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琴被我们轻松地从沙枣树上卸(再没有恰当的字描写这个场面里的这个动作,如果有秋琴这个人的话,请原谅)了下来,秋琴被我们抬着缓缓地放在了沙枣树下的沙土地上。秋琴平躺下后,我分明听到了她一声淡淡的叹息声。
立新却说秋琴为啥要死?她不能死,我有儿子了,她为啥要死?
立新这样说时很疑惑地望着众人,他对秋琴的死比别人还莫名其妙。
秋生大吼一声:“我姐是被你害死的!”扑过去一脚就踹倒了立新,两人立即扭到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
根明叔叫我和小宝往开拉扯秋生他们,小宝在拉扯中狠狠地在立新腰上踢了几脚。
我们好不容易把秋生和立新分开的时候,郭连长才摇晃着肥肥的身子来到了军息林。
郭连长是秋琴的父亲。
郭连长出现的时候,夕阳已经开始隐退,军息林中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郭连长满身酒气地往秋琴跟前一站,睁圆那对永远睁不大的眯缝眼,看了看地上的秋琴,回头骂了一句狼一样嚎叫的秋生:“嚎啥嚎?你娘早就死过了。”
秋生不理睬爹的骂声,继续嚎叫着。周围有好多人流下了眼泪。
郭连长说:“都是些没出息的货,死了,都死吧,死了也就清静了。”
天就黑了。
郭连长看不起我这个当兵的是在我认识秋琴后的事了。
认识秋琴就象认识我们同年兵老乡一样自然。我们是在放羊时认识的。我所在的部队驻在离塔尔拉不太远的劳改农场,一年四季看守犯人。我作为上进心强表现突出的兵被分配放牧中队的几十只羊,在没有界限的荒滩上我认识了同样放羊的秋琴。我认识了秋琴或者秋琴认识我都是很正常的事,那时候秋琴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很纯情的少女。她爱问一些部队的事情,对部队有着很浓厚的兴趣,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在那些寂寞的放羊日子里,和秋琴坐在荒滩上看着羊群在一起低着头吃草,我们的话题就很热烈。那些日子比起在中队训练看犯人的日子要丰富得多。渐渐我和秋琴熟悉后,秋琴就无拘无束了,有次她说我是个很有灵气的男孩,就因为她的这句话,我就激动了起来。后来,秋琴就邀我到她家里去,但我不敢把漂亮的秋琴请到部队上去玩。
我先上秋琴家里,主要是听秋琴说她有很多书,对书的喜爱胜过我对那些军事知识的钻研,当然,读书比起和秋琴在一起说话要差得多,但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能和秋琴在一起说话。
郭连长对秋琴带个当兵的到他家里表示了空前的冷漠。郭连长对当兵的冷漠主要是他以前也是当兵的,他并且是跟随王震将军开过荒解放新疆经历过战争立过战功的军人。他看不起我这样没有用枪打死过一个人只是在靶纸上打洞的当代军人,他说当兵就是为了打仗,就是为了战争才产生了军人这种职业。
我说年代不同了,战争只是一时的,人类不可能一直有战争。
郭连长说现在的军人不能叫做军人。战争结束了军人也就消失了。
正象我们。郭连长说,战争一结束,我们就回到了土地上,并且是为了垦荒而来,是和当年打仗一样伟大的。
秋琴的书的确很多,都是她经常托人从场部买来的,她说就是这些书使她产生了不少的想法,使她看到了一个比塔尔拉要美丽的天地。
秋琴后来说,别理我爸,他这个人……
秋琴没说完她爸这个人怎么了,她给我留下了一个悬念,这种悬念使我产生了许多想法。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试图解除这个悬念,但都被秋琴很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我曾问过秋琴老家在什么地方。秋琴说在北京。新疆汉族人都来自内地,后代都承父辈的祖籍。但在后来我和秋琴的父亲郭连长混熟后,他常在看不起我的语气中给我讲他的一些英雄功绩。我曾问过郭连长的出生地,他说他是陕西榆林人,十五岁就跟随王震的三五九旅在陕北南泥湾开垦“小江南”了,他的故事叫我没法怀疑,但对秋琴说她是北京人我却产生了疑问,我知道这肯定有一个故事。后来我问秋琴时,秋琴只是淡淡地说,她母亲是北京人,她随她母亲。
第一次见到根明叔是在一个只有春风不见春天景象的日子里。那时候我不再放羊,却在勤杂班里干些杂事。那天我们赶着牛车去很远的荒漠里打柴禾,荒漠中有许多土包,里面柴禾很多,无论刨开哪个土包都可以刨出很多梭梭和红柳根。在干燥的漠野里,我们把秃山包刨得面目全非。在尘土飞扬中我们很卖力地挖出了一大堆柴禾,装满三牛车后,我们都成了土人。南西北。我们瞎转着都快失去信心时,就只好趴在牛车的柴禾上,任牛拉着车自由行走。我们绝望地想着各种能解除困境的办法,但都是徒劳。
最后还是牛把我们带出了迷途。牛拉着柴禾和我们来到了一条河边上。
这就是叶尔羌河。
我们都很奇怪,我们不知道茫茫洪荒里竟有这样一条河,并且是宽阔的清清的河流。我们大吼大叫,扑到叶尔羌河边,捧起河水就往头脸上洒,趴在水边大喝一通。
我们在激动欢呼的时候,我看到了河边不远处坐着一位老人。老人望着无声无息流淌的河水发着愣,他视我们象河水一样流过,根本不在乎我们的存在。
这位老人就是根明叔。
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位老人叫我吃了一惊。他是独眼。他偏过头一只眼正视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阴冷的风从我心头流过。但我没有跑走。我还没有到那种被他吓走的地步。可我那时候心跳得特别快。我没有怀疑他的出现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意味着什么,我只想既然有河有水有人也就不是怪事。
我壮着胆子走过去问根明叔这是什么地方?
根明叔用独眼里的目光看了看我一身尘土的军装,没有回答我。
我下意识地拍了拍身上的土,把军装拉了拉,其实是拉不整齐的。但根明叔再看我时就开口说了话。
根明叔说这是叶尔羌河。
我说叶尔羌河?我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条河,河床很宽,河水在荒漠上平平地摊开,象一条宽阔柔和透明的布铺都是永恒的整体。我看着眼前的事实,怎么也没法把河与荒凉干燥地大漠联系在一起,但我又不能把眼前的河从思维里抹掉。
我说我们打柴禾,迷路了。
根明叔说,我知道,是牛把你们拉出了迷途,牛比人有灵性。
这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人后来在塔尔拉再见到他时,我才知道他叫乔根明,那时候我就开始叫他根明叔了。
当时在叶尔羌河畔,根明叔告诉我塔尔拉离这条河并不远,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到塔尔拉,就可以回到部队。
根明叔就指了指一条并不能算作路的路。
我奇怪地问这位独眼老人:“你知道塔尔拉?”
根明叔说,他就是塔尔拉人。
根明叔不象郭连长那样轻视我这个和平年代的军人,但他对军人这个职业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有时说出的话叫人不可思议,但瞎掉的眼睛却可以告诉我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一定有一段很值得了解的故事。他花白的头发告诉我,关于他的故事一定很耐读。
我想方设法打开根明叔这本故事书的时候,秋琴认识了我们中队的司务长。我那时曾和秋琴把话题扯到根明叔身上,但每次都被秋琴用多种方法避开了,她只说塔尔拉的人你最好别了解,包括她在内。秋琴这样给我说时我静静地看着秋琴,秋琴把目光慌乱地移开了。
我们中队的司务长开始怀疑我和驻地姑娘交往,就跟踪我,后来就很自然地认识了秋琴。
过后,司务长曾说秋琴是个很不错的女孩。
很不错的女孩秋琴那时候已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占据了我心里神圣的位置。
但秋琴把自己押在了走出荒凉的塔尔拉迈向生活新内容的路上。
当然,秋琴也知道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可我没法让她走出塔尔拉,我没这个能力。
秋琴却很快从塔尔拉消失,传说秋琴是要到很远的喀什市去定居,喀什市对于塔尔拉人来说是一个得抬起头仰望的城市。司务长调到喀什去了,秋琴很自然地随他而去。在秋琴离开塔尔拉之前,她来到我们中队驻地,是和司务长一路又说又笑来的,她来得无拘无束轻松又自然,我们司务长在秋琴面前毕恭毕敬,秋琴漂亮的脸上写满了厚厚的笑意。
我在中队碰上秋琴,我们都很尴尬,我和秋琴的目光都互相躲避着对方。但是后来秋琴还是向我走来,她特意告诉了我关于她的身世。
“你知道吗?”秋琴是这样对我说的,“乔根明是我的亲爹!”
我愣了愣,才说:“我不知道。”
秋琴说:“你从现在开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