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请人把场屋整修了一遍,把场屋二十三年的痕迹全部除去后,二叔就开始往大队、公社跑,二叔要政府判四婶跟他过日子。
村人都知道二叔回来了,二叔带回来两千多块钱,村人说二叔到新疆劳改还发了财回来,这世道。村人说二叔那年是被判的无期徒刑,咋就回来了?还带回那么多钱,这世道!
二叔不多说话,二叔见了村人也不打招呼。和二叔一起长大的人现在都站在塬边看着塬上塬下的雪薄厚不一骂:“狗日的老天了。”二叔像原来一样不骂天。
二叔落上了户,但二叔提的事没人管。二叔就买了烟酒大队、公社的送上去。二叔的事就有人管了。先是大队支书管,大队已在运动结束后换了领导,原革委会主任罗有奎随着运动的结束也就结束了他的权威。新支书是年轻人,高中生,公社重点培养的接班人。支书吃了二叔从新疆带回的葡萄干说“好吃”,二叔就让支书拿了一大包,支书就看了看二叔布置好的场屋。支书问二叔:“听说你有两千块钱?”二叔说:“没那么多,一千二。都是那时打土坯一分一分攒的。”支书问二叔那钱咋用,二叔说想拾掇个家。
支书说:“是该有个像样的家,年龄大了该有个照应。”
年轻支书很会当支书,二叔很感动。
“不过,”年轻支书说:“孩娃都一大堆了,人也老了,先前没个婚约,这事要四婶拿主意。”
二叔一愣,急了,说:“我把改改用花轿抬来的,拜了花堂。”
支书说:“这个不好说,不像现在有政府的结婚证。”
二叔就很悲惨地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二叔在新疆劳改了二十三年,二叔拼命干,二叔用汗水换来减刑,从无期到有期,从大数字到小数字,二叔为的是能再回到旱塬村。二叔想的是能和二十三年前拜了花堂的新娘入洞房。
二叔就又去找公社,公社书记到旱塬大队检查冬麦长势时来了二叔的场屋,二叔很感动,二叔热情接待。
公社书记吃了二叔从新疆带回的葡萄干说了声“好吃”后才说:“这件事好办,大队支书都给我汇报了,过去村人没有婚约的多了,相互愿意成亲就是夫妻,你和郭改改同志拜了花堂,现在她和你亲弟弟过日子,又生了一堆孩娃,这件事你做哥的就让吧。”
“不行!我这多年为的啥?”二叔又激动了,二叔说:“那年老四硬说我霸占的民女。”
公社书记说:“就那个年代了。”
二叔说:“我没霸占,我是求了亲请了媒婆是用花轿把改改从黄花闺女抬过来的。”
公社书记过了会问:“一定要郭改改?”
二叔说:“一定要!”二叔说这话时二叔又看到了那年那个冬季拜了花堂的改改。
公社书记就说:“那就让郭改改同志拿个意见。”
叫来四婶、四叔。公社书记把情况一说,四叔急了,四叔看着四婶急急地说:“一大堆孩娃要过日子。”
四婶听四叔这么说,四婶的眼泪一下就冲了出来。
公社书记说:“郭改改同志,你拿个意见?”
二叔急说:“我为了你在新疆流了血流了汗,我为的就是和你过日子。”二叔看着四婶。
四婶眼泪更多,四婶在公社书记的催促不下抹了把泪说:“我都老了,孩娃也大了。”
二叔急问:“你的意见?改改。”
四婶不敢看二叔,四婶惶惶地说:“我和孩娃们在一起,孩娃们成家了,我给他们抱孩娃。”
二叔跳了起来:“你看看我,你再看看你,过的啥日子?”
二叔这么一说,四婶就痛哭了起来,四婶就看到了这么多年的日子,四婶看到了那年那个冬雪夜,四婶看到了四叔踢她也踢他们的孩娃,四婶看到了饿死的桃花,四婶看得最清楚的是四叔吃了苦狗肉连踢了她两脚连踢了大壮两脚,四婶就看到她为了吃食和大壮去背粮看的白眼和断粮路的情景,四婶就看到她挂着有三个罪名的大牌子被游行批斗,四婶还看到民兵营长压在她身上看到大壮给了民兵营长一砖头,四婶看到了这二十多年的日子……
四婶痛哭不止,四婶没听到过谁说她过的啥日子,四婶只有为了过日子而操劳受委屈。
二叔蹲在地上哭了,二叔脸上的沟沟坎坎里蓄满了泪。
四叔站一旁斜眼二叔,四叔露着胜利者的目光。
公社书记劝了二叔,又劝四婶。公社书记要四婶拿好主意。
四婶就止住哭,四婶走到二叔身边,说:“我和他过了。”
二叔和四婶到公社领了结婚证,也没举行仪式,四婶就搬回了场屋。
四婶变成了二婶。
二婶的几个孩娃也愣过一阵,大壮菊花懂事,他们看到娘为了他们挨四叔的打受舅们的白眼受大队的游行批斗,想到娘过的日子,就都不怨娘,却把四叔疏远了。
村人在背后咬二婶的舌头,村人想到二婶这么多年的光景,村人叹口气就不再咬舌头。
二叔二婶过上日子,二叔有钱,置了些家当,二叔给二婶扯了衣裳,但二婶还是老了。二叔找不到那年那个冬雪季的改改,只有眼前的二婶。但二叔完成多年的想法入了洞房,二叔也待二婶新娘一般好,知冷知热。二叔有了家,二叔实现多年的想法,二叔二十三年的凄凉就没了,二婶还是操心着一大堆孩娃,但二婶日子好过了些,二婶也渐渐胖了。
来年,二婶生了个男孩娃。那年二婶四十六岁,二叔给他的孩娃取名留根。
二叔有了家也有了孩娃,二叔会过日子,二婶少操了不少心。
政策变了,地又分到户,日子也越变越好过。旱塬村人都可以吃饱肚子了。
二叔种着责任田,二叔回家抱上留根到村里地头转,外村人来旱塬村走亲戚,见了二叔还以为是爷孙俩。二叔不在乎外村人的目光,二叔照样逗着留根叫他爹,留根就叫了,留根叫得二叔化解了二十三年的苦难。那时二叔的身体已一年不如一年。
四叔恨二叔,四叔整天喝酒,但四叔已喝不出二十多年前的那份舒坦,四叔不顾地里庄稼,大壮和菊花弟妹们也把自家地里弄得有好收成。
二婶操心着孩娃们,孩娃们大了,二婶就四处托人给菊花找婆家给大壮、二壮寻媳妇。二婶有了留根的第二年,菊花出嫁了,菊花嫁到了塬下,大壮二壮也都相继订了媳妇。这些都是二婶一人操劳着,二叔有些心疼二婶,二叔却不拦二婶,二叔只顾抱着留根。
二叔最后躺下不能起来是二叔在一个雪天里不小心滑了一跤后就再也没起来,二叔的腿不能走路了,二叔的腿劳改前叫别人打过。
大壮懂事,大壮带上弟妹就给二叔地里做活,大壮也常到二叔的场屋来帮二婶干这干那,大壮也抱留根,还逗留根叫哥。二叔躺在炕上听了也高兴。菊花回娘家看二婶,每次都先来二婶家,给二婶送吃的补的。菊花常忘不了给留根好吃的,菊花有时也给四叔买一两条烟但不给酒,菊花的男人买个汽车跑运输,菊花过的好日子,但菊花常操心着娘,菊花知道娘不易。
二婶很受孩娃们的尊重,二婶在村里也有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