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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四婶和儿子大壮背粮的历史终于在一个中秋的礼拜天晚上结束了。

  四婶最后一次背粮是四婶娘装上粮刚出门被四婶的二哥碰上后断了粮路的。虽然四婶娘还去门外侦察了一番才让四婶和大壮背上三升杂粮出门的,可四婶的二哥冲出来从大壮肩上夺过粮袋时说他早就怀疑上了。四婶的娘当即被二儿子大骂了一顿昏了过去。大壮一把夺过粮袋把粮食往地上一倒拉上四婶走了。那年大壮才十三岁,大壮觉得他长大了。

  四婶哭过后头有点疼就睡了一天。四婶头一直疼着想再睡已是不可能了,四婶跟前围着七张嘴,十四只眼睛都饥饿的看着四婶。四婶就爬起来带上孩娃们去挖野菜,四婶只有这个办法了。

  野菜维持不到一个礼拜的日子,先是桃花再是二壮开始全身浮肿,四婶又哭了一场,四婶把两个孩子摆在炕上,四婶看着两个孩娃哭个不止,四婶只能哭了。

  这期间四叔回来过一次,四叔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四叔每次回来都要装一肚子四婶和孩娃锅里稀绿的饭才走。这次四叔回来照样先是揭开锅盖看了看锅里,四叔看到锅洗得很干净,连锅里的几点锈斑都洗得透着红红的颜色。四叔失望了,四叔也愤怒了,四叔把锅盖狠劲地摔在锅上。四叔本想发作,四叔看了看躺在炕上两个“胖胖的”孩娃和一旁垂泪的四婶,四叔就啥也没说走了。

  四婶被揪出来批斗是四婶家断了粮路不久。四婶是为了两个孩娃菊花和大壮挨批斗的,菊花和大壮是为了全家这么多空空的肚子挨的四婶的巴掌。那夜很黑,菊花和大壮看着愁苦的四婶和两个弟妹浮肿的样子,还有全家人都空着肚子,大壮悄悄叫上菊花趁夜色进了生产队的玉米地。大壮在这堆孩娃里最懂事,因为大壮跟着四婶背过粮食。仲秋时节的玉米棒上还是些排列有序的嫩玉米芽芽,但也可以充饥。大壮和菊花就用背粮的口袋装满一袋嫩玉米棒回了家。大壮和菊花在油灯下打开一整袋吃食时,全家人没有像原来四婶大壮从四婶娘家背来三升杂粮那样嘴里“啧啧”,全家人的眼睛里都放射出一种灿烂的光。四婶也是,四婶当时眼睛里只装了一袋能够填肚子的嫩玉米棒,四婶身边正躺着两个浮肿的孩娃。

  四婶眼睛里见到粮食的光是在油灯突然灭了之后和灯光一起消失的,菊花再点灯时,四婶满眼的只是惊恐,四婶一把夺下已抓起嫩玉米棒就啃的杏花手中的玉米棒,那时四婶的手在发抖。四婶就把目光盯在了有功劳一般泛着红光的大壮、菊花脸上,四婶盯了好长时间才说了一句:“说,是谁叫你俩去的?”

  四婶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平常的音调,大壮和菊花和所有的孩娃都吓了一跳。大壮和菊花脸上的光就不见了。

  大壮怯怯地说:“是我,娘。”

  四婶就给了大壮一巴掌,大壮的脸上就红了起来,只是大壮脸红得无光,大壮不哭也不说话。四婶愣了愣,四婶就给菊花也甩过去一个巴掌,菊花捂上脸就哭了。

  四婶哭了。四婶哭得很凄惨。

  四婶哭了一阵之后,四婶就在脸上抹了一把泪水,四婶就点上火,四婶和孩娃们有两天没吃东西了。四婶用刀把玉米棒连蕊子剁细了煮了一大锅糊糊,四婶招呼孩娃们喝得肚子都滚圆。四婶需要粮食,四婶像没男人的寡妇一样操持着这个家。

  四婶是顶替自己的孩娃被抓去批斗的。四婶家那晚熬玉米棒粥的粮食香味被开批斗会回家来的民兵营长闻到了,第二天一早革委会主任就带着民兵营长和基干民兵闯进了四婶家,那时候四婶的一堆孩娃们还饱着肚子睡大觉。

  剩下的小半袋嫩玉米棒子在灶间的柴禾堆里被民兵营长寻了出来。四婶的孩娃们全醒来惊恐地看着四婶和民兵营长手里的小半袋玉米棒子。

  四婶看了看民兵营长,民兵营长是原来跟着四叔的民兵连长,四婶就不再看任何人,四婶只盯着那小半袋嫩玉米棒子。

  革委会主任问:“是谁偷的?破坏革命的反革命分子处处出现。”

  四婶说:“是我偷的。”

  “谁叫你偷的?”

  “自己。”

  四婶没定为反革命。四婶脖子上挂上了一个纸牌,牌上写着“现行反革命窃贼郭改改”,在“郭改改”三个字上画了个大红叉。四婶叫郭改改,村人都不知道,是从生产队社员名册上查到的。

  四婶拉着一个大架子车,上面堆着山似的玉米秸和那小半袋嫩玉米棒。玉米秸是民兵营长派基干民兵砍来的,连别人偷了棒子的也砍了来。

  四婶拉着一架子车绿绿的玉米秸在民兵营长和基干民兵地押送下到各个生产队游行,民兵营长提个大铜锣一路敲着。

  四婶游行时心里装着七个孩娃的吃食,四婶就屈服了民兵营长让她喊的“我是反革命,我是贼”。四婶这样喊着心里着急,四婶在各个生产队转了一圈到天黑,四婶也没有一点力气,四婶想着早点回家看饿了一天的孩娃,四婶就求民兵营长放她回家。民兵营长看了看天,民兵营长看到的是没有月亮只有几颗不太亮的星星挂在天边的夜空,民兵营长说:“可以。”就让基干民兵先回家,然后叫四婶把架子车上的东西搬到大队仓库房里就让她回家。

  四婶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脚蹬开压在她身上的民兵营长后才跑进黑夜里的。民兵营长是在那年那个冬雪季的夜里他还是个厨子在四叔让二婶变为四婶的那夜他在屋外挨冻焦渴了一夜就有了想法的,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

  民兵营长没达到目的还叫四婶蹬了一脚。第二天民兵营长又拉上四婶批斗时就给加了两条罪名“土匪姘头”和“破鞋”。

  四婶胸前的纸牌子换了一个更大的,四婶的脖子上还挂了一双臭脚汗味很浓的破胶鞋,四婶还拉着一架子车玉米秸到各村游斗。那次游斗不像第一次那样只是喊喊,那次游斗是每到一个村庄就叫社员们停工开四婶的批斗会。游行到那年四婶当村长时在民兵连长家喝酒争执四婶是黄花闺女时撤掉的那个小组长所在的队时(那个人如今又当了队长),批斗四婶就最厉害。那天四婶的脚站肿了。

  批斗四婶是土匪魏保财的姘头时,村人才想起了那年那个冬雪季,才想起四婶原来的身世,村人已忘了四婶还有过那么一段故事,于是村人在开批斗会之余就回忆了那段往事又互相补充了一下各自遗漏的细节把那段故事尽量说的圆满、正确。

  四婶在村人的回忆中才记起了自己的一切,饥饿的日子使四婶只顾眼前,一想到过去和眼前自己日子的艰难还有四叔对她及一堆孩娃的态度,四婶真真切切地流了一通酸酸的人世悲苦泪。四婶流过泪后,就麻木了,像木头一样被基干民兵推来推去拉着大架子车批斗,四婶不知道天黑天明,四婶也像木头一样叫民兵营长在一个也无月有几颗不太明亮的星星夜里实现了他的想法。

  四叔在四类分子当得很顺当时看到四婶也挨斗时,四叔只对四婶后两个罪名申辩了几句。四叔申辩的结果是叫基干民兵痛快地踢了几脚。

  四婶回到家是从死去的孩娃桃花紫青的脸上才清醒的,四婶看到桃花可怕的脸,四婶才从麻木中走了出来。四婶如梦醒一般怪叫了一声就昏死了过去。

  四婶醒来时,四婶首先闻到了玉米糊糊的香味,四婶看了四周围一个个把糊糊喝得很响的孩娃们时已是深夜。四婶接过大丫菊花端来的一大碗玉米糊糊没问是从哪来的,四婶就急急地喝了。四婶喝了一大碗糊糊后便有了点精神,四婶就看到了很多……

  四婶看到了一条路,四婶看到只有那么一条路,那就是死。

  四婶啥也不顾了,四婶只想死。

  四婶想到死的时候四婶含着泪看了看喝玉米糊糊的每个孩娃的脸,四婶没看到她很想看到的那张脸,那就是大壮的脸。四婶大吃一惊,四婶失声问菊花大壮呢?菊花说刚还在,大壮弄回玉米棒后菊花只顾熬糊糊了。四婶问不出大壮的下落,四婶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四婶刚松弛了的神经绷得快断了,四婶丢了魂一般。

  四婶看到推门进屋的是她的孩娃大壮,四婶跳下炕扑了过去就把大壮紧抱在怀里。大壮惊恐的在四婶怀里说玉米棒是他偷的,大壮说是他一人偷的这次没有菊花。四婶失声痛哭起来。

  大壮见娘一下哭得这么伤心,大壮也就哭了,大壮哭着说:“娘,你打我吧,我偷了玉米棒回来,我还去等在玉米地里,给往回走的民兵营长后脑勺上一砖头。”

  四婶听大壮说,四婶惊愕地看着大壮,看着大壮四婶哭得更惨,四婶咋舍得下这么个儿子和这一大堆孩娃呢?

  在那一刻四婶放弃了死,四婶看到死去的桃花,四婶看着全在哭的一堆孩娃,四婶搂着能给民兵营长一砖头的大儿子大壮,四婶就不想死了,四婶想着要活下去,四婶搂着大壮想一定要活下去。

  当四婶得知民兵营长头被打破住院后,四婶吊着心守着大壮在屋里不出来。待大队革委会主任罗有奎查了一阵谁打破民兵营长的头没查出也就不查了,四婶才把心放回肚里,操心一家人的吃食。

  日子在苦难里过得缓慢。但日子还是一天挨着一天过去了。

  运动斗争不再激烈时,四叔回家了,四叔还是四类分子。

  四叔回到家和没回家一样,这个家都是四婶带着孩娃们操持着吃食,四叔回到家只是多添了一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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