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怕读书人造反,搞了个“焚书坑儒”。但“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没想到推翻秦朝的恰是那些不读书、少文化的“粗人”。
出身没落将门之家而一度流落江湖的宋太祖赵匡胤并无多少文化,但他却击败了文化素质都很高的后蜀后主孟昶和南唐后主李煜,使他们成了亡国之君。难道说,这都是文化惹的祸?
读书有益,文化无罪,有罪的恰是那些毁灭文化的人。
(一)唐末五代之际,藩镇林立,处于南北分裂的混乱局面。北宋脱颖而出之后,宋太祖赵匡胤便着手统一中华。他按照“先南后北”的既定方针,首先平南汉、灭南平,切断南唐与后蜀的联系,再分而击之。而这时的后蜀后主孟昶和南唐后主李煜——这两个词林圣手、风流天子却还沉溺在温柔富贵乡里,做着人间的美梦。
这两位风流天子、亡国之君,有着出奇的相似之处,可谓天生的绝配。他们都是有较高文化修养的词林高手和情场老手,也都不是残暴的昏聩之君。而宋太祖恰又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出身于破落将门之家的流浪汉,他居然把两个文化修养比他高得多的君王一口吃掉了。
再联想到有着灿烂辉煌文化的法兰西在二战中败于希特勒的史实;再联想到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中国在抗日战争中曾一度被日本侵略凌辱的惨状;再联想到鲁迅说过的一首诗打不倒孙传芳而一炮就可轰倒孙传芳的名言,于是有学人发话了,说“文化远非如文化人说的那么重要。一个民族并不因为有了灿烂辉煌的文化,就能保证大家都能为捍卫这种文化而捍卫这个国家。伊拉克如此,法兰西如此,我们也一样”文化当然不是面包,文化当然不是枪炮,更不具备高科技制造出来的尖端武器和原子弹那样的威力。但别忘了那些现代化的武器和原子弹,都是靠有文化科学技术的人制造出来的。指挥和使用原子弹的人,必须是有较高文化素质和有理智的人,应由这样有文化综合素质的高手来掌控。如果落在无文化或者即使有文化而不懂得运用文化的疯子和无赖之徒的手里,把原子弹当成手榴弹来乱扔的话,那将是什么样的后果呢?
所以,文化本身无罪,有罪的恰是没文化、不懂文化和不会掌控和运用文化的人。
所以,文化终归还是国家之根本、民族之灵魂、人种之血脉。文化不是面包却胜似面包,不是原子弹却似过原子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人种,什么都不怕,就怕没文化,就怕文脉的中断与浮躁,就怕抱残守缺。因为我们最终拼比的不仅是政治、军事和经济,而更重要的还是文化。
都是词林圣手的这两位君王,之所以成为亡国之君,罪不在文化,而正在于他们不善于掌控和运用文化,没有把握好玩文化的时机和火候。或者说玩得不是地方,玩得不是时候,玩过了头,乃至走火入魔,玩物丧志。更主要的是,他们的这一手绝活,与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产生了牴牾,严重“错位”了、扭曲了。故早有人替他们惋惜,说“作个词人真绝代,可怜命薄作君王”。君王爱词曲也没有错,错在他们的本色行当应该是玩政治,而不应沉溺于词曲之中。
这里,先说后蜀后主孟昶吧。
(二)孟昶是蜀主孟知祥的皇子,他的父亲才当了几个月的蜀主就死了,他便即位成了后蜀主。
这位资质端凝、少年老成的君王,初登大宝时也很有雄心大志。他选拔新人,任用贤臣,奖励农桑,改善吏治,都做得像模像样的,颇有王者的风范。而且并不满足于偏安巴蜀,还想染指中原。但由于书生气十足,不会玩政治,所以终难如愿。既当不成一统中华的大皇帝,就只好凭据天府之险、三峡之雄而做小国之王了。
时值后周交替之际,各家正忙于逐鹿中原,无暇顾及巴蜀小国之时,孟昶正好“关起门来做皇帝”,乐得逍遥自在。而他也会玩会乐,连尿盆也拿珍珠玛瑙来装饰。难怪后来宋太祖得胜后看到这金玉镶嵌的尿盆时说,如此奢华的君王不败才怪哩!至于“打球走马”和玩美女,他一样都不落人后。为了打球走马,他下令强夺百姓良田,作为皇家的跑马场。还命五彩缤纷的宫女,穿梭往来于场中助兴。
为了充实后宫,他又下令广招蜀中美女,供其玩乐。徐家有女初长成,生得如天仙般的飘逸俊秀,且精工音律,擅长歌赋,人见人爱,当然很快被选入宫。即受到孟昶的宠爱,并被封她为贵妃。
据明人陶宗仪《辍耕录》一书说:“蜀主孟昶纳徐匡璋女,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以其色。或以为姓费氏,则误矣。”“花蕊夫人”,是孟昶在封徐氏为贵妃时,赐给她的一个芳香四溢的别号,也只有他才想得出来。
这位姓徐的花蕊夫人,不仅擅长红牙按拍、檀板轻敲,而且更有一手绝活,那便是善烹调、会厨艺。其中有一道名叫“酒骨米曹”又名“绯羊首”的菜,便是当时和后来传遍天府之国的名牌佳馔。据说是先将洗净的白羊头,以红曲和好酒淹而煮之,使酒味浸入后,再剖成薄片。这样吃起来余香满口,回味无穷。还有一道江湖菜,名叫“月一盘”,即以薯药切成月牙形状的薄片,以五味调和,再以莲粉拌匀,使之洁白如玉,形之似月,吃起来酥脆可口,闻起来清香扑鼻。
每逢宴会,花蕊夫人都要露一手,而且花样翻新,屡出奇招,令人叹为观止。问她为何如此,她说了一句跟今天非常相似的话:要想管住男人的心,先要管住男人的胃。
但如果女士们真的相信这句话,那就犯傻了。因为男人胃品大开之日,恰是心花怒放之时,岂是夫人轻容易就能管得住的?
不过对孟昶来说,倒是蛮管用的。他的胃和心,都被花蕊夫人牢牢地管住套牢了。
花蕊夫人爱花,尤爱芙蓉、牡丹和红栀子花。孟昶便广开花圃,遍采名花,精心培育。因此,一年四季,都花开满园,香风十里。特别是秋天的芙蓉,不仅盛开于皇家,也绽放于锦城。放眼一看,满城芙蓉,绮罗成阵,争芳斗艳,叠锦堆霞,竟成了芙蓉世界,花的海洋。今日成都人爱芙蓉,将之定为市花,是否与此有关呢?
花间一壶酒,一张琴,还有称心如意的美人相伴,这种浅斟低唱、吟诗作赋的悠闲生活,正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的作派。
夏日炎炎,孟昶酷热难耐,便命人在锦江河畔修建一座水晶宫,再凿一个“摩诃池”,与河相通,又在池中安放四架喷水的机器,只要将开关打开,池水就从四方一起喷射出来,然后又回归池中。实际上,就是一个纳凉的大花园。
每逢盛夏,孟昶就带着花蕊夫人和嫔妃眷属,来到水晶宫避暑,饮酒吟诗。孟昶曾写了一词阙,名叫《玉楼春》。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后来苏东坡将此词改写为《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这种改动前人之作的“隐括”方式,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改写,自然也不能说是抄袭。但苏东坡的名气大,反将原词的作者孟昶压下去了。今日人们只知苏东坡的《洞仙歌》,而不知孟昶的《玉楼春》。不过,此词能使文豪苏学士动心寻味,乃至要动手改写,也足见孟昶并不是一般的庸俗词人。
事实上,他确实是一个有文化修养和造诣的文人皇帝。论诗词的工底,他虽然赶不上李煜,但文化综合素质却明显地在李煜之上。他首开画院和首创文人词曲集,以及勒石刻经和保留下“南管”乐曲,也都是李煜望尘莫及的。
广政三年(940),他命人收集当时的文艺辞赋、诗家词曲约五百首,分为十集刊发,名为《花间集》;次年又命人编辑《古今韵会》五百卷;后来他命人在石头上镌刻《论语》、《周易》、《尚书》、《尔雅》等十大经典,历时八年才完成。为了便于流传,他又命人刻成木版图书。后来木版图书的大量流传于世,即源于孟昶的创造。
今日台湾流传的“唐音”,也就是当时孟昶命人制作的“南管”。可见其影响力之大,实属罕见。
还有,孟昶曾在蜀中广招画师入宫作画,一次就达50人之多,此可谓开宫廷画院之一代先河。总之,从各方面看,他都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文化艺术家。
但对于一国之君而言,这既是他的特点,也是他的弱点,甚至是致命的弱点。因为君王的行当和特点是玩政治,而不是玩文化。
(三)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这是对诗人而言的。真正的诗人,大多是在国家不幸的离乱衰亡中迸发出来的。但一国之君如果只一味地去玩诗玩词玩艺术、玩文化,那结果必然是把国家玩垮玩尽玩败、玩灭亡,同时也把自己玩完。
因此,当宋太祖大手一挥,兵锋直指后蜀时,孟昶还沉浸在温柔乡里依红偎翠,浅斟低唱。直到宋军兵分两路,南北夹击时,孟昶才慌了手脚,忙派狗头军师王昭远领兵布防。他出征前,曾向孟昶夸下海口,说我此番出征,不但能击败宋军,而且还可以率此几万虎狼之师,直取中原。
哪知兵出剑门,刚与宋军交战,便一触即溃,忙退守剑门关。剑门乃成都之屏障,一旦有失,成都就危险了。所以孟昶听说王昭远退守剑门时,立即派太子孟玄吉吉率军增援。
这位太子爷原不过是一个绣花枕头、花花太子,除了会玩女人之外,他什么都不懂,更不懂军事韬略。临到率军打仗时,他还用绣辇抬着一大群爱姬美女与之同行,又带了一大批乐师乐器随军演唱。这哪里是出征打仗,分明是一个超级豪华的旅游团。“知子莫如父”,但孟昶却不知儿子是这样的货色,还委以重任,岂有不败的?
果然,还未等太子的军队赶到时,剑门关早已失陷了。太子吹吹打打地去,只好又吹吹打打地返回成都。
这时,南路的宋军,早已突破三峡防线,然后沿江北上,直逼成都。乾德三年(965)元月,宋军南北两路大军,按计划会师于成都。
至此,做了将近30年太平蜀主的孟昶,才如梦初醒,自己的江山已经玩完了。现在要干的不是吟诗作赋,而是叫人起草降表了。
是年元月中旬,宋军主帅王全斌到达成都会仙桥。他此番到此不是“会仙”,而是与亡国之君孟昶相会,接受他的投降表。
当时,孟昶率领一帮大臣,备齐亡国之礼,手捧降表,跪于宋军营门。王全斌抬眼一望,二话未说,只问花蕊夫人何在?因为这是临行前宋太祖交给他的一项特别任务,必须将“冰肌玉骨清无汗”的花蕊夫人,完完整整地带回汴京(今日之开封)。
不久,孟昶和他的花蕊夫人,以及眷属大臣被带至汴京,在明德门外素服参拜宋太祖。
宋太祖说,你的词写得相当漂亮,一句“冰肌玉骨清无汗”,就足以能夺词林之冠。连朕这个识字不多的人,也能看懂和体会到其中的意味。不过,玩这种文字游戏毕竟不是你我的本分,那些都是文人墨客干的。你却视之如命,玩上了瘾,岂有不误事的?
如此这般地教育了他一通,然后下诏降罪,同时又封之为“秦国公”,并赐以袭衣冠带。但不知为什么,几天之后,孟昶便暴毙而亡了。
孟昶一死,花蕊夫人就被宋太祖召进后宫去了。赵匡胤极其热情地款待她,席间他问花蕊夫人,听说前蜀主王建也曾有过姓徐的花蕊夫人,也会写宫词。而你也叫花蕊夫人,也会写宫词。不知是同名同号呢,还是传言有误?
花蕊夫人说,哪有那么多的花蕊夫人?恐怕都是那些文人吃饱了瞎编的吧。
赵匡胤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改了话题,问她能不能吟诗一首,以助雅兴。
花蕊夫人也不多言,便怀着对孟昶的思念和亡国之痛的一腔悲愤之情,口占一绝,说: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赵匡胤听后,非但不怒,反而赞赏她说:卿真可谓锦心绣口啊!又问她,听说你在离蜀来京的途中,曾将一首词写在驿馆的粉墙之上,卿还记得吗?
花蕊夫人说,亡国之音,终身难忘。
赵匡胤说,何不念来朕也听听,也好以此为鉴。在他一再催促下,花蕊夫人只得念道: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为年。马上时时闻杜鹃。花蕊夫人念罢,又感叹说,都是词不好,误人误国。本应该是“人玩词”,结果反倒是“词玩人”。
赵匡胤说,夫人,错的不是词,而是人。君王爱词也不为错,错的是他不会用词,反而为词所用。玩物丧志者,岂有不败的?
花蕊夫人笑道:你不爱词,只爱江山,当然不知玩词之误了。
赵匡胤说,不然!朕爱江山,但也爱吟风弄月,不过朕会驾驭它,决不会为它所用。而且朕始终明白,我是一国之君,我应当恪守君王的本分。朕玩的是权杖,文化则是权杖的灵魂。
今天他的心情特别好,原以为花蕊夫人会思念旧主,不肯与他交言对话。不料她却有问必答,款款细言。根据他的经验,女人只要肯同你交谈,那就有几分把握了,至少说明她对你没有反感。因此他左一杯、右一杯地只顾敬她喝酒,又左一句、右一句地劝她,只管放心住在宫里,要什么就给什么,并保证封她为贵妃。说着就调侃道,不知是否也能让朕体验一下冰肌玉骨的妙处……花蕊夫人也无可无不可地说,亡国之人,苟且偷生之辈,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就这样,她成了宋太祖的贵妃(一说是嫔妃)。
不料,她又被赵匡胤的兄弟赵匡义(又名赵光义、也是他的皇位继承人)看上了。《烬余录》中说,赵光义对赵匡胤的妃子花蕊夫人垂涎已久。一天晚上,他进宫去探望生病的皇帝哥哥时,发现他正处于昏睡之中,只有花蕊夫人独自陪伴,便趁机要奸污她。不料惊醒了赵匡胤,他怕被砍头,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用玉斧砍死了他,然后逃出皇宫。
这就是历史上传说的“烛光斧影”。
不论是真是假,反正赵匡胤当天晚上就死了。
可见,如果说孟昶是因玩女人、玩文化未把握好分寸火候而亡国亡身的话,那么,赵匡胤这个政治行家里手,也因玩女人、玩政治未拿捏好分寸火候而死于斧口之下。
由此观之,玩文化也罢,玩政治也罢,或者玩女人也罢,如果玩昏了头、玩走火了,也都难逃覆灭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