派人来暗中观察严嵩与夏言的举动。于是到时他就坐在家里,埋头写青词,还装着很认真、很虔诚的样子,又涂又抹、又唱又比,而夏言却在家中玩女人、睡大觉。
“道士皇帝”听了回报之后,夸严嵩“忠勤敏达”,责夏言“年迈昏庸”。不久,严嵩就取代了夏言的位置,成了内阁首辅,从此一手遮天。
“道士皇帝”自从搬到西苑万寿宫后,就安安心心地躲到宫中吃“红铅”、玩“宫女”。除了严嵩一人之外,谁也见不到他。
“在一个极端专制的皇权政治体系里,谁控制着与皇帝沟通的渠道,谁就可能获得权力”。
据说,皇帝每天都离不开严嵩,严嵩每天都不开他的儿子。因为这时严嵩已年过花甲,精力不济,写不好青词了。他那个“短项肥体”的儿子严世蕃,别看他是一个独眼龙,青词写得比他老子还好。人又机灵,长于权谋,且“剽悍阴贼”,常替严嵩出主意,乃至“入直房代嵩票拟”,为父分忧解愁。
但父子狼狈为奸,贪污腐败之事,早已被对严氏父子不满的道士们告到了皇帝那里。有一天,严嵩坐着小轿来到了万寿宫。“道士皇帝”见他老态龙钟,气喘吁吁,便有不悦之感。再问他一些朝中之事,他又吞吞吐吐,答非所问,便越发不高兴了。不久就罢了他的官,让他致仕归田,又将他儿子严世蕃谪戍雷州。
但严世蕃并未去雷州,而是滞留老家,继续作威作福,并且还受到当地官员和朝中严氏党羽的保护。因此,尽管不少人都纷纷上书奏本,要求彻底铲除严氏党羽,严惩严嵩父子,但都毫无结果,奈他不何。
因为“道士皇帝”尽管讨厌严氏父子,但还不想收拾他们,同时也顾及到严氏经营多年,党羽众多,怕因此而引起骚乱,影响他的清修。
其实最根本的问题是,那些弹劾严嵩父子的奏本,罗列的都是严嵩父子卖官鬻爵、索赂求赇和聚敛无厌的种种罪行,然后又扯到社会腐败成风,贪官横行和民众不满,还说什么“嘉靖”“家尽”,家家皆尽。
试想,道士皇帝看了这些奏本之后会想些什么呢?这说的虽然是严嵩父子,但实际上是揭皇帝的老底,给他统治的大明王朝抹黑,至少是说他治国无方,昏庸不力。事实上,严氏党羽的罪行,都是由他而起的。打击严嵩就是打击皇帝,数落严嵩的罪行就是数落皇帝的罪行。这是道士皇帝绝对不能接受和容忍的,所以非但不能彻底搬倒严嵩,奏本的人反而把自己装进牢里去了。
自古以来,贪污腐败之所以不能杜绝,就是因为它是一张由利益驱动而形成从上至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盘根交错的严密之网。
当时的新任首辅徐阶,从多年的从政生涯的冷眼旁观中,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便给准备弹劾严嵩父子的人说,你不要告严氏父子贪污了好多银子、霸占了多少民田、强奸了多少良家妇女,就说他私造府邸,制拟王者,有当皇帝的野心;就说他与姓朱的宗人暗中串联,图谋不轨;就说他与倭寇勾结,里通外国;就说他勾结边外民族,准备里应外合,阴谋篡位。
果然,皇帝看了严氏父子这些与他无关的罪行,而且直接威胁到自己的皇位,于是以最快速度,最高的效率,当即下旨处死严世蕃。先把他的儿子砍了,再收拾这个老东西。
这是道士皇帝在四十五年的皇位上,办的一件最爽快的事。他一连兴奋了好几天,加上又多吃了几粒“红铅丸”,于是玩起宫女来更来劲了,正如今日广告上说的“又威又猛,我更喜欢”。
但海瑞一出台,他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七)海瑞,琼山(海南岛)人,以“清官”而闻名,以“刚直”而著称,以“罢官”而惊世。直至今日,还余音袅袅,波澜不息。
在他极富传奇色彩的宦海生涯中,也许太离奇驳杂了,所以人们很难弄清他究竟是清是浊,是好是坏。若说他是不贪恋好色的正人君子,但他又似乎养过小老婆,还喝过花酒,直到晚年还纳了两个年轻美貌的侍妾,故有人说他“已耄而妻方艾”,乃至妻妾相争,自缢而亡;若说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论功名和学历,他又只是一个举人,并未评上高级职称;若说他敢于为民请命而一次又一次被罢官,但分明又一次又一次地升官;若说他敢把皇帝拉下马,代表“正统”的皇帝皇储们都讨厌他,但为什么历代皇帝都又喜欢他,还为他修祠立碑、誉为清官,把他作为道德的楷模;若说他为官清廉节俭,但讲起摆场来却并不亚于奢华的张居正。《野获编》载:“瑞出京师,用夫三十名,德州而下,用夫一百余人。”由此可见,海瑞并非如传说和影视中说的那么高大完美。他只不过是人为地塑起来的一个道德楷模、清官化身和官场偶像罢了。就此而言,他是绝对的成功。但就适应和征服官场的生态环境而言,他又是绝对的失败。因为照他的理想、偏执和原则来处事,根本行不通。这就难怪张居正不想用他了。
然而,这些都不必去多说了。现在要说的是海瑞与道士皇帝的一次直接交锋。
不管怎么说,单就海瑞与道士皇帝的这次冲撞来看,可以断言,这可能是他人生旅途中最精彩的一段,最闪光的一幕。
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也就是道士皇帝命归黄泉的这一年春天,这位刚进京一年多的六品闲官(户部云南司主事),再也闲不住了。他要以死来抗争,决定和皇帝死拼一场、赌一把。
就在他进京的时候,他看到朱厚熜收拾了严氏父子,天下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他也着实兴奋了好一阵,以为国家有望,皇帝振作起来了。但观察了一阵,道士皇帝依然躲在万寿宫里不理朝政,照样求仙设醮,吃红铅、玩宫女。而严嵩就是他造出来的一个“青词宰相”,现在他除掉了严氏父子,只不过是以此来当他的替罪羔羊,而他自己则安然无恙,照旧当他的皇帝,照旧吃他的红铅。
事实上,这个道士皇帝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祸国殃民的最大元凶。因此,海瑞不出手则已,要出手就把矛头直端端地指向了当今的道士皇帝。于是他奋然写下了名震朝野的《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当即呈给了道士皇帝。
这道史无前例、锋芒毕露和咄咄逼人的奏疏,写得洋洋洒洒,通谷易懂,现在不妨简录如下:陛下谬谓长生可得,一意修玄,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如今百姓在说:“嘉者,家也;靖者,尽也”。就是说,民穷财尽,靡有孑遗。陛下试思今日之天下,是个怎么样的天下?古时候人君有过,赖臣工匡弼。而今日之臣下却修斋建醮,相率进香,仙桃天药,同辞表贺。建宫筑室,则将作竭力经营;购香市宝,则度支差求四出。陛下误举之,而诸臣误顺之,无一人肯为陛下正言,谀之甚也。……陛下的过错多了,其大端在于斋醮。……陛下受术于陶仲文。以师称之。仲文既然死了,他不长生,而陛下何独求得?至于仙桃天药,怪妄尤甚。……桃必采而后得,药必制而后成。今无故获此二物,是有足而行吗?说是“天赐”,有手执而付给吗?这是左右奸人,造为妄诞以欺骗陛下,陛下误信受骗,真是大错特错。
……现在大臣持禄而好谀,小臣畏罪而结舌,臣不胜愤恨。是以冒死,愿尽区区,惟陛下垂听焉。海瑞把“道士皇帝”的外衣,一下剥了个精光,也将他因崇道求仙的恶果一一抖了出来。说“嘉者,家也;靖者,尽也”,老百姓的全部家底,都让你搜光、刮光、花光了。天下百姓家家干尽,大明的江山还有什么指望呢?
由此说明,从政治的角度看,你不是一个好皇帝,而是一个迷信神仙邪说的昏君。
再从伦理角度看,你任意怀疑、责打和屠杀臣工,是为不君;你让皇后独守空房,长期与她分居,断情绝义,是为不夫;你对亲生儿子毫无父子之情,连面都不肯见,是为不父。可见,这君臣、父子和夫妇之“三纲,你连一纲也未做到。如此看来,别说没资格做个英明的圣主,就连做一个普通的儒门信徒也不够格。”
这哪里是向皇帝进言劝谏,分明是向皇帝挑战、下战书,更是讨伐皇帝罪行的“檄文”,是审判皇帝的“判决书”。
当然对海瑞而言,也是自己的“绝命书”。
难怪道士皇帝尚未读完,早已龙颜震怒,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当即把奏疏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脚去乱跺乱踏,同时气急败坏地喊叫,立即把这个叛臣逆子抓起来,别让他跑啦!
太监忙说,海瑞根本就没准备跑,他早已随身抬了一口棺材,正在殿门外候着等死。
道士皇帝听后甚感意外,忙从万寿官楼上向楼下殿门外一望,果然看见海瑞正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在他身后真的有一具棺材。他望了半天,也想了半天,难道还真有如此不怕死的臣子?他愣了一阵,又返身从地上捡起奏本看了又看,最后长叹一声,跌倒在地。
他是幡然悔悟呢,还是执迷不悟?
若是毫无一点悔悟之心,那海瑞此番必死无疑,难逃此劫。但他又把海瑞打入了死牢,却又迟迟不批准海瑞的死刑。这种心态,恐怕只有他本人才清楚。这分明是一场蚂蚁战大象的殊死搏斗!这分明是弱者向强者的无畏抗争!这分明是真理与正义向专制与强权的挑战!结果呢?
不过,颇有讽刺意味的是,道士皇帝没有将海瑞当即砍头装进棺材,反倒把自己送进了坟墓。也就是离此十个月后,即这年的十二月十四日,这位一心想长生不老的道士皇帝,非但没有成仙,反而差几天才活到60岁就暴毙猝死了,而死因恰是过量服用丹药的缘故。
因为当时皇帝虽然有病在身,但头脑还相当清醒。当太医徐伟奉召前来为他把脉时,他见徐伟迟迟不敢来到他的塌前,便问他为何不来诊治。徐伟说,皇上的龙袍拖在地上,故臣不敢进。诊视后,道士皇帝还给阁臣们写了一道手诏,说徐伟刚才说“地上”,最能体现他的忠心。地上,人也。地下,鬼也。徐伟听说后,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心想刚才要是说龙袍拖在地下的话,那自己恐怕早已变成鬼了。
徐伟未变成鬼,倒是皇帝先就变成鬼了。因为他当晚过量地吃了由道士王金所炼的丹药后就突然殡天了。阁老们要处死王金,但首辅说,这样就会给皇上留下一个暴死的名声了。
但事实上,这位道士皇帝确是因崇道而活、因崇道而亡的。
在他四十五年的皇帝生涯中,他虽然一直躲在西苑万寿宫,虔诚修道,但“无为而不为”,他一天也没有忘记国事,也没有一件国家大事能滑过他的眼睛,更没有一个大臣能欺瞒过他。
这个“道士皇帝”,实际上是“道”而不道,“为”而不为,明为“清修”,实为“独裁”。他委实太聪明、太老到了。严嵩父子斗不过他,徐阶、高拱、夏言等也斗不过他。甚至连王阳明、张居正也不是他的对手。“圣聪超悟,殆非臣下所及”,他太聪明了。
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这个道士皇帝太聪明、太霸道、太骄横、太自信、太会玩弄权术,这就迫使他的臣工们拉帮结派,以求自保,哪还顾及国家大事?
“自大狂”,“神经质”也就成了这位道士皇帝的致命弱点。他玩完了自己,也玩完了臣工。“嘉靖家尽,家家干净”,最后只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过,这个道士皇帝毕竟还有点悟性。他在临死时的遗诏中说:“我当皇帝四十五年,时间不算短了。回想起来,因为幼年有病,希望长生不老,以致迷信了道教,被那些江湖术士和奸小人所欺骗。凡因对我进行规劝而受到惩罚的大臣,活着的继续录用,死了的要给以抚恤,关在监牢中的要马上放出来”。虽然悔之晚也,省悟得太迟了,但比起那些死不认帐,一错到底和死后也不允许后人说他不是的君主来,嘉靖帝的这一悔悟还是值得肯定的,也为他的儿子“裕王”朱载垕即位创造一个短暂的太平盛世而打开了一扇宽松与宽和的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