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军不战而胜,进驻托克逊城,为此,吐鲁番战役结束,南疆门户打开。
捷报传到哈密,大本营里一片欢呼。
西征大帅左宗棠拟奏折,为西征前线将士请功。
当得知徐万福惨死吐鲁番时,左宗棠不胜惋惜,几天都吃不下饭。
虞绍南劝左宗棠,徐万福战死,也是他命里定数,不然,他立功回来,还不好治他私自离营之罪呢。
左宗棠叹着气说:“徐万福私自离营,罪不可饶,该当死罪,可他一心想去前沿作战,虽有私心,但作战勇猛,是个可造之才,天意叫他亡于吐鲁番,是他的命了,可我心里总是不安。”
虞绍南说:“不安,就也给徐万福请功,让他后人得名吧。”
左宗棠摇着头说:“不可,徐万福虽然攻城,但乱了战机,白彦虎逆贼跑了,徐万福之过也。不给他请功,也不追究他之过,只是人死,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季高,话可以这么说,事可不能这么做,徐万福生性急躁,又私心太重,说不定让他随队作战,会出意想不到的大乱子。”
“这有可能,所以我才让他护送粮道,磨他脾性,改他本性的。”
“徐万福真不知好歹,对你一番苦心领略不了,不过,经过这次教训,他在黄泉之下,会悔过自己的。”
左宗棠不语,沉闷的样子叫虞绍南看了,心里难过。
“季高,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现在吐鲁番战役大胜,南疆门户大开,大军南进,规复南疆,指日可待,你应该高兴才是。”
左宗棠点点头,叹着气说:“我是为失去一个可造之才而难受呀。”
“季高,放下徐万福的事吧,人死不能复生,看你培养刘锦棠、张曜,还有别的统领,一个个足智多谋,英勇善战,你该知足了。”
一提到刘锦棠和张曜,左宗棠脸上有了笑容,兴冲冲地说:“毅斋我没看错吧,放开他的手脚,他就能干得更好,听说在攻克达坂后,毅斋还用离间之计,知道阿古柏之子海古拉不会投降,偏放俘虏去游说,海古拉杀了俘虏,一下子在军中失了威信,军心涣散,私自逃命,海古拉自知大势已去,弃城奔命,托克逊才不战而胜的。”
“毅斋算是培养出来了,乌鲁木齐和吐鲁番战役打得多好,毅斋的指挥才能充分得以体现。”
“后生可畏呀!”
正说着,都力送来刘锦棠从托克逊送来的信件。
左宗棠打开一看,指着信对虞绍南说:“你看,正说着,毅斋的主张就来了,他请求即进兵南疆,一举歼灭敌寇,还是那个急性子,改不了了。”
话听起来,全是自豪,还有一点不满的语气。
虞绍南笑笑,他深为左宗棠相人、用人的本事而叹服。刘锦棠就是左宗棠相中的,一手培养起来的大将,左宗棠怎能不自豪呢。
左宗棠接着说:“毅斋太急了,刚攻下三城,需要休整,又值伏暑将至,南疆酷热之地,蚊虻成群,不易急进。再说,阿古柏已死,其子伯克胡里匆匆登位,敌内部众心解体,互相火并,这场内讧能使敌力量更加削弱,何不坐观虎斗,视其自伤时再上前剥皮呢。”
虞绍南说:“毅斋年轻,性急可以理解,西征大军士气正旺,斗志昂扬,他想一并歼灭敌人,是急了点。现阿古柏已死,匪帮内部又不和,敌人大势已去,南疆规复只是时间问题了。现在休整,可备些粮草,南疆各城之间距离遥远,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又横亘于东四城与西四城之间,一片浩瀚。南八城比较富庶,粮草虽然可以就地采买,但阿古柏匪帮久踞南疆,战事不断,黎民难以耕种,恐难有粮草可采买,所以,得转运些粮草,万一粮草不继,后果将不堪设想。”
“说得对,毅斋既然已经派人将通往南疆的干沟要道守了,就在托克逊休整,备足粮草吧。”
正说话间,都力来报:哈密道台领一帮官员求见。
“快请!”
哈密道台明大人等一帮地方官员走进来,一进门,便开口贺道:“左大帅,我等给大帅贺喜来了。”
左宗棠拱手还礼:“同喜,同喜。”
明大人说:“左大帅,这次大军又一举攻下吐鲁番三城,打开通往南疆门户,真是大喜呵,大帅威名四方,果然非同一般,进疆一年,就连攻数城,歼敌一半,是百姓之大幸,万民之福。卑职特来请大帅到小府一坐,一来为大帅设宴庆贺大军胜利,二来卑职感激大帅为哈密百姓造福植树,同时,也想给大汇报一下卑职在哈密的政务。”
左宗棠对明大人没多少好感,他一到哈密发现此地水土不缺,却地少树少,百姓生活不富庶,便怨地方官员不理政,想去过问一下哈密道台,被虞绍南劝阻了:“你只是督办新疆军务,是陕甘总督,管新疆地方政务,会闹不和的,今后驻军在哈密,军政关系不好处的。”
左宗棠想想也是,便不去过问,却叫驻守各军植树造田,为黎民造福,哈密道台明大人已多次请左宗棠赴宴,他都没去,他不想去吃这种不造福于民的官员的饭。
便又推辞道:“谢谢,明大人,本帅军务缠身,就不赴宴了。”
明大人说:“左大帅,卑职请大帅不下十次了,大帅一次面子都没给,这次就给卑职一次薄面,大帅屈尊到府上吃顿便饭吧。”
“明大人,本帅真忙呵。”
“大帅,卑职知道大帅军务忙,但只吃一顿饭,半天时间,大帅就屈尊一次吧,如大帅这次不答应,卑职就跪地不起了。”
说着,明大人和一帮官员往地上一跪,望着左宗棠,看他怎么办。
左宗棠忙上前去扶,他们都不起来。
虞绍南也说,就去一次吧。
左宗棠才说:“快起来吧,我答应去一次好了。”
道台和一帮官员欣喜若狂,忙告谢回去做准备。
左宗棠望着他们走了,才说:“看这世道,请人吃饭,还得给人跪下求请,这么个请法,绝没安好心。”
虞绍南说:“你看不上这个道台大人,连请你吃顿饭都要怀疑。”
“如果安好心,就不会跪下请了。”
次日,左宗棠几人去道台府赴宴,发现明大人设的家宴很丰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能吃的,全端上来了。
左宗棠一见,不高兴了,说:“明大人,你这便饭不简单呵。”
明大人脸一红,说:“大帅见笑了,边疆荒地没有什么,就做些野味让大人品尝。”说着,一招手,叫人抬上一只烤得油汪汪的大肥羊来,明大人起身亲自执把小刀,去羊头上切下一片羊头肉,放在盘里,双手送到左宗棠面前。
“请大帅品尝,边疆风俗,烤全羊的羊头肉先请最尊贵的人物品尝。”
左宗棠一摆手:“谢谢,明大人,本帅不吃肉了。”
“不吃肉?大帅,你是吃不惯羊肉吧?”
“不,我什么肉都不吃!”
虞绍南赶紧给做解释:“是这样的,大帅早先发誓,不规复新疆,就不食肉,因为他想着边疆的百姓全在贼寇的压迫下生活着,就食不甘味。”
“噢,是这样,大帅,现在北疆已基本规复,大半失地收回,大帅是不是可以放开食肉了?”
“不!”左宗棠态度很强硬。
明大人尴尬地站了一阵,脸上表情很复杂,也不敢再劝,随即又找了个话题,说道:“大帅,你既不愿食肉,就喝些酒吧,酒乃性情之物,能提起人兴致,大帅你才勇双全,满腹经纶,武学盖世,文才更甚,大帅的《癸巳燕台集成八首》是当今天下奇诗,气魄雄豪,识见超迈,为卑职所崇敬,大帅的亲家公陶澍公常与大帅一起酒后作诗,有好诗云:‘明月高楼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诗’,就不说唐有李白斗酒诗百篇了。大帅,今日乘西征军大捷之兴,何不饮杯水酒,给卑职们作诗助兴,好叫小的们以饱耳福呢。”
左宗棠微微笑了一下,知这位道台大人为劝他饮酒,把他奉承到家了,还拿出诗文故作姿态,一听就是个附庸风雅之辈,便抚着胡须,一本正经地说:“明大人,你只知饮酒做诗,却不知‘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至于饮酒做诗,就不能有酒,而要茶,你难道不知道陆放翁的名句:‘候火亲烹顾诸茶,焚香细读《斜川集》’吗,拙诗又云:‘世事悠悠袖手看,谁将儒术策治安。国无苛政贫犹赖,民有饥心抚亦难。天下军储劳圣虑,升平弦管集诸官。青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所谓人以文传,文以人传,何必要把诗和酒相提并论,强加于人呢?况且西域环兵,民不聊生,生灵处于水火之中不等自拔,我等怎能饮酒作诗,寻欢作乐,不顾民情呢?言及诗文,以酒相伴,简直俗不可耐,辱没了诗心,诗怎能成为高雅之物呢?”
一片寂静,有些地方官连大气都不敢出。明大人更是脸红,一丝强装出来的笑容叫人看了实在可怜。
场面实在难堪。
还是虞绍南站起来打圆场:“各位大人,大帅的脾气你们有所不知,就不要再劝大帅饮酒了,一来大敌当前,列强还在践踏我南疆沃土,黎民日不饱食,大帅忧国忧民,没有作诗饮酒的兴致;二来大帅自从进入西北后,肠胃一直不好,饮酒必患痢疾,苦不堪言。大家就以茶代酒,议些别的事吧。”
“好,好,”明大人终于有台阶下了,一连叫了几声好后,端起茶杯,对左宗棠说,“大帅,卑职们就依大帅之意,饮茶畅谈。请问大帅,等南疆规复后,新疆善后如何处理呢?”
左宗棠饮了口茶,道:“南疆收复后,再讨伊犁,待伊犁归我版图,安辑难民,招徕流亡,立国有疆,古今通义。新疆规模存乎建置,顺乎形势,以民之情伪易知,政事之修废易见,从长治久安之局考虑实基建置行省,力图吏治。”
“大帅英明,新疆各族民众盼的就是这一天。”
左宗棠望了明道台一眼:“那么,明大人有何高见呢?”
“一切听从大帅吩咐,卑职为新疆建置行省出尽毕生之力。”明道台拍着胸部说道。
“好,有你这句话,本帅会尽力奏明朝廷,据力为新疆今后的吏治谋长远之计。”
明大人脸上有了光彩,眼睛发亮地说:“大帅,到时望大帅多多提携,卑职愿扎根边疆,为新疆的今后尽毕生之力。”
真正意图终于说出来了。
左宗棠微微一笑,看了虞绍南一眼,对明道台说道:“明大人真是知而知行,朱子言‘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呵。”
明大人一听,脸就红了,讪讪道:“大帅取笑卑职了。”
左宗棠哈哈大笑起来:“明大人,本帅只是随口说说,依你之才,天生使然,绝对有用。本帅去年刚到哈密,就听说大人审理一精明过人贼子案例,你非寻常才子呵!”
明大人脸色变了,脖子红得像染上了血,目光躲来躲去,很不自然地落座。
原来,哈密有一贼子,非同一般,行盗百家,招招有鲜,花样翻新,弄得黎民商家防不胜防,成为一大祸害。就说贼子去盗一个马贩子的事吧,贼子先潜入马贩子家,将所有房屋摸了个清楚,夜里去偷马,专牵了一匹发情的母马来到马贩子后院,待马贩子家仆人睡后,用迷魂香熏了马贩子家仆,把楼下的家仆一个个背到楼上,又将楼上的全背到楼下,倒换位置后,才把母马牵进马棚,解开一匹强壮公马,当着众马的面让公马和母马交配,激得全棚公母马性起,乱了方寸。贼子才用鞭将公母马强行打散,自顾牵了母马就走,棚里的众马怎肯甘休,纷纷挣断缰绳,随发情的母马出了马贩子家,一路追着贼人走了。
马贩子家仆清醒后,听着群马奔腾,向远处跑了,便爬起去追,住惯楼下的如今不知身在楼上出门便走,从楼上跌下来;住惯楼上的今不知身在楼下,一个劲找楼梯下楼,却找不到,乱成一团,特清醒后,马队早已不见了踪影,此次偷窃,贼子成为哈密传奇人物。
有次,贼子不慎落入官差之手,明道台升堂问案,叹贼子偷技高明,想据为己用,便对贼子说:“贼子,你自恃偷技招高,本官就给你一次机会,如你能偷到本官太太身上穿的大花短裤,本官就不杀你,并且委你重任。不然,本官绝不饶你,再抓住你非杀你不可。”
贼子答:“这有何难?三日后给大人奉上太太短裤,就是这条大花的。”
明道台便放了贼子,命差役严加看守官府,又叫太太穿着大花短裤,一刻也不要离身。
两天过去,贼子没有露面。第三天夜里,贼子还没露面,天快亮时,差役想贼人可能早就跑了,不敢来偷,便大意了。
谁知,这时贼子却来了,打扮成一个老仆人,说是给屋内院外花草浇水,顺利潜入明道台太太房里。太太还在睡懒觉,贼人便从身上摸出一个熟透的柿子,轻轻放在了太太P股跟前,便躲到床下静等。太太偶一翻身,压破了柿子,烂柿子糊了她的大花短裤,等她惊醒起来,疑自己肚子坏了,污了短裤,便脱下扔到了床下。贼子捡了短裤,等太太换衣服时,钻了出来,大摇大摆地上公堂去找道台大人。
明道台一见,只得服了贼子,不但不治罪,还用重金收买他,让他专门去偷官场对手的一些贪污罪证,好弹劾对手,让自己升官。
明道台的这种审贼子做法,在哈密传得沸沸扬扬。
现在左宗棠亲口提起,明道台羞愧得差没地缝钻了。
左过棠趁机说道:“明大人,作为朝廷命官,乃一方父母,为官一任,造福于百姓,哈密虽受匪帮侵扰,却不及新疆其他城池苦难深重,但哈密的情形叫本帅看了心寒呵,百姓至今食不果腹,牧场上没有牛羊,一片凄凉,你身为道台,可曾知晓?”
“大帅,卑职早有所察,心急如焚,无奈新疆陷在匪帮控制之下数年,哈密一直为各路征讨官兵驻守,部分军需均要从卑职手中索取,哈密地薄人稀,物产贫乏,卑职尽心尽力,一方面要给驻军服务,一方面要顾及百姓,卑职也难呵!”明道台说着,还挤出几滴眼泪,一副委屈的样子。
左宗棠看了,气不打一处来:“这么说,明大人还受了天大委屈?”
“卑职不敢,卑职想着能尽微薄之力,既保障驻军所需,又体恤于百姓,却没想到好人却不好做,顾了大局,却留下不少骂名。”
“那么你算是个好官了?”左宗棠厉声道,“本帅得奏明朝廷,为你封爵,树碑立传了?”
“大帅……”
“住口!本帅不听你的解释,你口口声声保障驻军,体恤百姓,驻军军需自有来处,哪个要你保障了?说到百姓,本帅倒要问你,你对本地民情了解多少?你在这大摆酒席,大鱼大肉,百姓吃上顿没有下顿,本帅暂不理论,就说你对百姓的生死知道多少?前阵子,本帅去巴里坤检查驻防时,碰到牧民举办一个奇特的婚礼,你知不知道,那是一个没有新郎的婚礼,新郎叫匪帮残害,善良的新娘却在举行婚礼……这叫人心疼呀!体恤百姓?你一个堂堂道台,却在此设宴请本帅,目的就是想升官,良心何在?”
明道台已瘫软成一团,跪到地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了。
众人静静地愣站着,地方官员一个个跪倒在地。
左宗棠扫了众人一眼,沉痛地继续说道:“新疆沦陷,大多数百姓被匪帮迫害达十数年之久,受尽贼人折磨,哈密受贼人骚扰甚少,却出现这等凄惨景象,你等官员还有脸向本帅要官,简直无耻至极,口口声声体恤百姓,又知百姓多少疾苦,啊?”
顿了顿,左宗棠长叹了一口气,又说:“虽然本帅不署理新疆政务,但本帅是朝廷大学士,钦差大臣,照样可以治你等罪责。大敌当前,军情紧急,本帅暂不治你们的渎职之罪,今年之内,解决不了哈密百姓的温饱,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但现有官职难保,还要定重罪,本帅绝不轻饶你等?”
明道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左宗棠盯着看了一阵子,更加来气,还想训斥几句,想了想,便起身对虞绍南说:“这样的饭,本帅难以下咽,我们走!”
带着一帮人,走了。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