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的一个傍晚 , 江山从一户教民家里出来 , 正好看见从佴城开过来的最后一趟班车驶进镇子 ,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车门打开后 , 几个面带倦容 , 显得委靡不振的旅客鱼贯而出 , 他们大都是本镇的居民 , 有的还是教民 ,江山十分眼熟。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穿米色风衣的旅客身上 , 这个旅客熟悉的面孔和奇怪的装束不知不觉引起了他的注意。江山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张面孔 ,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的是 , 他不是镇上的人 , 那身奇怪的装束已经 再好不过地证明了他的外地人身份 ( 本镇人很少穿风衣 ) 。江山的脑子里刹那间出现了一片空白。他显然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 , 但搜寻的结果仍然一无所获。他想走近几步 , 以便更清楚地辨认出那张面孔 , 可是还没容他挪动步 , 那个人已经竖起风衣领子 , 步履匆匆地消失到暮色中去了。
江山愣了一会儿神 , 才往回走。他的脚步不快不慢 , 很有规 律 , 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镇上的人已经熟悉了牧师这种走路 的姿势 , 并且很容易将这种姿势同他的职业联系起来。最近一段 时间以来 , 江山走路的步子似乎比平时有所加快 , 这显然与教区日益繁忙的事务有关 , 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也许是 : 一个外国的大 主教即将视察教区。这个消息最初只是在教区内部悄悄流传 , 但没过多久 , 便在镇上不胫而走 , 家喻户晓了。
现在 , 江山就是迈着这种比平时有所加快的步子 , 走过旷无 人迹的街头 , 神情有些恍惚。四月的晚风潮湿清凉 , 透出一股淡 淡的雨意。江山从这股雨意中仿佛嗅到了薄荷的香气。这使他不 由略略放慢了步子 , 刚才骤然袭来的那种恍惚之感似乎也被薄荷 的香气稀释殆尽了。
这时 , 江山听到了从教堂里传出的钟声 , 缓慢、沉浊 , 在暮霭中回荡 , 昕起来有几分缥缈 , 使他不由回忆起作为一名神学生在佴城的大教堂里做晚祷的情景。他觉得 , 神学院的钟声似乎远比他现在听到的钟声宏亮许多。即使过去了几年 , 他回忆起来也感到钟声的气流宏大无比 , 有一种穿透耳膜的力量。他相信 , 这绝非仅仅因为钟的质地和构造的差异 , 而与听到钟声时的环境、心情有关。
江山不由再一次加快了脚步。当他回到教堂的时候 , 天已经 完全黑下来。尽管如此 , 正要关上大门的看门人阿贵仍然一眼认出了他 , 赶忙又将大门打开 , 等他进去。
小江牧师这么晚才回来 , 太辛苦了。别忘了早点休息 , 明天是礼拜日哩。江山走进教堂的大门时 , 听到阿贵在他旁边用关切的语气说 , 并且将当日的报纸和信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他手上。江 山瞟了这位上了年纪的驼背看门人一眼 , 觉得他的神态和语气同 两年多以前一模一样 , 没有任何改变。两年多以前 , 也是这么一 个傍晚 , 阿贵也这样毕恭毕敬地站在教堂的门口 , 迎接刚从佴城 的神学院毕业来这个教区任职的江山。阿贵叫他 " 小江牧师”刚 一听到这个称呼时 , 他还隐约感到一丝不悦 , 觉得不如叫 " 江 山 " 庄重 , 但后来听习惯了 , 甚至整个教区的人都这么称呼时 , 他 便承认这称呼的确让人感到一种特别的亲切。在他的印象中 , 这 个教区唯一没有叫他 " 小江牧师 " 而叫 " 江山 " 的只有为唱诗班 弹风琴的马兰小姐一个人。
此刻 , 看门人阿贵忠于职守的神态使江山不期然地想到了他 的去世已经两年的前任司马牧师。但这只是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 过 , 很快便被别的意念占据了。
大门在身后缓缓地关上了。江山将后背靠着厚厚的橡木门板 , 整理了一下稍许有些紊乱的思绪 , 开始琢磨明天早晨做礼拜的事 , 他的心情仿佛落入一颗石子的池塘 , 波纹消失之后 , 正渐渐地归于平静。
后来 , 江山顺着幽暗的过道 , 向楼上的卧室走去。
第二天 , 江山照例起床很早。这是他在神学院就养成的习惯。 他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洗冷水浴 , 无论冬夏寒暑 , 从不间断。这 同样是他从神学院带来的习惯。神学院的院长曾经告诉他们 , 长 期洗冷水浴 , 会使一个人保持冷静清醒的头脑和强健的体魄 , 而 这恰恰是一个神职人员所不可缺少的。洗浴完后 , 江山便一身洁 净地坐到书桌前 , 开始诵读《圣经》, 尽管他早已对《圣经》的每 一个故事乃至每一行字都了如指掌、烂熟于心 , 但他仍然诵读得一丝不苟。在江山看来 , 重要的不是他诵读了什么 , 而是诵读本 身能使他每天处于一种与上帝对话的神圣氛围中 , 这对他忠实地 履行神职显然大有脾益。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 , 江山除了上述两项必修课外 , 还增加了一项在阳台上散步的内容。由于教堂坐落在半山腰上 , 江山站在 阳台上 , 正好可以俯瞰镇子的全貌 : 参差错落的居民区 , 缠绕在 屋顶和树梢上的晨炊 , 凹凸不平的街道 , 人头攒动的菜市场 , 通 向教堂的路上前来早祷的稀稀落落的教民以及在教堂门口和周围 打扫卫生的驼背看门人阿贵 , 都无不收入江山的眼底 , 这唤起他与诵读《圣经》的神圣感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感觉 : 悲悯。他相信 , 主耶稣在传经布道的途中 , 也一定产生过这种悲悯感。江山觉得 ,神圣与悲悯并不矛盾 , 它们应该是统一的。 -只有获得一种人间的 悲悯感 , 才能够对主产生真正意义上的认知。江山觉得 , 他眼下 置身子阳台 , 也许正好恰如其分地暗示了他作为神职人员与这个 世界的联系……
江山夹着那本他不知诵读过多少遍的《圣经》, 身着宽大、整洁的牧师服走上教堂的颂经台时 , 马兰小姐的管风琴声已经响了。 晦暗的光线下 , 江山依然能看清马兰小姐的一双修长白暂的手在 琴键上灵巧舒缓地跳跃 , 宛如一对小鸟。教民们稀稀拉拉散坐在 大厅里 , 还不足整个座位的十分之一。相形之下 , 教堂里显得更 其空荡。他们在马兰小姐管风琴的伴奏下颂唱赞美诗 , 声音干涩、 呆板 , 像他们的神态那样没精打采 , 缺乏丝毫庄严虔敬的气氛。江 山刚才从大厅中间穿过时 , 还看见有的教民在打瞌睡 , 涎水从嘴 角垂下来 , 差不多有一尺来长。那副疲惫的睡态 , 使人感到他们 大概承受了漫长的劳顿。江山没有去叫醒他们。他只是在走向颂 经台时 , 又想起了去世已经两年的司玛牧师。与眼下教堂的空旷寥落相比 , 江山简直难以想象司马牧师在去世前一年筹集巨资建成的这座教堂曾经座无虚席的盛况 , 据看门人阿贵说 , 那时候连 走道上都挤满了前来听司马牧师传经布道的教民……
江山站在颂经台上 , 竭力掩饰着自己茫然若失的心情 , 将 《圣经》放到被阿贵擦拭得乌光发亮映得出人影的讲坛上。江山看 见阿贵也拿着一本《圣经》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上。这个驼背的看门人是一位虔诚的教徒 , 每次江山布道 , 他都坐在那个位置上 ,从来没有缺席过。阿贵也许是这个教区最模范的教民了。江山脑 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他收回目光 , 打开《圣经》, 开始了 今天的早祷 :" 我们在天上的父 ,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 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 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 , 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 ,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因为国度、权 柄、荣耀 , 全是你的 , 直到永远。阿门。 "
江山涌到这儿时 , 忽然觉得耳边的管风琴声有些走调。他不 经意地瞥了一眼马兰小姐 , 看见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显得十分紊乱 ,仿佛一群受惊的小鸟 ; 江山把目光移到马兰小姐的脸上 , 发现她 一脸苍白 , 正呆呆地望着教堂的门口。江山诧异地顺着她的目光 往教堂门口望去 , 看见一个穿米色风衣的男人在门口闪了一下 , 就 不见了。江山一眼认出正是昨晚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那个男人。他 还看见 , 看门人阿贵跟在那个人身后也从教堂门口消失了。
这一次 , 江山看清楚了那个人的面孔……
大约半年多以前 , 教区的一位女教民患病住院 , 因无力支付 医疗费 , 耽误了手术 , 死在镇上的医院里。此事在镇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类似的事件过去也发生过不止一例 , 但这次的受害 者是一位女教民 , 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几位义愤填膺的教民还带着死者的遗孤——一个九岁的男孩——到教堂找江山 , 希望他 主持正义 , 向医院讨还公道。这件事涉及到本教区的教民 , 而且 是一位女教民 , 江山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但江山没有料到的是 , 当 他代表教区去镇上的医院交涉时 , 医院负责人不仅推卸责任 , 而且态度粗暴 , 出言不逊。更令江山吃惊的是医院恶劣而简陋的环 境和医疗设备。江山几乎要因此而原宥这家医院负责人的无礼态度了。然而 , 上帝会宽恕任何草率地对待他人生命的组织、个人或行为吗 ?
几天以后 , 受某个妇女权益保护组织的委托 , 一个穿米色风 衣的侦探从佴城来到镇上 , 开始着手调查这一事件。起初 , 侦探还向江山了解过有关女教民的情况 , 但一直到死者下葬 , 调查也没有取得进展。
女教民的葬礼是在一个秋雨霏霏的下午举行的。几乎每一个 教民都参加了葬礼。送葬的队伍差不多排了一里路远 , 它像一条 蛇似的远远穿过镇子 , 并且在镇上的医院门口停留了片刻 , 以此 表达人们的愤怒。在山坡上的墓地里 , 乐队奏起肃穆低沉的 《安魂曲》, 江山按照一个基督教徒最隆重的礼遇 , 为这个不幸的 女教民主持了葬礼。灰蒙蒙的细雨中 , 江山看着女教民的黑术棺 材一点一点缓缓地往下沉落 , 内心感受着生命遭受无辜戕害的沉 痛。他不断地向天空划着十字 , 为女教民的灵魂在进入天国后安息而祈祷 , 雨水浸湿了他的全身也未察觉……
那个侦探是半途中加入送葬队伍的。他穿着那件米色风 衣 , 一言不发地走在送葬的人群里 , 一直跟进了墓地。谁也不知 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墓地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 他没有等葬礼 结束就离开了。有人看见 , 他乘坐一趟傍晚的班车 , 当日就回佴城去了 , 而他所负责调查的这起医疗事件也因此不了了之了。
正是从那一天起 , 江山脑子里冒出了建一座教区医院的念头。
二
看门人阿贵跟着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走出了教堂。 晨雾尚未散尽 , 空气中湿漉漉的 , 地上也湿漉漉的 , 仿佛刚刚下过一场雨 , 有些打滑。看门人阿贵尾随着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 , 高一脚低一脚 , 像一个鳖脚的盯梢者。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 两脚生风 , 走得很快 , 阿贵紧追慢赶才能跟上。走到闹市人群稠 密处时 , 阿贵看见穿米色风衣的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 , 拐 进一条僻静的小街 , 往镇外的半山腰走去了。
半山腰是教区的墓地。复活节刚过去不久 , 通向墓地的小径人迹罕至 , 显得冷冷清清。这条小径崎岖不平 , 看门人阿贵却已 轻车熟路了。每次护送去世的教民下葬 , 阿贵都要跟着走一趟。以前是跟着司马牧师 , 现在是跟着小江牧师。尽管如此 , 在快要走近墓地时 , 阿贵上了年纪 , 有些不听使唤的腿脚绊在一块石头上 , 还是让他摔了一跤。如果不是多亏一棵树挡住 , 他至少得往山下滚好几米远。
当看门人阿贵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时 , 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已经不见了。阿贵断定那个人进了墓地。他紧走几步 , 扶住一棵树 , 定了定神 , 向墓地望去 , 果然看见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 正在一片形状各异、错落有序的墓碑之间走走停停 , 似乎在寻觅 着什么。后来 , 他在一块造型古旧、高大的墓碑前面停下了 , 并且摘下墨镜 , 脸凑得很近地辨认着墓碑上的碑文……躲在树后头 的看门人阿贵睁大了眼睛 , 脸上浮现出一种捉摸不定的表情。
他看得清清楚楚 , 穿米色风衣的人面对的是司马牧师的坟墓。
两年多以前 , 司马牧师的病情日益沉重 , 他不得不卸去神职 , 让一个名叫江山、刚从佴城神学院毕业的年青牧师接替了他在教堂的职务。那些日子 , 司马牧师整日卧病在床 , 纠缠他多年的心口痛开始向他衰老的躯体发起总攻。每天夜里 , 他都要被频频发作的疼痛惊醒 , 以致他用头颅叩断了好几块床板……
彻夜守候在司马牧师身边的驼背阿贵一筹莫展 , 只能眼睁睁 地看着他侍奉了快一辈子的面目慈善的牧师倍受煎熬 , 一面不住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 祈求上帝帮助牧师减轻痛苦。但司马牧师的 心口痛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发作 , 身体猛烈地击打床板 , 把墙壁都震动了。阿贵看见司马牧师的五官因剧烈疼痛而扭曲 , 变得惨白。
一丝恐惧旬然袭上阿贵的心头 , 人是多么地赢弱无助 , 不堪一击 啊 ! 一阵风也能将人击垮 , 使人变得面目全非。司马牧师在长达数十年的传教生涯中 , 以他高超的医术 , 不知使教区内外多少人起死回生 , 在教民们心目中 , 司马牧师不啻是一位圣徒 , 一位像主耶稣那样能为人解除痛苦、降下福祉的圣徒——如果耶稣真的 像《圣经》里说的那样无所不能的话——本教区的教民人数从寥寥数十人增加到数百之众 , 不能不说与司马牧师几十年来像圣徒一 样操劳终日有关。可是现在 , 这个曾经解除过多少病人痛苦的 师却一点也救不了自己。昏迷之中 , 司马牧师无力地伸出一只手 来 , 颤抖着伸到阿贵面前。阿贵明白司马牧师要的什么。不到万不得已 , 他是不会要的 , 就像他以前每次发作时那样……
阿贵背过脸去 , 找司马牧师所要的东西。一刹那间 , 阿贵意识到 , 司马牧师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一个人一旦靠那种东西抵御 痛苦 , 日子还会长得了吗 ?
那些日子 , 司马牧师对那种东西的需求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但即使这样 , 阿贵也没有料到司马牧师去天国的日期来得这 么快。在此之前 , 司马牧师的身体还出现过缓和的征兆 , 有几天 , 司马牧师甚至不用人搀就可以下床 , 还接待了几个前来探询的教 民。但司马牧师一转身就踏上了去天国的路——这样的人不进天国谁还有资格进天国呢 ?
司马牧师是自尽身亡的。是忍受不了再次发作的心口痛 , 还 是因为别的什么缘由呢 ? 不得而知。总之阿贵觉得司马牧师死得 有些突然 , 使他毫无准备。
司马牧师死的前几天 , 还接待过一位从佴城来的身份不明的穿米色风衣的人。谈话时 , 牧师让阿贵出去了一会 , 所以不知道 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凭直觉 , 阿贵感到司马牧师的死同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不速之 客有些联系。什么联系呢 ? 阿贵一时想不清楚。他也不愿意去想。
看门人阿贵尾随着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下了山 , 又一直跟着他钻进了镇上的一家旅馆 , 才披着满身的露水回到教堂。
在教堂门口 , 他看见教区医院的包工头王虎一脸烦躁地在门口踱来踱去 , 地上扔了好几只烟蒂。
是找马兰小姐么 ? 阿贵迎上去打招呼。
我找小江牧师呐。王虎白了他一眼 , 没好气地说。我真不明白 , 小江牧师每天念叨那本《圣经》, 也不腻歪 ? 我听一句都嫌拗 口 , 他倒好 , 念起来就没完没了 , 难怪叫念经哩 !
阿贵瞥了王虎一眼 , 从他话里昕出一股子掩饰不住的焦急。他不明白这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包工头急躁个什么。早一点急躁 , 教区医院没准都完工了吧 ?
阿贵在心里这么嘀咕了一句 , 就不再理睬王虎。他还惦记着 扔在教堂座位上的那本《圣经》, 别让人顺手牵羊 , 给拿走了。那 本《圣经》可跟他多少年了 , 差不多和他跟随司马牧师的时间一 样长。
三
午后下过一场微雨 , 马兰小姐的二层小楼四周的柏树显得更 加绿意浓浓 , 苍翠欲滴。马兰小姐有早起和午睡后在阳台上一边 戴上耳机听音乐一边看书的习惯。小楼坐落在半山坡的柏树映掩 之中 , 与镇上嘈杂的市区隔着一段距离。坐在阳台上 , 镇上的全 貌不仅可以一览无余 , 还能使人产生一种闹中取静的超脱尘俗之 感。随着马兰小姐的视线像镜头一样慢慢移动 , 她还能依次看见 镇子边缘的教堂、钟楼以及另外一片山上的教区公墓里那些造型 各异的墓碑……
现在 , 马兰小姐身着一件白色棉布睡裙 , 倚靠在一把自色塑 料凉椅上 , 膝盖上放着一本并未打开的香港出版的娱乐杂志《银 色世界》, 杂志封面上 , 一位被誉为 " 四大天王 " 的影视歌三栖明星脸上沉静、文雅的表情使马兰小姐不自觉地想到江山 , 她第一 次见到江山时 , 就差点惊奇地叫出声来。江山长得太像那个香港明星了。或者说 , 那个香港明星长得太像江山了。如此相像的两 个人 , 身份和职业却相去甚远 , 有天渊之别 , 否则 , 马兰小姐还 真会将他们混同一人的。马兰小姐想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 , 那么一个人呢 ? 一个人的现在和过去呢 ? 也会像两个人之间外表相似而实质上迥然相异吗 ?
马兰小姐的心情有些恍惚。她的脑子里闪现出今天早晨在教堂发生的事情。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像一枚秋天的树叶从教堂门口飘入她的眼帘。马兰小姐脸色一下子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 手指 也变得不听调遣 , 管风琴仿佛失却了控制的风筝 , 在空荡的教堂 内发出一阵刺耳的不和谐音。慌乱之中 , 马兰小姐感到江山诧异 的目光落在她的手和琴键上。她忙低下头去 , 调整琴音。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 , 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已经从教堂门口不见了 。。。 。。。
一年多以前 , 在佴城的一家很有名的歌舞厅发生过一起严重 的斗殴事件。斗殴用了枪械 , 双方都有伤亡。当警方赶到斗殴现场时 , 肇事者已逃之夭夭 , 只留下一具未来得及带走的尸体。
负责这起案子的是一位叫柯克的年青侦探。由于现场没有留 下任何线索 , 整个案子调查得十分艰难。根据目击者介绍的情况 分析 , 斗殴不像通常那种黑社会有计划有预谋的火并 , 而带有很 大的突发性。另外 , 据歌舞厅的值班经理提供的证词 , 斗殴双方大都是歌舞厅的常客 , 其中一位经常光顾的南洋商人有参与操纵 这场斗殴的嫌疑。但是 , 当柯克侦探好不容易查出这位南洋商人 的确切身份 , 准备传讯时 , 南洋商人却已经先期离境 , 返回马来 西亚了。
案子就此搁浅了。柯克侦探的调查陷入了他以前多次面临过 的僵持局面。但他没有料到, 时隔一个月后 , 在一次偶然的社交集会上 , 案子获得了出乎意料的进展。就在那次集会上 , 柯克侦探第一次听说了自灵这个名字。白灵是佴城一名正在走红的女歌星。但柯克侦探对这位女歌星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听集会上一位不愿披露姓名的人士透露 , 斗殴发生的那天 , 恰好是自灵小姐的 25 岁生日。而卷入那场斗殴的人大都同白灵小姐过从甚密 , 据 说白灵小姐走红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那天晚上的集会 , 据说白灵小姐本来也准备参加的。由此可见 , 这次集会可能是由白灵 小姐的崇拜者们为她举行的一次生日party, 可后来白灵小姐由于 别的约会而中途改变了计划……斗殴终于发生了。
案子似乎出现了意外的转机。白灵小姐和那群斗殴者究竟是 一种什么关系呢 ? 斗殴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 如果那天晚上白灵小 姐参加了 party, 这次造成一人死亡的斗殴会避免吗 ? 又是谁使自 灵小姐中途放弃参加 party 的计划而赴别的约会的呢 ? ……所有的疑窦似乎都集中在白灵小姐身上了 , 柯克侦探意识到 , 白灵小 姐才是解开这个案子的关键性人物。
几经周折 , 柯克侦探终于在白灵小姐经常演出的红月亮歌舞 厅找到了她。当时离演出仅仅相隔几分钟时间 , 白灵小姐穿着一身光彩照人的演出装在化妆室接待了柯克侦探。由于职业的原因 , 柯克侦探很少有同娱乐界打交道的机会。当他看到自灵小姐的第 一眼时 , 就被那种袭人的风采慑住了 , 此前听到的种种传闻在白灵小姐身上显出一种惊人的真实。这样富于魅力的年青女子身上 什么奇迹不可能发生呢 ? 一刹那间 , 柯克侦探有些走神 , 可当他 刚说明来意 , 白灵小姐便从化妆台的抽屉里摸出一张散发出浓郁 香气的名片递到他手里 , 让他按照名片上的电话两天以后同她联系 , 就撇下他匆匆地走向了舞台。柯克侦探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 但其时演出已经开始了……
当柯克侦探两天以后按照名片给白灵小姐打电话时 , 他才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 : 那天晚上 , 他也许不该轻易放走白灵小 姐。电话里老是忙音。他按照名片上的地址 , 在一座公寓里找到白灵小姐的住所时 , 公寓管理人员告诉他 , 白小姐已于前一天搬出了公寓 , 不知去向。
后来 , 柯克侦探几乎搜查遍了佴城所有的公寓 , 也没有找到自灵小姐的影子。白灵小姐就这样从佴城奇迹般地失踪了。柯克侦探确信 : 对整个案子来说 , 这是一次不可挽回的损失。
马兰小姐身上感到了一丝凉意 , 她起身欲回卧室去加一件外 套。这时候 , 她昕见楼下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通常每个礼拜天的下午 , 正是陈子善从佴城回来的时候。他在山脚下专门修了一个车库 , 那辆蓝鸟轿车每次都停在里面过夜 , 第二天上午 , 陈子善便又亲自驾驶着回佴城去了。陈子善除了饵 城和镇上 , 究竟还有多少处房子 , 马兰小姐无从得知 , 她也不想 知道。就像她除了知道陈子善是个生意人 , 而对他究竟做些什么 生意一无所知也从来不感兴趣一样。对她来说 , 陈子善每个礼拜回到这儿住上一夜 , 如同开旅馆的对待一位老主顾似的 , 既不失 殷勤又习以为常了……
马兰小姐坐在阳台上没动。她听见住在楼下的保姆柳嫂迈着 碎步从自己的小房间过去开大门的声音。接着 , 她就感到一阵踏在楼梯上的男人特有的很重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向楼上逼近。她 想象得出陈子善那副西装笔挺的魁梧身躯和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总是冒着油光有些阴郁的面孔, 在楼道里黯淡的光线下拾级而上的景象……脚步声停住了。马兰小姐抬起眼, 看到出现在面前的那张面孔 , 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四
大约一年以前 , 王虎的施工队在佴城那些设备精良的建筑公司的步步紧逼之下 , 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整整半年时间 , 王虎的施工队几乎没有揽下一件像样的修建工程。那些设备精良的建筑公司差不多垄断了佴城的所有修建工程 , 连一根吃剩的骨头也没给他们留下。王虎的施工队像一支装备和战斗力都极其低下的杂牌军 , 在固若金汤的正规军阵地面前不战而退 , 哗拉拉地 败下阵来。眼看粮草紧缺 , 人心涣散 , 王虎没办法 , 只好将他的 队伍撤回镇上 , 休整一段再作打算。
王虎撤回镇上后有一阵子整天泡酒店茶馆 , 打麻将 , 游手好闲 , 无所事事 , 看上去像个在前线吃了败仗 , 耿耿于怀 , 一肚子的窝囊火没处发泄的将军。在街上 , 所有的人走路都躲着王虎 , 似乎生怕惹恼了他 , 从腰里摸出一支枪来把自己给毙了。镇上的人都记得王虎是转业军人 , 当过个侦探兵上士的身份 , 听说复员时还偷偷地带回过一支手枪。是真是假 , 无人去证实。但这种事最好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 谁愿意一不小心碰到枪口上 , 糊里糊 涂做了枪下鬼呢 ?
但事情忽然起了变化。有一天 , 王虎正在街上走 , 昕见旁边 有人低语 : 畴 , 马兰小姐来了。他的耳朵一激凌, " 马兰小姐 " 这 几个字好耳熟 ! 回到镇上这些天 , 王虎不止一次地听镇上人和那 些教民提起过 " 马兰小姐 " 。听说马兰小姐是前不久和一个叫陈子善的商人一起来到镇上的。这之前 , 姓陈的商人刚刚买下镇上半山坡的那片柏树林中一幢白色的二层小楼。姓陈的商人只是每个 礼拜天才开着一辆蓝鸟轿车从佴城来到镇上 , 在那幢白色的二层小楼里过一夜 , 第二天就离开了。所以 , 住在小楼里的其实只有 马兰小姐和一个叫柳嫂的中年女佣。平时 , 马兰小姐除了去教堂 ,很少在镇上溜达。尽管如此 , 有关马兰小姐的种种传闻 , 犹如她 的优美气质和同样优美的管风琴声 , 还是在镇上不胫而走 , 成为 酒楼茶肆议论最多的谈资……此刻 , 王虎掀起眼皮 , 看见一个年 青貌美的女子 , 穿着一身黑色衣裙 , 婷婷袅袅地向他走来。王虎惊呆了 , 他不由想起在佴城的歌舞厅见过的那些光彩照人的女歌星……刹那间 , 玉虎总是硬邦邦的目光软了下来 , 昂得很高的头颅也矮了半截。他不由自主地闪开道 , 并且讨好地浮起笑脸 , 向马兰小姐点了点头。但马兰小姐像没看见他似的 , 目光水一样地 漫过他的头顶 , 仍旧婷婷袅袅地走过去了。
王虎怔怔地望着马兰小姐远去的背影 , 站在大街上发了好一会儿呆。这个在佴城吃了败仗 , 有点自暴自弃的建筑包工头突然觉得不能再这么碌碌无为地消磨时光 , 他想我应该干点什么 啦……
此后的一些日子 , 王虎不再在茶馆酒楼和麻将桌上抛头露面 , 而变得行踪有些诡秘起来。他开始经常往以前从不肯光顾的教堂跑。那时候 , 他已经结识了教堂的江山 , 并且听说了江山有筹资建一座教区医院的打算。但是 , 王虎如此勤勉地往教堂跑 , 与其说是为了向江山揽下教区医院的施工承包权 , 倒不如说是为了混在那些聆听江山布道的教民中间 , 昕一听马兰小姐优美的管风琴声。对这一点 , 教堂的驼背看门人阿贵似乎都察觉出来了 , 每次见他总是似笑非笑地问 : 你是来找小江牧师 , 还是来听马兰小姐的琴声 ? 看门人阿贵说 , 你为什么不能皈依上帝呢 ? 这样 , 从这儿进进出出也许更方便一些。王虎白了阿贵一眼 , 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放屁。皈依上帝既要祈祷、忏悔 , 又要念诵《圣经》。他受不了这种拘束。王虎是一个对许多事物缺少韧性和耐心的人。当然 , 也有例外的时候。最近一段时间 , 王虎的行踪更加诡秘了。
早晨或晚上 , 王虎经常从自己家里溜出来 , 一个人悄悄往山上走去 , 一直走到教区的公墓。他穿着一套早已褪色的旧军装 , 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旧军用挎包 , 看上去有几分鬼鬼祟祟。王虎走进墓地 , 来到一块墓碑后面停下了。这个前侦察兵上士动作十分熟练地从黄布挎包里拿出一架望远镜 , 放在光滑的水泥墓碑顶上。 这是一架高倍数的军用望远镜 , 具有远近距离的自动调节功能 , 像照相机那样 , 能够将观察到的目标拉近、放大得纤毫毕露 , 比电 影中的特写镜头还要清晰。这架望远镜是王虎转业时从部队里带 回来的。至于说他从部队带回过一支手枪 , 那是他为了唬弄镇上的那些黑帮人物和流氓撒出的一颗烟幕弹 , 完全没有的事……
现在 , 前侦察兵上士王虎用两支胳膊代替支架 , 支起了望远镜。他把眼睛贴近望远镜。镜头里首先出现的是山脚下的教堂。这座庞大的建筑无论在早晨还是晚上 , 都灰蒙蒙的, 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堡 , 使人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王虎的镜头匆忙而紊乱地摇过教堂。如果是早晨 , 王虎能在镜头里看见江山洗完冷水浴后正站在卧室的阳台上向远处观望。脱下黑色牧师服、只穿着白色衬衫的江山在王虎眼里显得很年轻 , 或者说 , 更接近他的实际年 龄 , 至少不像王虎平时看见的那种老气横秋的沉郁表情 , 这也许与江山刚刚洗过冷水浴有关 , 再加上清冽的晨风吹拂 , 使江山平常显得苍白失血的脸看上去红润健康 , 生气勃勃……
后来 , 王虎的镜头终于对准了与教堂遥相呼应的那座掩映在柏树丛中的洁白得像玉雕的二层小楼。
首先在王虎的镜头里出现的是二楼的阳台 , 以及总是放在阳台上的那把自色塑料椅。它几乎成了马兰小姐每天早晨或午睡 后的专座 , 当然 , 它有时也会有别的作用 , 但那是在陈子善先生 回来以后。接着 , 王虎的镜头在阳台的栏杆上方缓缓掠过 , 他依次看见了以下一些物件 : 黑色或者红色的裤权、自色或者黄色的 乳罩、吊袜带以及长统丝袜、与乳罩很难区分的卫生带等等 , 它们洗涤之后的清洁气息在早晨或傍晚的空气和风中飘扬 , 像一面面舞动的万国旗 , 从而构成了阳台上最为壮观的风景。
王虎的镜头越过阳台 , 开始向卧室里深入发展。透过高大的落地窗 , 王虎看见马兰小姐的卧室异常宽敞 , 进口的红木家具和天花板上的牡丹花吊灯使卧室氤氲着一种华贵而落寞的气息。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放在卧室中央的席梦思床 , 它大得有些惊人 , 简直像一个跑马场。马兰小姐睡在上面 , 身体显得格外娇小玲珑 , 看上去仿佛一只蜻蜓… 。。。
王虎发现 , 卧室里的马兰小姐有种种隐秘的癖好。她喜欢长时间地对着有一面墙壁那么大的穿衣镜 , 欣赏自己摆出的各种姿势或舞蹈动作 ; 或者戴上耳机昕音乐 , 随着音乐的旅律 , 脸上呈现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变化 ; 或者从衣橱里取出一大堆衣服 , 然后一件一件地穿到身上 , 像模特儿似的对着穿衣镜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 , 整个场面仿佛一场时装展示会……最令王虎惊奇的是马兰小姐有裸睡和裸游的习惯。晚上睡觉以前 , 马兰小姐总要把自己 脱得一丝不挂 , 赤身裸体地在卧室内自由活动 , 从卧室的那一头走到卧室的这一头。她的裸体美丽得惊人 , 每一寸肌肤都温婉如玉 , 白得耀眼 , 尤其当她在卧室里裸身做健美操时 , 她的身子和四肢伸展开来 , 显得更其修长、饱满 , 仿佛整个空间都被她的肢体填满了。有时候 , 马兰小姐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阳台上 , 裸身坐在那把自色塑料凉椅上。阳台上光线暗淡 , 从窗口射出来的光线投射在马兰小姐身上 , 使她的胴体看上去仿佛一具镶了金边的雕塑。马兰小姐闭着眼睛 , 似乎就这样让无边的夜色和凉爽的晚风彻底覆盖和淹没她 , 是一件无限惬意的事情 , 她甚至把双腿叉得 很开地放到阳台的栏杆上 , 让自己潮湿的部分最大限度地接受夜风的抚慰。马兰小姐的这个姿势刚好对着王虎的望远镜的镜头 , 但由于光线暗淡 , 他看到的只是一片幽暗朦胧、杂草丛生的沼泽地——这是前侦察兵上士再锐利的目光也无法抵达的。
王虎通过望远镜观察到的以上场景只是马兰小姐一个人独处 的时候。当那个叫陈子善的商人从佴城回到镇上后——谁知道他 在佴城做什么生意呢 ? 反正这家伙看上去就像个有钱人 , 否则他 凭什么在镇上买这么一幢房子金屋藏娇——情形就完全两样了。
陈子善每次从佴城回来 , 总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 非得躺在那张大席梦思床上让马兰小姐捶打按摩半天才恢复起元气来。 恢复元气后的陈子善变得像一头凶猛的狮子 , 往往是马兰小姐还没按摩完 , 就被他一下子掀翻在床上 , 一眨眼的工夫 , 马兰小姐又变得一丝不挂 , 浑身雪白晃眼 , 而陈子善的身体几近棕色,两具身体 , 一棕一白地胶合在一起 , 令王虎眼花缭乱——他得随着目标的变化不断调整镜头。渐渐地 , 王虎拿望远镜的手都有些发 酸了。他开始惊讶于陈子善如此持久的耐力和如此旺盛的精力。在这场无休无止、难分难解的搏斗中 , 王虎发现马兰小姐一直处于被动和应付的位置。镜头中 , 马兰小姐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 让人拿不准她是快乐之极还是痛苦之极。他抱起马兰小 姐 , 从卧室来到了阳台上。他让马兰小姐趴在那张白色塑料凉椅 上。他仰起脸 , 对着阳台外面的湛蓝夜空以及王虎藏身的公墓 , 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 然后像骑一匹马似的再次向马兰小姐骑上去。
而这当儿 , 前侦察兵上士王虎的望远镜也咚的一声从手中脱落下去了。他的身体一软 , 顺势滑倒在冰凉的墓碑上。
几天以后 , 王虎的自行车在街上撞倒了买菜归来的柳嫂。王虎跳下自行车 , 忙不迭地为柳嫂拣撒得到处都是的西红柿、黄瓜 , 还不住地向柳嫂道歉 , 问她哪儿撞伤没有。好在柳嫂的腿只擦破了点皮 , 不大碍事。尽管如此 , 王虎还是坚持要送柳嫂回去 。。。 。。。
这是王虎第一次去马兰小姐的二层小楼。而那时候 , 他已经成功地从江山子里揽到了教区医院的施工承包权。
五
上午 , 江山陪同宗教事务委员会的一位官员 , 视察了教区医院的工地。工地上看不到几个施工的工人 , 整个工地给人一种稀松疲软的印象 , 仿佛一个患了乙型肝炎的病人 , 没有一丝儿活力……包工头王虎汇报施工进度时的口气也有些闪烁其辞。听他的口气 , 他是把工程延期的原因一股脑儿地归咎于资金没能全部到位了 , 而对施工过程中不断提前超出资金预算只字不提。这同 他一年以前争揽承包工程时迫不及待的神态完全判若两人。
前两天 , 王虎又来教堂找过江山。他的意思是 , 把剩下来 那一部分资金一次性地到位。否则工程还会继续延期下去。按照承包合同上的规定 , 那笔资金只有到工程接近竣工时才到账 , 而眼下 , 施工进度还不到整个工程的三分之二。但是 , 王虎还是反复复地强调市场上不断提价的建筑材料。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 使江山感到缺少进一步商量下去的余地……
宗教事务委员会的官员对视察的结果明显地感到不满意。临走时 , 他再次向江山透露了外国大主教即将视察佴城的消息。他的意思已经表露无遗 , 希望教区医院在外国大主教在临视察之前能够竣工。此刻 , 江山觉得整个工程像一片泥淖 , 他深陷其中 , 难以自拔。这无疑使江山几天来有些烦躁的心情 , 变得更加怔忡不宁起来……
最近几天 , 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在镇上一直活动频繁。他不仅暗自走访了几家教民 , 甚至还出现在教区医院的工地上。但谁也弄不清楚他来镇上的真实目的 , 就连他的身份也显得捉摸不定……据那些同他直接接触过的人说 , 他的神态仿佛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游客 , 而他说话的口气又像是对镇上的许多人和事了如指掌……
昨天 , 看门人阿贵把当日的邮件交给江山时 , 神情有些反常 ,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 却又吞吞吐吐 , 欲言又止。江山察觉到了这一点 , 没有像往常那样取了邮件马上离开。后来 , 阿贵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他说 , 前几天 , 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去了一趟公墓。阿贵说到这儿停住了 , 似乎在等他有什么反应。他见江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显得心不在焉 , 就接着说下去。我看见他 在司马牧师的墓前站了好一会儿。阿贵说 , 见江山牧师有几分惊 异地瞟了他一眼 , 又补充了一句 , 两年多以前 , 司马牧师去世前的一天 ,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 , 也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看门人阿贵说到这儿 , 及时收住话头 , 神色迷离地转身走开了。
江山看着看门人阿贵驼得很厉害的背影从眼前渐渐消失 , 一时有些茫然。他不由想起了刚从神学院毕业后来教区任职时见到 司马牧师的情景 , 以及司马牧师去世后镇上关于他的种种传 说……
江山在神学院读书时就听说过司马牧师的名字。在讲堂上 , 神学院的教师经常对他们提起司马牧师从年青时代起不辞劳苦地传 教 , 为教民医治疾病 , 名传遐迩的事迹。那时在许多神学院学生 心目中 , 司马牧师的形象近似于圣徒彼得。圣徒彼得是每位神学 生心中的楷模 , 彼得给一名瘸腿人治病时说的一段话最为神学生 所敬慕: " 金银我都没有 , 只把我所有的给你。我奉拿撒那人耶稣基督的名 , 叫你起来行走。 "《 新约·使徒行传》中写道 , 彼得说完, " 于是挽着他的右手扶他起来。他的脚和躁子骨立刻健壮了 , 就跳起来 , 站着 , 又行走 , 同他们进了殿 , 走着、跳着、赞美神。 "
他们每次在讲堂上听教师提起司马牧师为教民治病的事迹 , 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圣经》里的这段记载。许多神学生甚至把毕业 后做一名像司马牧师那样的传教士作为了自己的理想 , 其中也包括江山。
可是当江山来到司马牧师的这个教区任职时 , 司马牧师已经 疾病在身 , 难以履行神职了。江山差不多只见了司马牧师一面。那次 , 当看门人领着他来到离教堂不远的一幢严重颓败的旧木房子 里 , 见到他仰慕己久的司马牧师时 , 发现这位被他和许多神学生 奉为楷模的圣徒式的人物一点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令人敬畏。 他眼前的司马牧师只是一个年老体弱 , 看上去有几分萎琐的小老 头 , 司马牧师蜷缩在光线黯淡的木房子的一张小床上 , 他微闭着 眼睛 , 不停地呻吟着 , 干瘦的脸皱得像一枚风干的核桃。他显然 在忍受着身体内部不断传来的阵阵剧痛。他甚至连在胸前划十字 的力气都没有了。看门人阿贵在他耳边低声说 , 小江牧师来了 , 司马牧师才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 又很快地闭上了。尽管这 只是短促的一瞥 , 但江山仍然从这道目光中感受到了某种神性的 东西。后来江山牧师在病榻前又站了一会 , 但司马牧师再也没睁开过眼睛。他只是从司马牧师蹙紧的额头上凝聚的一粒粒黄豆大 的汗珠以及木房子里简朴得近乎寒俭的陈设才感知到一个圣徒才可承担的那种力量……
几天之后 , 司马牧师就猝然去世了。从佴城来的一位宗教事 务委员会的官员亲自主持了司马牧师的葬礼。那次规模盛大的葬 礼汇集了全镇人以及教区的所有教民 , 每个人像失去了亲人似的 , 脸上都笼罩着悲戚的阴云。许多人在前往墓地的途中情不自禁地 大放悲声。而那些不着边际的谣言 , 是葬礼之后才开始在教区内流传的… 。。。
江山送走宗教事务委员会的官员 , 走在回教堂的路上 , 几天来 一直阴云不开的天空忽然下起雨来。雨声渐沥 , 不一会就打湿了 街道 , 也淋湿了江山的衣服。江山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避了一会 儿雨 , 待重新上路时 , 雨已经住了。但天空仍然乌云密布 , 没有丝毫转晴的迹象。这种暧昧不明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几天 , 恰恰暗 合了江山此时的心情。自从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在镇上出现后 , 许 多事情似乎变得有些捉摸不定起来。起初 , 他还以为穿米色风衣 的人也许是为一年多以前的那桩医疗事件而来 , 他一直在等待穿 米色风衣的人来拜访他。他曾插手过这件事 , 要了解这一事件不可能不找他……但是 , 穿米色风衣的人迟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他渐渐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而正是在这段时间 , 一些颇为反常的事 情几乎接踵而至。首先是王虎接二连三地来找他 , 要求把剩下的 资金一步到位 , 他翻来覆去强调的理由是建筑材料市场的价格又 上涨了不少 , 但江山在工地的材料仓库里并未见到他列举的那些 材料 , 整个仓库显得空空荡荡 , 这使王虎的话听起来给人一种夸 大其辞的印象……而陈子善已经有两个礼拜没有回镇上了 , 以前陈子善每次回来 , 都要到教堂或工地上走一走。陈子善先生是慈 善事业基金会的董事。他答应的那笔工程款项的确快到支付的日期了。江山的心里无法踏实下来。这两天 , 马兰小姐也告假在家 , 没有来教堂……
江山在雨水刚刚打湿一层灰尘的街上慢慢往回走 , 心神恍惚。 一些事情犹如眼下暧昧不明的天上的乌云 , 下过一场短暂的小雨 之后 , 又在他的脑子里重新聚结变幻 , 更加变得扑朔迷离……
六
看门人阿贵走出教堂没多远 , 刚才还很晴朗的天气又阴沉下 来。从南边天际涌上来的乌云遮天蔽日 , 像一堵黑乎乎的城墙 , 越来越近 , 渐渐覆盖住了大半个天空。临近头顶上空时 , 云层开始 急剧分化 , 转眼间组合成了若干个参差不齐的云阵 , 看上去仿佛 一支支经过长途奔袭的马队 , 正挟带着倾盆大雨 , 呼啸而至。看 门人阿贵脖子缩了缩 , 感到一股嗖嗖的凉意。他隐约听到了从云 层里传出来的沉闷的雷声 , 意识到又一场暴雨很快就要降临了。
今年的雨季比往年似乎提前了好几天 , 一进入四月份 , 整个镇子就笼罩在烟雨蒙蒙中 , 潮湿的空气使人的骨头都快要生锈了。
看门人阿贵的关节炎在每年的雨季里照例疼痛难忍 , 严重的时候 , 走路也一瘸一瘸的。这使阿贵的心情也像眼下阴雨连绵的天气 , 感 到莫名其妙的烦躁。
……小江牧师的脸色这几天也有点像最近的天气 , 阴多晴少 , 他诵读《圣经》的声音因缺少往常的那种抑扬顿挫 , 而有些低沉 和呆板 , 这使教堂里本来就稀稀落落的那些教民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再加上一连几天少了马兰小姐的管风琴声 , 教堂里似乎显 得更加空荡、冷清了。
中午 , 小江牧师走过正在打扫清洁的阿贵身边时 , 停下来吩 咐 , 让他下午去找找马兰小姐 , 打听一下陈子善先生何时回来 , 顺 便也问问他哪天来教堂上班。小江牧师说完后没有走的意思 , 似 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阿贵叔 , 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 小江牧师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很含糊。阿贵诧异地抬起头来 , 看见小江牧师一脸认真地望着他。 这语气和神情都令他十分熟悉。两年多以前 , 当小江牧师扛着一 大包鼓鼓囊囊的行李来教区报到时 , 阿贵领着他参观教堂 , 小江 牧师就是这样一口一个 " 阿贵叔 ", 像个孩子那样问这问那的。 " 就叫我‘阿贵 ' 吧 , 叫我‘阿贵’得了。 " 阿贵尽管心里美滋滋 的 , 但还是对小江牧师说 ", 司马牧师总这么叫我哩。 " 他一开始就对这个刚从神学院毕业的神学生有了好印象 , 他觉得江山白净 的脸庞、文质彬彬的神情 , 真有点像是上帝亲自选中派来的使徒……
你看我这个牧师当得称职吗 ? 小江牧师仍然一脸认真地问 , 我比起司马牧师来怎么样 ?
阿贵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一下。 " 司马牧师 " 这几个字从小江 牧师嘴里吐出来 , 使他有些意外。自从司马牧师去世以后 , 他们都很少提及司马牧师 , 似乎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 , 虽然阿贵 从心里将小江牧师当作顶替司马牧师教职的最佳人选 , 为司马牧 师有了这么一个好接班人暗自庆幸 , 并且一直像服侍司马牧师那 样服侍着小江牧师。的确 ,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 , 小江牧师都很像 司马牧师。尤其那种牧师特有的虔诚、执着、严谨 , 几乎跟司马牧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司马牧师来到镇上时 , 也不到三十岁的年纪 , 眉清目秀的 , 看上去像个白面书生。那时候 , 镇上人 都不知道耶稣为何许人。阿贵也不知道。阿贵那时是一个靠为镇 上有钱人家挑水为生的孤儿 , 是司马牧师收留了他。从此 , 他丢 掉那根挑水的扁担 , 背起药箱 , 跟着司马牧师走家串户 , 上山采 药。那时阿贵也像镇上人一样 , 把司马牧师当成了仅仅为人治病 的医生。后来才慢慢发现 , 司马牧师在治病的过程中 , 经常对人讲述一个名叫耶稣的人的故事 , 并且称他叫 " 主 " 或 " 基督 " 。司 马牧师那时住在一个破窑改建的房子里 , 比阿贵父母给他留下的 那座木房子还要寒酸。那时 , 司马牧师可真是个大忙人 , 常常白 天上山采药 , 晚上还要去传经布道 , 给人治病。阿贵和司马牧师 差不多走遍了附近一带大大小小的山峰险峦。有一次 , 司马牧师 攀到一座悬崖上采药 , 不慎从数十米高的地方摔下来 , 幸亏掉在 一棵山枣树上 , 捡回一条命 , 可从此落下一个心口痛的毛病 , 一 痛起来吃什么药都止不住……后来 , 镇上信教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多是被司马牧师治好过病的人 , 司马牧师就和阿贵 搬来一起住 , 把破窑腾出来做教堂。教民发展得越来越多 , 直到 多年以后 , 司马牧师终于在镇上建起一座真正的教堂 , 阿贵搬到 教堂看门敲钟 , 他自己还住在那座快要坍塌的木房子里。可教堂 建起后不到一年 , 司马牧师就丢下阿贵一人去天国了……
阿贵想对小江牧师说点儿什么。他还很少同小江牧师说点儿 什么。一年多以前 , 小江牧师在筹划成立慈善事业基金会和修建 教区医院时 , 曾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征求过他的意见。当时他 说 , 现在来教堂的人越来越少了," 现在的人什么也不愿信 , 你看 这是什么原因 ? 他说他真无法相信不久前教堂里还有过走道都站满了人的盛况。他说司马牧师不是有一手高超医术么 ? 我想修建 一座教区医院你看怎么样 ? 阿贵当时看了一眼小江牧师说 , 孩子 ,新栽的人都不信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 , 只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 你应该首先设法让大家看见点什么或摸着点什么……
阿贵回过神来 , 打算说点儿什么时 , 才发现小江牧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一个人站在沉寂的教堂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看门人阿贵拐了个弯 , 走上一条通往半山腰方向去的坡道。不久 , 他来到了一个交叉道口 , 坡道在这儿分了个叉 , 一条小径通向教区的公墓 , 另一条小径通向马兰小姐住的那座白色的二层小 楼。此刻 , 那座二层小楼被一缕灰色的蜃气和墨绿色的柏树丛交相掩映着 , 在阿贵的眼里 , 自得更加醒目。以前 , 这片紧傍着镇 子的地势平缓的山坡柏树成林 , 野鸟出没 , 花草茂盛 , 是阿贵和 司马牧师经常采药的地方。可不知什么时候 , 这儿建起了一座座 漂亮的小洋楼 , 一些本镇和佴城的有钱人住进了小楼里。这些造 型各异、五颜六色的小楼星星点点地分布在原来像碧玉一般浓绿 的柏树丛中 , 仿佛一个人茂密的头发脱落后露出的一块块斑驳的癞痢头……在山坡的另一头 , 靠近教区墓地不远的地方 , 一项更 大的工程也开始动工了。那里将兴建一座可以容纳五千座坟墓的 公墓 , 墓碑全部用大理石雕刻 , 每一个卖价高达上万元 , 比教区 墓地的那些水泥墓碑不知豪华、昂贵多少倍。公墓尚未竣工 , 听说预订墓碑的佴城人已经逾千。由此可见 , 现在的有钱人的确增 多了。
看门人阿贵走近那座白色小楼时 , 已累得气喘吁吁 , 尤其那 两条被关节炎折磨得像木头一样僵硬的腿 , 此时瘸得更加厉害了。 即使站在原地不动 , 也哆嗦个不停。阿贵费了好大力气 , 才没瘫 倒在地上。阿贵不得不在心里承认 , 这把老骨头的确锈坏了 , 比不得从前跟司马牧师上山采药的时候了。他迟早也要同司马牧师 一样去天国见上帝 , 只不过司马牧师因了那要命的心口痛 , 而 己是因这条腿。连司马牧师最终都救不了自己 , 何况他阿贵呢 ? 他 阿贵只是跟在司马牧师身边的一个仆人 , 见不见上帝无关紧要 , 只 要还是服侍司马牧师就足够了……
敲了好一会儿门 , 才有脚步声从楼里面传来。开门的是柳嫂。 这个女人去过几次教堂 , 每次都是陪马兰小姐去的。现在 , 她双 手扶着门框 , 笑盈盈地望着看门人阿贵。阿贵叔 , 什么风把您给 吹来了 ? 真是稀客啊。她一边说话 , 一边往嘴里丢进去一粒葵花 籽 , 薄薄的瓜籽壳儿随之从两片丰厚的嘴唇里吐出来 , 看上去很悠闲。
马兰……小姐在么 ? 阿贵说。
马兰小姐 ? 她不是去教堂了吗 ? 柳嫂诧异地说 , 她吃过午饭就去了。
嗯唔。阿贵犹豫了一下 , 陈子善……先生呢 ? 我是说陈老板他什么时候回镇上来 ?
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 柳嫂白了他一眼 , 又往嘴里扔进去 一粒葵花籽。我们也有半个多月不知道他的音讯了。他过去也常 这样 , 生意一忙 , 或碰上别的什么事 , 就把我们忘了。柳嫂的语 气有些暧昧。再说 , 这儿又不是他的家 , 他也不是非回来不可…… 您说是吧 ?
是么。阿贵支吾着。要陈子善……先生回来 , 就请你告诉小江牧师一声。看样子 , 他有要紧的事……我告辞了。
我记住您的话就是。柳嫂说。您不进来坐一会儿就走么 ? 这 山上平时难得有一个人来 , 问都把人闷死啦……天上的云低得快 要擦到山梁了 , 这场雨天黑之前就会下来。您回教堂看见马兰小姐让她早些回来……小江牧师真是个细心人 , 还烦劳您跑这一趟 , 马兰小姐碰上他是福气……
看门人阿贵离开白色小楼时 , 注意到小楼四周打扫得十分整 洁 , 门前摆着一长挑花盆 , 连篱笆上都爬着一簇簇牵牛花。空气 中散发着一缕缕浓郁的花香 , 既芬芳清新 , 又有些刺鼻……看来 柳嫂是个勤快利索的女人。平时似乎显得寡言少语 , 今天却异乎 寻常的健谈。她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侍候马兰小姐的……马兰小姐 第一次去教堂找小江牧师是由陈子善先生陪着的。当陈子善先生 挽着马兰小姐往教堂里走去时 , 阿贵还以为陈老板又要娶亲呢。可 不 , 陈老板一身黑色毛料西装 , 马兰小姐一身白色长裙 , 看上去 的确像一对到教堂举行婚礼的新婚夫妇 , 尽管俩人年龄上悬殊太 大了些。当他俩经过教堂门口时 , 阿贵还恭敬地向陈老板打了个 招呼 , 可陈老板不知是不记得他了还是装着不认识他 , 竟没有反 应。一刹那间 , 阿贵感到有点儿难堪 , 但很快就释然了。生意人 有生意人的习惯 , 陈老板这样做想必也有他自己的道理……马兰 小姐第二次去教堂是由柳嫂陪着的——陈老板忙着在佴城做生 意 , 难得回镇上来 , 来教堂就更是屈指可数了——她们俩走在一起 , 不清楚底细的 , 谁会把她们当成一主一仆呢 ? 在阿贵的眼里 , 这个从外地来的女人虽然不像马兰小姐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晕眩 的气息 , 像绽蕾的鲜花那么年青、漂亮、迷人 , 还能弹一手管风 琴 , 透露出一股从大城市里带来的洋气 , 可她身上随处可见的那 种健康、峦壮、活泼的东西 , 也不得不使人刮目相看 , 让人怎么也无法把她当成那种笨拙、木呆的佣人。阿贵感叹不己。上帝啊 ! 这些容光焕发 , 浑身都是活力的外地女人 , 她们真不该在教堂里 出现 , 让一个终身未娶 ( 司马牧师也一样啊 ) 、骨头都已朽坏的老 人看见……
阿贵痛苦地哼哼着 , 隐隐发痛的关节使他下山时差点从崎岖 的坡道上滚下去。
看门人阿贵回到教堂时 , 已近天黑了。回教堂之前 , 他在镇上转悠了一会儿。他又去了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住的那家旅馆。最 近几天 , 像鬼使神差似的 , 只要一有空 , 他总要去穿米色风衣的 人住的那家旅馆附近转悠一会儿。有一次 , 他走到了穿米色风衣 的人住的 9 号房间门口 , 敲了几下门 , 没人开。服务员走过来对他说 , 9 号房间的客人外出办事去了 , 有事请留言。但他一句话没 说就走开了。他甚至暗暗庆幸那个人外出了 , 万一在房间里碰上 呢 ? 天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或做出什么事情来。阿贵一想这些就 有些后怕……这几天 , 穿米色风衣的人似乎很忙 , 许多他不该去 的地方也经常晃动着他的身影 , 他好像还没有要离开的任何迹象。 他究竟忙些什么呢 ? 今天 , 他又试着去敲了敲那间已为他所熟悉 的房间的门 , 仍然没人开。服务员又走过来说 , 中午过后不久 , 客人和一位小姐出去了 , 像是去了教堂的方向……您有事吗 ?
不 , 不。阿贵支吾着 , 一瘸一瘸地从旅馆里出来。是谁找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呢 ? 会不会是马兰小姐 ? 这个念头刚一在脑子 里出现 , 就被他自己否定掉了。他的脑子里一时像一根被虫蛀空 了的老树的躯干 , 空洞洞的……
看门人阿贵刚刚走近教堂 , 就看见有一个人从教堂门口飘了 出来。起初 , 他老眼昏花 , 只能看到一条影影绰绰的人影 , 像一 根水草似的越飘越近 , 后来 , 当这根水草飘到跟前时 , 他才看清是马兰小姐。马兰小姐手里拿着一把红色的雨伞 , 也看见了他 , 白皙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 勉强地对他笑了笑 , 就走远了。
这时候 , 看门人阿贵发现教堂门口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他 走近去一看 , 是小江牧师。
七
昨天 , 马兰小姐去山上的林子里采了一上午蘑菇。雨后山林 间 , 一些蘑菇在争先恐后地生长。充足的水分使它们的色泽鲜嫩 无比。马兰小姐的手触摸它们时仿佛是在触摸另一个人的肌肤 , 使 她产生一种近乎亲情的感觉。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轻轻地摩拳它们 , 像在抚摸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的脸蛋。数日来积在心头的郁闷似 乎开始渐渐消散……
马兰小姐从林子里回来 , 注意到小楼四周的篱笆上少了几朵 牵牛花。八成又是柳嫂摘了。前两天 , 她看见柳嫂在用牵牛花的 汁液洗脸 , 难怪最近柳嫂的脸色变白了不少 , 可是她知道刚刚采 嫩的鲜蘑菇是一种更好的美容品吗 ? ……吃午饭的时候 , 增加了 一道时令菜 : 鲜蘑菇炒肉。但柳嫂把蘑菇在锅里闷过了头 , 马兰 吃起来觉得索然无味。最近一阵子 , 柳嫂做的菜不是烧过了头 , 就 是欠点火候。她好像干什么都心不在焉 , 对用牵牛花洗脸这件事 倒显得特别有耐心。马兰小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这时 , 柳嫂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 对马兰小姐说 , 噢 , 我差点忘了 , 上午我正要出去买菜 , 在店里碰上一个人。一个穿米色 风衣的人。开始他问我陈子善先生回来没有 , 听口气 , 就像是陈老板生意上的朋友。后来他又问白灵小姐在吗 ? 我说白灵小姐 谁 ?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不阴不阳地冲我笑了笑说 , 不认识没关 系 , 你帮我给她捎个话吧 , 就说我来拜访过她。他说完 , 还留下 镇上旅馆的房间号码 , 就离开了。柳嫂说到这儿 , 瞥了马兰小姐 一眼。你说这人怪不怪 ?
马兰小姐没有说话。她起身往楼上的卧室走时 , 感到心头刚 刚恢复的宁静像打碎的玻璃似的 , 正在慢慢破裂。柳嫂说话时的暧昧口气和那种总像是在窥测她的内心隐秘的目光使马兰小姐一 直忍耐着的某种东西也正在失去控制……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越 来越不像保姆 , 倒像是陈子善安插在她身边的一个特务。马兰小 姐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处在柳嫂的监视之中。即使陈子善从佴城回到镇上 , 在楼上的卧室和她做爱时 , 她也感到有一道目光不 动声色地从黑暗中的某一处投射进来。有一次她半夜醒来 , 看见 陈子善穿着睡衣从楼下刚刚回到卧室 , 而卫生间是在楼上。马兰 小姐越来越觉得柳嫂的保姆身份只是幌子 , 她真实的身份也许是陈子善从前的一个情人。每次陈子善从佴城回来 , 柳嫂都要换上新衣服 , 看上去要年轻、风骚许多。有时马兰小姐与她在一起吃 饭闲聊时 , 发现柳嫂对陈子善的过去和现在了如指掌 , 而马兰小 姐却一无所知。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有点像由于突然的变故 ,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扮演了一出戏中的某个她完全陌生的角色 , 她对故事的走向同样一无所知。她甚至感到她和她扮演的角色之间已分不清谁是她自己 , 谁是那个角色。我是谁 ? 我如何来到这个 陌生的小镇 ? 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角色 , 她都丧失了支配能力 , 而唯一掌握着支配力的是这出戏的导演 , 是陈子善……前两天 , 承包教区医院的包工头王虎从佴城回来后对她说 , 他在佴城街头看 见陈子善挽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从轿车里出来 , 走进了一家夜 总会 , 那个女人的背影有些眼熟。王虎的口气有点儿神秘。那个 女人是谁 ? 会不会是柳嫂 ? 她前几天刚去了一趟佴城 , 可回来后 她说连陈老板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如果王虎看见的那个女人真的 是柳嫂 , 她显然在撒谎了。看起来 , 柳嫂似乎一直背着她同陈子 善发生着某种 " 单线 " 联系 , 如同电影中的地下女交通员 , 而自己倒成了他们从事 " 地下活动 " 的一个挡箭牌。马兰小姐被自己 的想象力吸引了。她联想到陈子善从佴城回来 , 除带给她一件礼物外 , 总要单独送给柳嫂一件礼物。他送给柳嫂的究竟是什么礼 物呢 ? 马兰小姐从来没有见过 , 陈子善也从不当她的面把礼物交 给柳嫂。平时 , 柳嫂与镇上人来往频繁。每次到菜市场一去就是 半天 , 有一次 , 马兰小姐发现她的菜篮子里竟空空如也 , 一根菜也没有……
午后 , 马兰小姐从楼上下来 , 漫不经心地对正在门口给花盆 松土的柳嫂说 , 她要去一下教堂。柳嫂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看 样子又要下雨了 , 别忘了……她正要说下去 , 看见马兰小姐手里 拿了一把红色的雨伞 , 就缄了口 , 她察觉马兰小姐的脸色有些憔 悴 , 像是午睡没有睡好……
现在 , 马兰小姐坐在二楼的阳台上 , 昨天的一些事情仿佛雨 后的芭蕉 , 在脑子里摇曳 , 发出沙沙的回响。 江山和那个穿米色风衣的人的面孔时而清晰 , 时而模糊 , 在她脑子里交替出现 , 挥之不去……马兰小姐回忆起初到这个小镇时的情景。陈子善陪同 她去教堂 ,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江山。他穿着宽大的牧师服 , 白皙的面孔和黑色的牧师服造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反差 , 使他的肤色看 上去有一种象牙似的光泽。他的声音缓慢而洪亮 , 在教堂的屋顶 下余音缭绕 , 仿佛一只黄金铸成的大钟……后来他的目光落在她 的脸上 , 显得那么清澈、宁静、安详 , 一点也不像一个年青人的 目光 , 而像一个睿智、能够洞察一切的老者的目光……你的管风琴弹得不错。后来 , 他口气变得温和地对她说。那时陈子善已经 离开了。教堂里只剩下江山和她及一架管风琴。黯淡的光线中 , 他的脸和眼睛仿佛有聚光灯照射着一样 , 仍然那么明亮 , 尤其他胸 前的那只镀金的十字架 , 在幽微中熠熠闪亮 , 发出一种圣洁的光 芒。你愿意为上帝服务吗 ? 他的充满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 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堂。你信上帝吗 ? 她连连点着头 , 嘴里喃喃不已。 我信。她身体软绵绵的 , 目光有些迷离。我信。她觉得自己的身 体在慢慢变小 , 快要变成一个婴儿了。她浑身无力地依偎在他宽 大的牧师服下 , 仰起脸来 , 看见他的身体那么修长、高大 , 她仿 佛看见了上帝 , 脑子里再次闪过她从少女时代就仰慕过的那位酷 似江山的香港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