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姐十九岁。
十九岁的姐在那年秋收的繁忙季节里匆匆穿上了血红的棉袄踏进了村长家的门槛。姐步子颤颤地走进了村长家深深的庭院。
姐与村长的儿子宝德结婚的日子就定在那年秋季我终于拿上入伍通知书的第二天。
那天,秋季的景象特别浓,成熟待收的或已收了一些的秋庄稼象一张密密的但有些残破的网紧紧罩在大地上。姐穿着出嫁的红棉袄,姐象从那张破网里走出的囚徒,两眼红得枣一般,姐看着深秋低垂的天幕,姐的两眼空洞地望着遥远天际的一片灰色的云块。姐没有哭。姐没有象村里的出嫁女那样在走出娘家门的时候放声大哭一场,姐很平静地象平常那样走出家门去田间劳作一般平平常常。只是姐身上的红棉袄非常耀眼地映衬出那天与平常不同的气氛。
我紧紧靠在姐的身边。我穿着那身新军装陪着姐去出嫁。三个由村长挑来的伴娘被我很粗暴地挤到身后,我根本不管她们的表情。
在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一直不敢看姐的脸,我怕姐红枣一般的眼睛里空洞的目光射到我心里,但我的目光不自禁地在姐血红的棉袄上时时停留,姐身上的红棉袄象火一样灼烫着我的心。
最终,在我心头产生的那个血红的棉袄将姐推出家门永远成了别人家的人的伤感使我的泪水涌出眼眶。我的心用劲地抽动着,我的哭声里充满压抑的节奏。我的泪水也没有唤起出嫁的姐一丁点泪水,姐只是在我哭的时候偏头看了一眼我,姐看我的目光秃秃的淡淡的,象红枣被剥离的秃枣核一样暗淡无光。姐没有一丝哭嫁女的表情写在脸上。
姐只是在我终于拿上入伍通知书抱着一套新军装回来的时候,在离家很远的山坡上等着我,姐才用劲地哭了一场。姐哭得异常凄惨,我第一次见姐那样绝望地哭。姐把我手里的入伍通知书和新军装夺过去紧紧抱着。姐就很费劲地弯下腰蹲到地上,姐才沉闷地发出一声让人心颤的哭音。她清清的泪水奔出眼眶杂乱地落在新军装上,姐的全身狠劲地抖着,姐象一片暮秋的黄树叶被恶劣秋风刮着很苍凉地在秋季里哗哗地响着。
姐哭过之后,缓缓地站起来用手抹了抹两个红枣一般的眼眶。姐用她粗糙纤弱的手掌很轻柔地给我抹了抹泪,哽咽着对哽咽的我说:“狗剩,姐对得住你了。”
我象狼一样狂吼了一声扑进了姐的怀里。我用牙狠狠地咬住姐胸前粘有土腥味的衣衫。我干裂、粗糙的嚎叫在山坡上爬上滚下,在深秋的庄稼地里匆匆穿过到很远的地方跌落。
姐两手用劲地托起我的头,姐用手抚摸着我满头脏乱的头发。
姐说:“弟别难过了。”
姐说着却有很温热的泪水落到我头上,泪水顺着头发的空隙滑到我的头皮上温温地湿着我的头,我的心也温温地湿着。
我说:“姐,我,我不当兵了。”
姐一下子推开我的头:“狗剩,你是叫姐死呀?”
我说:“姐,我不能害你。”
姐说:“你再不听话,姐就死给你看。”
我看到了姐咬着牙齿和看我的目光,姐的目光很坚定地从红枣一般的眼眶里冲出来落在我身上,我抹了抹泪水,怯怯地说:“姐,我听话!”
姐似乎笑了一下,姐的笑比我的哭更凄惨。
姐说:“狗剩,穿上军装,回村。”
我穿上军装跟在姐的后面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