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人马行进的戈壁滩上,人数不多,谈不上浩浩荡荡,却整齐有序,车辆人马,在戈壁滩上的石子土路上,静静地行走着。
左宗棠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队伍中间。本来,都力要大帅乘车的,左宗棠执意不肯,一个六十多岁的人,骑在马背上,抬头挺胸,不失大帅风度,叫亲兵护卫队兵勇看了,精神大增,行军队伍秩序井然地一路走着。
在人马队伍的后面,几个兵勇赶着一辆大马车,上面放着一具黑色棺材,这是左大帅不收复新疆决不甘心的证物,这个证物在肃州督府躺了近三年时间。临出关时,左宗棠又叫带上出关,虞绍南劝说将棺材留下,左宗棠不肯,他说此次征讨,非同一般,抬棺进疆,一方面是他收复失地的决心,另一方面他年事已高,衰态日增,心血耗散,体力不渐,说不定征战中会用得上的。
棺材就拉上随队西进了。
一队军马后面,拉具棺材,是很显眼的,不过沿途各地皆戈壁蛮荒之地,没有多少人烟,没有引起百姓注意,行军的兵勇都知道这是大帅为自己准备的,也没有因为这不祥之物而影响情绪,队伍行进还算快速。
几天下来,也不知走了多少里地,因为四面全是戈壁滩,一望无际,遍地是同样大小的褐色砾石,走在上面,感觉一直是走在一个地方一般,渐渐地,就有点疲乏了,速度慢了下来。
这天一早,拔营开进,快到中午时,看到前面有些土包,兵勇们有了兴趣,尽管土包上不见一棵树木,也不见有草,但毕竟不像戈壁滩看上去那么呆板,似乎有了些劲。天快黑时,队伍走进了土山包。
山包的沟谷里,不时能看到前面队伍走过地痕迹,马粪和人踩踏过的地方,叫兵勇们看了,有种亲近感,队伍里有了丝生气。
左宗棠叫都力派人前去打探,到什么地方了。
都力派出探马过了好长时间,才回来报称,前面十里处便是嘉峪关。
左宗棠听后,大声说道:“前面就是古长城了,一过长城,就算出关了,大家快点走,到嘉峪关去看长城。”
队伍行进的步伐加快了。
左宗棠对虞绍南说:“绍南,有句话叫‘过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干脆今夜就宿嘉峪关,今天先不流泪了,明日开始两眼泪不干吧。”
“好吧,咱也可以看一下长城。”
“都力,”左宗棠叫过都力,吩咐道,“你差人快马去前面寻找水源,选择宿营地,今夜就宿嘉峪关了。”
“遵命!”都力领命去安排。
太阳西斜,一行人马到了宿营地,却不见长城的影子,四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土山包。
“这是怎么回事?长城呢?”
众兵勇纷纷互相问着,议论开了。
左宗棠唤都力来问。
都力答此处就是嘉峪关,古城墙经千百年风吹日晒,已经风化得不见影子了,但嘉峪关的雄关城楼还犹在,只是在距此地的北面还有四十多里地。
左宗棠说:“太远了,本想看看古城墙雄风的,看来是不可能了,叫兵勇们就地休息,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我等到附近走走,走寻长城遗址,寻到叫兵勇们再去看吧。”
都力叫亲兵营去办,自己随左大帅和虞师爷几人,骑马走进山包,寻找长城遗址。
望着西斜的日头,往北走着,想离嘉峪关城楼越近,越能找到长城遗址,几人就朝北走了。
走了几个时辰,也不见有长城遗址,有几次看到有些山包酷似坍塌风化的长城,近前去看了,却又不像。
左宗棠一心想找到长城遗址,就走到日落时分,天色有点暗了,也没找到。
太阳一落,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几人在土山包里乱窜,没有了目标,也没有一点儿声息,四周除像坟墓一样的秃山包,什么也没有,这下急了。四面的山包都一个样,根本辨不清返回的路线。长城遗址找不到,再找不宿营地,可就遭了。
慌走了一阵,怎么看着也不像回去的路,左宗棠看马乏了,便说别乱窜了,等天黑吧,只有天黑了,可以观天象找到北斗七星,辨清方向回去了。
只好如此了。
几人沮丧地下马,在土地上坐定,专等天黑,也没了话语。只有都力一人焦躁地四周看着,还想找到一个能证明方向的物体。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土山包上传来:“这不是左大帅吗?为何大帅有此雅兴静坐在此,是看透了人世沦桑,想坐化呀!”
几人回头一看,一个人影站在山包之上,在青蓝色的暮色下像个剪影,插在天与地之间。
“是老叫花。”都力惊喜地叫了一声。
“正是老朽。”老叫花答了一声,双脚跳动,几下就跳到了山包下面,站在了面前。
左宗棠站起问道:“老人家,你怎在此地?”
老者哈哈笑了几声,道:“老叫花向来是四处游荡,就像鬼魂,无处不在,无处又不在,想在哪时,就在哪里,大帅又不是不知。”
左宗棠说:“你好超脱呵。”
老者答道:“何为超脱?何为世俗?天上人间,一片混浊,生在尘世,死在尘世,活的也就死了,死的也就活了,像那草木,一枯一荣,你能说它是死还是活着?活着还会枯死吗?”
左宗棠说:“生生死死,乃万物新陈,自然规律,一个人能在俗世上行走,又不被俗世所困,不受尘世浸淫,乃超脱拔俗者。但不为尘世所扰,能自然来去,为福分也。天下之大,地之广阔,谁又能像你这样超脱呵,言称不为正事,来去自如,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跟着本帅,你能说你超凡脱俗了吗?”
几人这才明白,左宗棠刚说的“超脱”,是暗讽老叫花一番神神道道的。
“大帅,老叫花还有什么尘缘未了呢?在世走了一遭,一事无成,到老来只落得一个老叫花,只有等死。跟着大帅,是老夫还有一事在大帅这里得完成。”
“你只是为这具棺材吗?”
“大帅以为呢?”
“肃州一别,数月有余,但老人家的一番话却在本帅心里翻腾过不知多少回呢。你意我自明,你何必要装呢?但本帅也可以告诉你,世事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一个人的立场是站在大局之上的,而不是站在一个人的私利上,如为已利,而祸害众生,是为千古罪人。”
老者大笑。笑毕,才说:“大帅此言有违良心,大帅一再主张动兵收复失地,不也是祸害众生吗?”
左宗棠说:“这是为国土而战,与私利无关。”
“都一样。”老者说到这,停了停,又说,“怎能不一样?以大帅之言,收复失地是为国而战,不管是为私利还是为国而战,但归根结底还是残害生命。”
“你何必这么固执已见呢?你以为你把一切看穿了,却还不死光复汉室之心,但又无能为力。江山是天下的,不是个人的,只要能造福于民,天下太平,就是好的。”
“话是这么说,但掌握江山者却不这么想,都为私利,才动干戈,人不为已,天诛地灭。”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你一生寻找,就为私利,却装作飘逸,其实是寻找时机,找不到时机,就将万世万物看透了似的。但本帅可以告诉于你,顺天意,立于本,才是人生根本。你死了心吧,秦始皇修万里长城,也有他死亡的一天,长城也有倒塌的时候,你的光复大计,几百年多少人的经验已证明,逆天者必亡!”
“顺天者也不见得就好吧?”
“总比逆天的好,要考虑大局,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审时度势,才不失为大体。一个民族不要狭窄地光为自己考虑,而不顾天下,有失本族之风范的。”
老者不语了,过了会儿才说:“以大帅的才智,老叫花自然不是对手,口舌之争都是空谈,我也不想谈了,谈点具体的吧,大帅不是要找长城遗址吗?”
“你果然不一般,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老叫花呀。今日败在大帅口舌之下,我心不甘呀。不施展些奇才怪论,我多没面子呵。”
“你既知本帅找长城遗址,肯定知道遗址在哪里,何不带我们去看看?”
“这有何难,请随我来。”老者几步蹿上一个土山包,身轻如燕,几个人喘着粗气才爬上山包,跟了上去。
老者蹲下,用双手刨了几把沙土,站起用脚狠劲踩了几下,说:“这就是长城遗址。”
几人惊疑地望着暮色里的一堆沙土。
“老夫不敢骗大帅,这确是长城遗址,可惜经不住自然界的风吹雨打,成了一堆沙土。其实,长城不应该修在现实里,而应该建在秦始皇的心里,才能稳固啊。”
左宗棠说:“老人家,你太固执了,心里的长城也会塌的。”
老者叹了口气,说:“不说这些,大帅是要回宿营地吗,趁天没黑透,还有亮色,你们可以看着土山包发白的这面向前走,这面就是正南面,太阳日晒,土晒白了,褐黑的那面晒得少,是正北,你们去吧!”
虞绍南说:“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有我的去处。”
左宗棠说:“这荒山野地,你到哪里去?”
“我到该去的地方去,大帅,等我死时,再去找你,讨回我的那具大棺材吧。”说完,老者跃动着,飘然而去。
几人望着老者越去越远的黑影,谁也不说话。荒野里静得吓人,四面大小不一的土山色,在渐渐暗下来的夜幕里,越看越像坟堆,有种深入墓地的恐惧感,叫人心生一种在另一个世界的的可怕想法。
过了一会儿,都力悄悄地去探返回的路线,虞绍南望着夜色里的左宗棠,想说什么来打破这种沉寂的场面,可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就陪着左宗棠站了一会。
都力来报,他已根据老者说的辨别方向的方法,找到了返回的方向。
“季高,走吧,大营那面肯定等急了。”
左宗棠才回过神来,“噢”了一声,随虞绍南下了山包,上马向回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