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不通火车,从有火车的地方还得乘三天汽车才能到。杜参谋搭个便车早早地到客运站去等老娘。好不容易接上老娘,在客运站给管理股打电话想要个车,他来时去找过管理股长,可没找到。打电话时管理股长人在,却说现在车都出去了,说了句实在对不起,下次吧。电话就压了,杜参谋无名火起,骂了句狗眼看人低,管理股长是听不到的。那条路不通公共汽车,最后只好叫了辆红顶子马车让老娘先领略了边塞民族的风情。
老娘身体除有气管炎外还算硬朗,父亲病逝得早,在家的弟媳待老娘不好,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弟弟生性懦弱,怕媳妇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了。老娘就托人写信说在家实在活不下去了,快六十岁的人了,整天做饭管孙子,喂猪养牛农忙时还干农活却遭媳妇白眼落个“吃闲饭”的名,娘就提出想到新疆来过段日子,可没想到路这么远,坐了七天火车汽车小腿都肿了穿不进袜子。本来杜参谋打算回去接娘的,可他去年为了缓和家里关系已回去了一次,部队规定在驻地成家的干部四年才有一次探亲假,他请不上假就寄回去路费让老娘自己来了。
老娘住下三天了走路还有点困难,杜参谋就和妻子认真伺候了三天,每顿饭都由妻子端到老娘住的小屋里。娘就感动得流了泪,私下里给儿子说城里媳妇就是懂孝敬老人。娘这样说时像从旧社会刚解放出来一般喜悦,杜参谋眼眶就热热的,心想娘真受了不少弟媳的苦,稍微对她好点,就感动得流泪,自己这回真该好好孝敬一下娘,补补欠下的这份情。这期间,住在市土产公司的丈母娘也来看了一回老娘,亲家母在一起扯了大半天永远扯不完的话题。完了后,丈母娘又邀娘去了一趟家里,搞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说是给亲家母接接风,老娘流了好几天的热泪。娘整天觉得没事干,她做的饭炒的菜程霞吃不惯,杜参谋也就不让娘做饭。娘做惯了活,闲不住,就把家里角角落落打扫了一遍,又掂个扫把用一上午时间流了一头汗扫了家属院的角角落落。程霞中午下班回来知道后就说了老娘不要去干那些,娘就满脸的惶惑。杜参谋就说娘你没事闷得慌就到街上走走或看看电视,别干那些活了。娘说扫干净看起来清爽,咋不叫扫哩?
杜参谋说:“娘你不知道,别人会说闲话的。”
娘说:“咋了?又不是把地做脏了,说啥闲话哩?”
程霞说:“妈,现在人不一样了,你搞脏了,没人说,扫净了反而有人说你都什么年代了,还玩那个表现呢。”程霞管娘叫妈,说叫顺了嘴。
娘就听不懂了,就闷闷地不说话了。
果然,上班后有人说杜参谋把老娘叫来是为了帮助他当股长做表现工作来了。杜参谋听焦参谋给他说了,就骂了句“知道有人会说这些话的”。不多理会。
过了会,杜参谋才想起什么似的,对焦参谋说:“把你的照相机给用一下,星期天陪老娘去街上转转。”
焦参谋说:“咱们股的‘理光’不是在你那吗,还用我这过时的破‘傻瓜’?”
杜参谋说:“‘理光’咱玩不转,还是‘傻瓜’吧,浪费不了胶卷。”
焦参谋爱摆弄照相机,原先摆弄公家的“理光”弄坏过一次,杜参谋就锁上了照相机,他不再好意思要了,手又痒,没钱拥有一部好相机,就买了一部便宜的。
“要不,”焦参谋说,“星期天我给你们去照,‘理光’照出来的像就是不一样。”
杜参谋说:“算了吧,你的星期天很宝贵,还是不耽误你联络感情的时间,把‘傻瓜’给我自己照吧。”杜参谋照相技术不行。还没到星期天,杜参谋听志愿兵李生周神秘地说,作训股要调来新股长了,消息绝对可靠。
杜参谋顿时就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了。李生周就骂了句这纯粹是跟老实人过不去。杜参谋看了看李生周,没吭气。
李生周原是塔尔拉劳改农场大队部的志愿兵司务长,志愿兵开始转干后,听说努力了几次都没转上。这次不知怎么就努力上了,到西安军事学院去镀了半年金,刚回来转干命令还没下,却分到了作训股。机关就作训股缺人,他也就留到机关不用回那个荒凉的塔尔拉了。
李生周见杜参谋不说话只抽烟,就说:“杜参谋,你都当l5年兵了,不凭资格,也得凭工作能力。谁不知道你是作训股的活地图,你总不能等人家给你股长当,该去找领导谈谈。”
杜参谋扔掉半截烟,说:“谈什么谈,领导还说你伸手要官当,该给的就落到你头上了,不给的找也没用。”
下班回到家,见老娘没事干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一大箱子旧衣物摆了一床,她说拆巴拆巴能粘几双鞋垫子。
杜参谋心情不好,说粘那干啥,歇着吧娘。
娘说:“你和媳妇都穿皮鞋,鞋里垫布垫子不硌脚疼。我还想给艳艳做双花鞋哩。”杜参谋看了看娘暴着青筋的瘦手,说:“算了吧,娘,鞋垫街上一块钱一双,买就行了。艳艳也不一定穿你做的鞋。”
娘抬起头,把目光在杜参谋脸上定了定说:“嫌我了?我不想整天坐下啥也不做。洗个衣服吧,你媳妇说有洗衣机不让我洗,做个饭,炒的菜她吃不惯,扫个院子又说别人说闲话,又没有猪年和牛要喂的,我真成了人家说的吃闲饭的了。”
杜参谋说:“娘,你想哪去了,你到这来,就是让你过适心日子的,你活还没干够?”
娘叫着杜参谋的小名说:“明明呀,娘天天吃现成饭就够享福了,不做点啥,心里慌,你和你媳妇上班不在家时,我一个人不干点活咋能成?”
说完,娘又在抻那堆皱巴巴的旧衣物。杜参谋站了一阵,心里憋闷也不想做饭,就一个人来到屋外,搬个小凳子坐到葡萄架下抽烟。葡萄树他搬到这屋住时就有了,是原来住户现在搬到独家独院去住的后勤处长栽种的,每年秋季葡萄熟了的时候,后勤处长见了杜参谋总要问问葡萄情况,说吃水不要忘了挖井人。杜参谋就剪下几串好的送过去,处长却推脱不要,说他不缺葡萄吃,副业地经常送的都是无核的,开句玩笑当真呀,自己留着吃吧。杜参谋送了两次也就不送了。但后勤处长每年见了还要说那句葡萄的话。让他时刻记住吃葡萄时别忘了是谁种的似的。
望着头顶上一嘟噜一嘟噜还绿着却往一起挤的“马奶子”葡萄,杜参谋突然想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就觉得部队也就这么回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迟早要走的。现在还在部队上看重那一官半职一颗星两颗星的,转业回去了,还说不定谁是谁呢?已有了新文件,说是干部转业今后地方上不一定给安排工作了,也可以按战士复员用几万块钱复员费就打发了。就是当个股长又能怎样?栽种葡萄的后勤处长还不是给我栽下吃的?
他觉得自己该想通了,心里就没有李生周刚给他透露消息时那般沉重了,就慢慢地又点上一支烟,站起来,瞅着葡萄架,随手扯下几片枯叶,很认真地踮起脚尖把几串被葡萄藤压住了的葡萄拉顺当,葡萄在这个季节正在长呢,一天一个样,压着就长不大长不圆了。
程霞下班回来推开院门见杜参谋神经兮兮地望着葡萄发呆,就没好气地说:“你倒清闲,欣赏葡萄呢,也不知道打开灶烧点开水,晚上用凉水洗澡?”
杜参谋转过头,见妻子自行车筐里有几个维族人烤的馕饼子和一块鲜红的羊肉,就说:“凉水洗就凉水洗,有什么大不了的。”妻子就拉下了脸,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我不是为你考虑,有艳艳和她奶奶呢。
杜参谋听妻子说话声音加大了,就烦躁了,说了句你不会烧?
妻子就不愿意了,把自行车往墙跟一靠,一脚过去就踹上院门,说:“你回来得早,不做饭烧水还有脸说?我发一天货,累个半死,你还火呢?”
妻子是百货公司仓库保管员,给各个商场门市部发货的。
杜参谋刚稍微静下来的情绪又乱了,见妻子又踹门又这样说话,心里火起,正准备发泄一通,这时,娘从屋子出来了。娘一出来就说:“你俩别吵了,都怪我,我在屋里闲着也没烧水,霞霞你教教我咋烧煤气,我来烧。”程霞脸上静了些,说:“妈,怪你啥?我看他一天闲散的样子,不操心家里的事,多说两句,你别忙乎,我烧吧,点上火又不要人用劲。”
娘就埋怨开了杜参谋:“你也真懒,整天坐在凉房里不做啥,霞霞工作忙哩,你也不知干点活。不是我说,人不干活还难受哩。”杜参谋不再吭气,只顾抽烟。直到妻子把饭做好,女儿来叫他,他才离开葡萄架进屋。那时候天已经黑了。
娘不吃羊肉,说羊肉膻得很,就拿个干馕饼子到厨房用刀切开,夹上些油泼辣子干嚼着。程霞过意不去,就放下碗说妈我给你到街上饭馆买个菜端回来,今天也没买别的菜也没冰箱这天气坏得快,就想着炖这一公斤羊肉泡馕吃呢。
娘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这馍烙得好吃哩,又干又脆,上面粘有芝麻,嚼着香哩。杜艳插话说:“奶奶,这不是烙馍,是在一个大土坑里烤的馕。”
程霞坚持了几次要去买菜,都被娘拉住了,就又坐下吃饭。杜参谋说不买菜了我给娘倒杯茶喝,干吃容易噎住。程霞说水还没开,早上烧的水刚都用来炖肉了。
“对了,”程霞说,“等会水开了,妈我给你下碗面条吧,可还是没菜。”
娘说算了算了,我爱吃这啥“狼”哩,哪天去转看一下,咋在土坑里烤的。艳艳,等你不上课了带婆去看,婆不知道地方。
杜艳马上推开碗,说都纠正你几遍了,还婆地婆地叫,应该是奶奶,你是我奶奶。
娘不自在地说,咱家那搭都叫婆哩,惯了。
杜参谋瞪女儿一眼,叫婆叫奶还不一样?女儿反驳,不一样!不一样!课本上也是奶奶。
娘就不说话,去厨房接了一碗自来水喝。杜艳见了就要喝。程霞说妈不要喝生水了水马上开了,杜艳不能喝生水!
娘喝着凉水,有滋有味,说喝凉水长劲哩,咱们那搭人都喝凉水,热天喝上也凉快。杜艳过去抢奶奶的碗说我就要长劲,我们班的王强劲大光欺负我们女生。
程霞说女儿喝肚子疼可没人管。
娘就说咋会哩,这么清的水,干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