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塬庄子的村人很固执,鬼子还没过来的时候任游击队怎么做工作,他们都说,打日本鬼子的事,与庄稼人关系不大。庄稼人只知种庄稼,交官粮纳官税。
游击队王队长说,可现在官粮没有交给政府,都叫日本人征去养了鬼子队伍,杀中国人。
旱塬庄子村人沉默了一阵,都叹着气,无奈地说,农人只求个温饱。
游击队王队长站在旱塬边上,望着南青山脚下一山谷的绿色田野,沉闷地叹口气,看着远处被绿得油亮的庄稼包裹着的土黄色炮楼,无奈地走了。
几场春雨过后。田里的麦苗一天一个样地往上蹿,眼看着就抽出了穗儿,一片的甜香味。二狗蹲在麦地里,有一把没一把地扯着地里的野草,眼看着一株株麦苗头上的包叶炸开,挤缩得变了形的穗头儿一下张开,舒展出嫩绿的麦芒。二狗心里美滋滋的,也没心思拔草,只管专心地挪着身子把四周几株麦子抽穗的过程看了,觉得有意思极了。地里草也不多,要拣着空地插脚去寻草,怕伤了庄稼。田野里人不多,只有像二狗一样细心的庄稼人,在这种时候了还进地里拔草。其实拔不拔草,意义都不大。二狗闲不住,他是庄稼好手,心里老记着,侍弄庄稼,用心,庄稼就回报丰厚的收获。
春困。二狗望天打了个哈欠,看太阳已移到头顶,白刷刷地刺得他一阵头晕。他站起身来,见田野里人又少了一半,就用手在背后擂了几下腰。晌午了,回吧。
二狗小心地拣脚空往地边退着,扭秧歌一般,扭了几下,觉得好笑,想起什么,一脚踩倒几株麦苗,忙抽出脚来,正要弯腰去扶,这时,几声怪叫声,直刺耳膜,惊得他一跳,又连踩倒了不少麦苗,心疼得他直骂自己。村里的狗却慌慌地叫成一片,一阵混乱。二狗知道是给几声怪叫惊的,就直骂那怪叫,却摸不清怪叫的来头,就伸颈往塬上村子望。村子里一片嘈杂,看不出眉眼,他就俯下身子,想把踩倒的麦子扶起,再回村去看看。
晌午了,该吃午饭了。
二狗上到塬上,进到村里,日本人已经走了。二狗却看到村里有了异样,村街上有死猫死狗躺在一摊一摊的血里,也没有人管,看不到人影。忽有一物从墙角惊出,原来是一条瘸了腿的黑狗,三条腿蹦跳着慌张地跑了。二狗头皮一紧,心跳得没了章法,拔腿就往家跑。家门紧闭,二狗疯子一般把门拍了半天,娘才来开了门,见是二狗,一把拉了进去,赶紧又将门关上。娘将二狗从头到脚慌慌看了,才舒出一口气,扯上儿子进屋。
麦香听是二狗进屋,从屋里冲出,抓住二狗的手,喘着粗气问:“你可回来了。”离开不到一晌,却像久别重逢一般。
二狗扶住媳妇,问:“咋了?”
麦香说:“你没事就好。”麦香的脸色才渐渐正常。
“日本人刚来村里,”麦香抽回手,抱住五个月的肚子说,“抓男人哩,吓死我了。”
“抓男人?”二狗不明白,一下想到那几声怪叫,就问:“抓男人做啥?”
娘说:“听说去山里修啥,不知道是不是抓壮丁哩。”
日本人也抓壮丁?二狗心又慌慌地跳着,看媳妇麦香隆起的肚子,心跳得更厉害,就到厨房去喝了一碗凉水,出来一抹额头,竟湿湿地一手冷汗。二狗想了想,生出一丝侥幸,就把街上的情景说了一番,屋里没了声息。二狗看了看娘,又看了看麦香,突然想起什么,急问:“我爹哩?”
娘说听村街上有人喊日本人来抓男人,我和麦香把你爹推上后院墙头,跑了,就心惊着你。
二狗一听,就要去寻爹。娘扑过来抓住儿子,死死不放:“可不敢去,外面风声紧哩。”
二狗不依,再紧也得寻爹回来,若有个闪失,咋办哩?
娘抱住二狗就是不放,又喊麦香过来帮忙,二狗劲大,娘拉不住。麦香很难为情,丈夫没事回来了,不用担心,要出去肯定不行,可公公没回来,她不能阻止丈夫去寻。
一家闹得正不可开交,爹却在门外喊叫着回来了。爹瘸着一条腿说是翻墙时,扭了脚,没有出事。见儿子无恙,爹才挽起裤脚来看,脚脖子已肿得碗口一样。爹咬着牙说脚疼得厉害。爹把从外面听来的话一说,二狗和娘、麦香才知道日本人抓男人是修一个装粮食的仓房。这回不像上回去修炮楼,上回修炮楼是乡里人派的。这回是硬抓,把村头大壮抓走了,大壮他娘去拦,给打断了胳膊。
“这可咋办呀?”娘话里带着哭腔。一家人都不再说话,屋子里闷得人心发慌。麦香去做晌午饭,都说不想吃。爹叫娘倒些酒来,点着火用手蘸了往脚上搓了半天,觉得疼消了不少,就喊全家人吃饭,说饭还得吃,日子还要过的。毕了,又说,日本人抓男人,是抓精壮男人,今后二狗可得多长个心眼,没事就不要乱跑了。
二狗说,爹也一样。
爹却说:“我老了,抓去也没用。你可不能抓去,有个什么长短,这个家就塌了。”
娘和麦香眼里就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