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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一个冬日的午后

  一个冬日的午后,班长站在阳光稀黄的营房后面,沉静地对着看起来不远其实很遥远的高山发愣。冬阳懒散照耀的高山被常年冰雪包裹得严严实实,山的姿势棱角分明地呈现山的力度。班长站得有些庄严,跨步与肩同宽,交背的双手硬是在荒漠冬日的气候里攥出了湿湿的虚汗。他昂起的头颅像一颗微翘的山石,宁静却又自然地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阳光在薄薄的气候里缓缓流过,没有风的寒流在班长周围组成一种难言的寂寞。

  我实在是无意闯入这样一个叫人难忘的画面。没有领章帽徽的警服挂在我衣架一样的身体上能听到漠风一样的声音。我急促奔走的脚步杂音显示出我新兵慌乱的心境。但,我所有冒然的举动却没有惊动班长一丝一毫的动静。我失措的心律在狂跳的同时慢慢恢复自然。我冒着挨训的危险硬是在愣了片刻之后凑近班长,想看个究竟。好奇本不是我的天性,喜欢独处的心情促使我跑到营房后面,我看到是一个寂寞的场面,相同的寂寞使我移步上前,但慑于班长的威严,我只是怯怯地站在班长的侧面,探寻的目光包含了些许的不安。

  在那个冬日午后的营房后面,我看到班长竖着双目面对着高高的冰山,从他痴迷的神态里我只发现他的双眼周围拥挤的皱褶。我不明白班长为什么要那样,他的神态使我有些失望,所有美好精致的描绘被他紧闭的双眼和双眼周围的褶皱击得粉碎。我听到词语碎裂纷纷扰扰撞在我心上的声响。我很遗憾这一个冬日午后没有让我回味的画面。

  在营房后面静寂的荒滩上,我的目光被我复杂地颠来倒去地往班长脸上泼洒着,但我怎么也没得到一个完整的内容。

  无言的相峙长久得叫阳光也失去了耐心,没有目的的探寻并没有使我产生退却的念头。班长的举动使我很想说些什么来表达一下我茫然的心情,但我没开口。

  班长一直没有睁开他的双眼。在我们相持了很久的时候,竟很漠然很淡然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很惊异他的准确。

  班长说那山可真高,上面的冰雪常年不化,所以山在不断增高。班长睁开眼连看都不看我。我不明白班长为什么要跟我讲那座冰山却又是那样的一副神态来看山。或者他是在揣摸山,在以后的一个日子我忽然有了这样的一个解释。

  但那时我刚从山里走出来,对山没有一点儿兴趣,尽管班长说那山不断增高。

  你还不懂什么是山,虽然你是从山里走出来的。班长说。

  我没有考虑地说班长我为什么要懂山,我们的八百里秦川,叫人够头疼的了,并且山又不是人。

  班长这时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这次他看山的神情就像平日在队列前看我们这些新兵一样,但目光很柔和。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班长说。于是那个冬日的午后,在寂静的阳光里,班长的叙述像一条细细地缓缓的河流,在我心里慢慢淌过。那是一个离我们当兵的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新兵很遥远的故事,就像对面那座遥远的冰山里许多美丽的传说一样。

  三排长和我们穿着一样的四个口袋的冬装,在我们发了领章帽徽后,唯一能区分出他是干部的是他脚上那双擦得黑亮的皮鞋。班长和我们一样穿着比排长们的皮鞋暖和几倍的大头鞋,但班长向往着有一天也能穿上虽冻脚却显示身份的黑皮鞋。班长曾给我看过他藏在床头柜里的那枚使他荣耀过并且能产生信心的三等军功章,军功章闪着灼灼的光亮。班长抚摸着军功章时完全没有了那个冬日午后的寂寞样子,他两眼闪着军功章一样的光,跟我说他快提干了,在全支队二百零五个班长里,他是十个优秀班长之一,并且他有一枚比别人更具说服力的三等军功章。

  其实班长提干的消息全新兵连的人都知道,所以他也就当着一排一班我的班长,在全新兵连战士花名册上写在第一位。

  三排长是班长故事里人物之一。三排长一点都不严厉,站在训练场上,不时会发出一阵爽快的笑声。三排总要到我们排的训练场上来走走,和我们的排长蹲在操场边相互敬着烟抽上一阵。他喜欢用一个浅灰色的烟嘴抽烟,抽完了手指一弹,烟头被弹出一个弧形落到很远的地上冒着一股青烟。

  操场在一片周围有枯黄色骆驼刺的平整碱滩上,我们新兵每天晚上泼出去的水第二天早上泛出一片白碱,像下过一场细雪。那个冬天自始至终没飘过一片雪,没有一点遮拦的新兵连所在地冷得出奇。

  班长休息时一个人坐在操场旁的一条土路边上抽烟。别的班长和排长挤在一起说着各自单位的轶闻趣事,班长却不,就是和他们坐一起,他也不说话,像冰峰一般沉默着,只是把烟抽得很紧。

  自那个冬日的午后班长给我讲了那个故事后,我发现他便很少独自一人坐在路边抽烟了,他也和别的班长一样,插进了有排长的圈子里。至于他是否也讲些趣闻轶事,我这个新兵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有一次班长对我说过人生要是爬山,他肯定能爬到那个高高的山头,决不会落在别人的后面。班长这样说时他的眼神透着专注的灵气,似乎在他的思想里已经爬上了那高高的山峰,俯瞰着他脚下人的渺小。

  当时我站在操场上,大漠的风疾疾地从远处刮来,使我的视线里有一片灰蒙蒙的景象。穿过漠风,我看到在那条土路上有一辆驴车慢慢悠悠地走着,赶车的是一个顶着红纱巾的维族姑娘,寒冷的漠风掀起她的红纱巾在冬日里一路飘着,她穿着高腰牛皮靴子的双腿吊在车帮上很有节奏地随着毛驴车的颠簸晃悠来晃悠去。我的目光很无聊地一直看着维族姑娘晃悠悠的腿,我的心被班长的话推动着也晃晃悠悠的。我不明白班长为什么要把自己复杂化,使自己的心在复杂的氛围里荡来荡去。让自己闭着眼去看远山,去感知山给予他的期望和永久的信心。但班长对三排长的出现表现了很明显的不屑一顾,比起脚上的黑皮鞋来,三排长在班长眼里还不足黑皮鞋的份量。

  三排长把黑皮鞋踩得“咯吱咯吱”响时,驴车碾过的土地上旋起一片淡淡的尘土正在慢慢消逝。三排长踩着杂碎的步子搓起了双手,他的手白晰而修长,搓了一阵有些红,便又用手去搓自己的脸。三排长搓着脸就骂了句这狗日的天可真冷。

  我清楚地看到班长用眼角斜了一下三排长,班长的视线绝对是在三排长还在跺着的脚上,他似笑非笑地把头轻微但却坚定地一挑,随即丢下一句话:这日子可长!

  班长说时也不看我和三排长,转身便走,他把和我们一样笨重的大头鞋踏得很重。排长回头对我笑笑,很温和很亲切的样子。

  那个女孩儿又来过一次,这次先来找的是班长。她把一辆鲜红的“三枪”自行车稳稳地停在一班门口。一班从整体上就有了绝对的别致,其他的班门口包括所有的人都显得单调而枯燥,他们的目光里包含了队列会操落后般的沮丧。我们一班十个人都没感到那个冬季的那一天的寒冷。

  班长来不及下口令就丢下我们离去,害得我们走到操场尽头上了马路到渠沟边还不见立定口令,实在没法走了才站住,我们一回头就又看到我们班门口的“三枪”自行车,都互相看了一眼,莫名地激动起来。

  三排长赶到我们班的准时程度叫人不可思议,那时候班长刚把女孩让进屋坐在雪白的通铺边上,他还没给女孩倒满一杯茶水,三排长就推门带着一股寒气进屋了。

  那个场面与女孩儿第一次来新兵连先找三排长何等相似。班长推开三排长住的九班门进去时,三排长也没给女孩儿倒满一杯茶水。

  女孩儿的到来给班长或多或少是个慰藉。在新兵连刚开始我们新兵还没到的时候,班长和三排长同去喀什市汽车配件厂看望过那个女孩儿,女孩儿对他俩表示了极大的热情,在天南饭店请他俩隆重地吃了一顿,并且说三个人聚到一起是多么不容易。三排长在遥远的那座山上边防派出所巡逻,班长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劳改农场里看犯人,能聚在一起,多亏了这个新兵连,把他们两个都抽来训练新兵。在吃那顿饭的时候,女孩儿对三排长的边防巡逻有着极大的兴趣,就产生了许多的问题。三排长一一作答的时候,女孩儿单手托腮头微微向一边偏着,一付单纯而专注的神情。那情形叫班长怎么也无法从心里抹去,当时的班长寂寞地坐在旁边,心绪极度地难以平静。那顿饭使班长吃出了许多的滋味,也使以后对那高山有了一种莫名的崇敬和期盼。

  这些都是班长在那个冬日的午后告诉我的。我不明白班长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后来想班长面对着远处的高山,可能有一种要宣泄他心中的欲望和企盼的冲动吧,而我恰恰在那个时候介入了他,成了他倾诉的对象。

  那个女孩儿在班长和排长一起去喀什后不久的一天,骑着一辆崭新的“三枪”红自行车来到了新兵连。她把那车停在了三排长住着的九班门口,很使九班的新兵们风光了一阵。

  班长的沉闷在那个女孩儿把车子停在一班门口后轻松了许多,他喊起口令来语气上都有了柔和的节奏,我们班新兵走起队列来也格外有劲。

  班长和三排长提干的时候,班长因全班军事训练没拿上全总队的班优秀而被刷下提干名单,班长就多当了一年班长,三排长就早进了一年教导队而成了三排长。

  班长很平静地对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想就是的。不过班长总算在又一个总队军事突击考核中拿上了班优秀,评上了优秀班长,提干已成定局,班长因此被匆忙抽到新兵连训练新兵,等来年开春进教导队叩那幸运之门。

  一个冬日的午后,太阳出奇的明亮,荒野没有一丝带寒气的风。在整个冬季里,那是一个难得的温暖日子。就在那个明媚得叫人难以忘记的午后,那个女孩儿和一个英俊的男孩儿骑车来到新兵连。那是新兵连很平常的日子。

  女孩儿先找了三排长,还没来得及去推九班门,女孩儿就搁下男孩儿到一班来找班长。那时候正在休息的班长脸上被那个温暖的午后阳光晃出许许多多的光亮来。

  女孩儿对班长和三排长用一种很甜腻的口吻说她元旦要结婚了,请他们到时去喝喜酒。女孩儿说完这话后才介绍了她身边的英俊男孩儿是她的未婚夫。

  班长和三排长就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那时肯定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许多的东西。

  四年前的一个冬天在喀什东湖公园。一个女孩儿在滑冰时掉进了冰窟窿,她被两个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兵救了起来。

  那两个新兵便是班长和三排长,他俩当时穿着肥厚的棉衣和笨重的大头鞋就跳进了冰窟窿。被救起的女孩儿后来成了他们的朋友,那时候和这时候一样,新兵连在距喀什市八里外的一个荒滩上。

  孩儿和男孩儿骑车走后,班长和三排长相约着在一个星期天步行去了喀什。他俩在喀什东湖不远的天南饭店点了一桌子的菜,一人一瓶“昆仑特曲”喝了起来,两人喝着喝着就在饭店里打起架来,后来又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走出了天南饭店。

  天南并非天之南,喀什只在新疆最西南角上,离真正的天其实还很远。

  后来,因私自外出喝酒,并且打架,班长没提上干,被处理提前复员,三排长受了记过处分。那时候新兵连还差四天就结束。

  那时候是1984年的冬天,我刚入伍的那个冬天。

  §§第十六章 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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