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想甩掉它,是不可能了。在这茫茫荒原上,没有一点存在的生物,不盯着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走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晕晕乎乎地看到前面有一些突起的物体,这个发现给他注入了一线生机,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想着只要接近那个物体,不管能找到点什么,他的生命就有保障了。如果有个人什么的,他可以求助人,就完全可以甩掉这个病狼,有可能还会把它打死,解自己的心头之恨。他这样想着,跌跌撞撞地向那个物体冲去。
走到跟前,他才发现这是一个小木屋。
小木屋正对着刚刚升起不久的太阳,里面除过一屋子的空气,还有从门洞里漏进阳光里的灰尘,什么都没有。他在木屋的周围找了一圈,连一点牲畜的粪便都没有找到,在这里,唯一能找到的是别处没有的杂草。深秋了,已经枯黄的野草沾着沉甸甸的露珠,他的鞋很快湿了,鞋皮冷冷地粘在脚上,湿漉漉的草叶像柔软的冰条刺着他裸露出的脚腕。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拔些野草填到嘴里,费劲地嚼了嚼,枯黄的野草连一点汁水都没有嚼出来,他大失所望,沮丧地坐在草地上。
坐了半天,他还是起身准备走,他知道这样坐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有把自己往死亡的线上推进些。
他离开小木屋时太阳已经挂在中天。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木屋,毅然决然地走了。那只病狼像他养的一条猎犬,很听话地又跟上了他。
这一次他背对着那幢房屋向反方向走去,这个方向看上去有些牧草,他想着只要沿着有草的方向走就能找到人。他的鞋子和裤腿很快被灰色的露水打湿了。他停住脚,小心翼翼地把裤管卷上膝头再走。草地越来越稀了,露水不那么重了。他放下裤管,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小山谷。他看到这个山谷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他抬头看了看天,看见深秋炎黄的天空静谧地展现在他眼前,像一条长廊,一张挂毯,渐渐成为一幅明暗对照的素净画面。他站在那儿,仿佛炎黄天日像一只四脚伸展、困倦欲睡的猫在懒洋洋地端详研究着他。他受不了天日这样看着无辜的他。他便沿着沟壑往下走去。
走到谷底,他在乱石中终于看到了几根破碎的骨头,他惊喜地蹲下身,把骨头捡起来,来不及多想,就把骨头含在嘴里,拚命咬紧骨头,牙齿咬不动,他也没有能咬碎骨头的力气了,他用劲地嘬吸着。吸了半天,也没有吸出一点能充饥的东西来,可嘴里有了这些和食物有联系的东西,他心里还是踏实了不少。于是,他回头看了看那只饥饿的病狼,它正用贪婪的目光看着他咀嚼的嘴巴。他有点怕,怕它扑过来,与他抢这些骨头,他停下嘬吸,正在咀嚼的下鄂也不再转动,把含在嘴里的骨头吐到手上,他盯着手中已被口水浸湿的骨头,眼光一片茫然。他四处瞧着,突然间目光被几棵野草紧紧抓住。这种野草叫荨麻草,叶茎上含有剧毒,稍有不慎碰上它,就会全身红肿,痒痛不止,虽然死不了,可也够受的。他曾亲眼见过一个淘金者碰上了荨麻草,不一会儿就全身浮肿,痛痒得他欲死欲活,受尽了折磨。他看着这几颗已经有点枯黄的荨麻草,脑子里闪出了一个想法,他想把那只狼引来,让它碰到荨麻草上,用毒草治它。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小心地从荨麻草旁边绕过去,然后大声咳嗽起来,装作犯病的样子,一边咳嗽一边怪叫,似乎病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这样折腾了一阵,他一头栽倒在地,慢慢地装成连喘气声都变得很微弱了。他伏在地上,屏声倾听不远处病狼的动静。不一会,他听到狼已经向他这面走来,看来它快上当了,只要它走过来,碰上那几棵荨麻草,它就完蛋了。他心里一阵窃喜。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它似乎快走到他的身边,仿佛钻进了他的体内。他因为激动,脸上没有了血色,全身能够流动的血液都抽光流尽了一般,他静静地伏在地上,谛听着,感受着难以安抚的身体里巨大躁动,即将成功的喜悦一下子攥住了他的身心。
最终,他还是失败了。那只病狼比他狡猾得多,它走近他时发现了有剧毒的荨麻草。这种毒草在阿尔金山,连牲畜们都是绕道避开走的,狼也不例外。它在毒草跟前站住,识破了他的诡计,并且绕过毒草,怒冲冲地向伏在地上的他扑了过来。
他听到了风声中的危险,急忙撑起身子,慌乱中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沙金,向病狼洒去。狼避开了,倒落得他自己被沙金呛得咳嗽不止。他后悔及了,不但没有引狼上勾,反而呛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还折了一把沙金。这一把沙金还不少呢,他心更疼。咳嗽使他上气不接下气,他心里恐慌了,怕这会儿那只狼冲上来,他可很难顶住了。
这次,不再是他身体上的恐慌,而是来自于自然界的一次突然冲击。
天空突然间就被乌云覆盖住了,一阵狂风骤然刮起,沙尘和着草屑将整个山谷搅得乌烟瘴气。他被风沙刮倒在地,还没有来得及擦一下风沙眯住的眼睛,就听到几声尖厉的响雷从山谷滚过,随即而来的是几道闪电划开黑乎乎的天空。雷鸣闪电过后,天空下起了黄豆大小的冰雹。
冰雹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像敲打在一面干硬的皮鼓上,发出咚咚咚沉闷的响声,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恐惧。他心想着他可能进入了人们传说的阿尔金山有个恐怖的阴阳谷,如果真是阴阳谷,恐怕这次是劫数难逃了。一种危险向他当头袭来,就好像有一片阴霾罩向他,他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的血液也变得冰冷,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热汗,他绝望到了极点。慢慢地,他就被这种声音震得昏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并且有了黄黄的阳光,他冰凉的身上还感受到一丝温暖。他的思维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中来,还没有弄清他怎么就睡在了这么一个地方,唯一给他留下记忆的就是一身粘粘的湿水。他动了一下,想爬起身来,可他没能够爬起来,有个重物压着他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他用另一只手推了一下这个重物,竟没有推得开,他凝神看了看这个重物,发现自己一直搂抱着狼。他大吃一惊,缓过神来,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正陷入生与死的深渊之中,还与一只一直想把自己当成食物的病狼搂抱在一起,这简直太可怕了。他回想着大概是在雷电交加的风雨中,他和病狼不知不觉地就搂在一起了,颇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叫他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和狼还彼此在风雨中互相依赖着取暖,他刚醒来时,还以为他得到了太阳的恩泽呢。
太阳怎么会给他温暖呢?
他这么怀疑起来。使他感觉到一丝温暖的倒是这只一直想把他当作食物他也想把它当做食物的病狼。这时他身上有了一股蠢蠢欲动的力量,有一种惊跳的冲动,想与这种生存的危机抗争了,但是恐慌还是没能使他有力气完成他的抗争。他的全身痉挛似的扭来扭去,像害了严重的疟疾一样颤动着,他的胸部憋得快胀破了,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叹。他没能推开它,却感觉到它身上的热量是那么充分,他像抱着一个火炉,刚被雷雨浇灌过的他太需要热量,需要这份温暖了,他干脆就抱着病狼,先把身子暖热再说。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怀里的病狼有些发烫,到了后来,他紧贴着病狼的这部分身体都受不了这份热,他才挣扎着要把病狼推开,可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推开,只是抽出了自己被压着的胳膊。他撑起身子,看着病狼歪在一边的脑袋,他发现狼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它的鼻孔绷得紧紧地,涨得发白,为了出气,它全身都在一齐扭屈用劲,它的眼睛半闭半张着,偶尔硬撑着看他一会,目光里全是恐惧,可它还是作了一番垂死的最后嚎叫。叫声很微弱,他一点都不惧怕,还伸手在狼的额头摸了摸,它的额头烫得搭不住手。它正在发高烧呢。
他心里掠过一阵惊喜:这回他有救了!来自狼的威胁基本上没有了,这只狼已经奄奄一息,并且他还可以放心大胆的吃到狼肉,填充他生命需要的食物了。他望着出气已经非常困难的病狼,说了句,我们两个熬到现在,还是我熬过了你,看来只有你充当我的食物了。
说完,他俯下身子,张嘴去咬狼的脖子。他确信自己是用上了全身的劲,可他竟没有咬破狼脖子上的肉皮,反而累得他喘不过气来,便换个地方,咬狼的肚子,也没有咬破,再咬狼的背、腰,都没有成功。
难道自己病成这样,就是把食物放在嘴边,已经到没有能力吃下去的地步了?
他又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沮丧地伏在狼的身上,喘了一会儿气,他感觉自己喘气越来越困难。
他彻底绝望了。
时间一长,他已经不感到奇怪,时间、白昼和夜晚,对他来说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似乎在眼皮开合眨动之间,既可以是白昼也可以是夜晚,毫无规律可言。他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从白昼就到了晚上,从夜晚又到了白昼,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睡过一觉而不记得自己曾经睡过,或者发现自己睡着了也在行走。有时候他发现,一夜紧接着另一夜而没有白昼的间隔,中间没有看到阳光的影子,有时则是一个白天接着一个白天,他在不断奔逃的过程中,中间没有夜晚,没有早晨和黄昏。有时候他在恍惚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上的,还能不能看到下一个白天或者夜晚。他为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而伤心地流下不少泪水。
有天晚上(他确定是晚上),他觉得自己非常奇怪,躺下准备睡觉时,却感觉不到丝毫睡意,似乎没有睡的必要,像他的肚子一样,没有了饥饿的感觉,他没有了吃东西的欲望,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却越来越想知道自己逃出来有多少天了,他努力推算着日子,迫切想弄清楚今天是哪一天,他越算越糊涂,越算越不清楚,他进入一种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中。
他抬头望了望这条山谷,山谷往前伸去,无声无息地伸去,在他看到的地方,山谷里的每个地方都一模一样,没有一处能使他看到希望的地方。一切运动都止息了,天空变得澄澈,发出浅蓝色清冷的亮光,来自初冬的寒冷使他的心脏里充满了寒意。四周静得吓人,连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都会使他生出惊恐不安来,他像一个活着的尘埃在阴阳谷里飘浮着。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和一只进入冬季的苍蝇差不了多少,他心里像这条山谷一样一片空虚,他回想着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充当的淘金者的角色,到头来却患上了可怕的矽肺病,他逃离了那种面对金子等死的困境,可现在又处于更可怕的另一种处境。看来他命中注定要难逃此劫,命丧阿尔金山这个含有金子的黄金路上了。他腰里还绑着半袋子沙金,这些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贵重的东西。可这是害人的东西,害得人人都把它看得比命重要,到头来,它对即将垂死的生命,又有什么用?
他的泪水艰难地涌出眼眶,他边流泪边从腰上解下装着沙金的袋子,打开袋口,他伸手进去,像摸到一堆冰凉的蛇,他的心像沙金一样潮湿、冰凉。这些珍贵的沙金对于身处绝境的他来说,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了。他突然对沙金生出了彻心彻肺的愤恨。都是这个东西害了他。他一把一把地把这害人的东西抓出来,像抛洒一把把阳光的碎片似的,抛洒到眼前的山谷里。他周围的山谷里顿时变了模样,天上的太阳光的照射下来,阴阳谷里一片辉煌。在他眼前,果真出现了一条黄金铺成的路来,黄灿灿地诱惑着他去走呢。可他已走不动了,沙金的粉尘虽然被雨水浸湿,可还能刺激到他的肺部,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生命的呼吸已经被矽肺病推到了极端,他眼望着黄金路,只想大哭一场。可他连放声大哭的劲都没有了,他只是干嚎了几下,像垂死的狼嚎叫一样,再没有了力气,他歪倒在病狼的身上。
《天涯》2001年2期
《小说选刊》2001年6期转载
§§第十二章 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