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天快黑的时候相遇的。起初他还以为是那些人追上来了,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如果被他们抓住,他们非把他撕成碎片不可,因为他背叛了他们,把他们现有的沙金全部裹上逃了。他看到那个黑影越来越近,恐惧使他的全身都在颤栗,心已经脱离了他的肉体,呼吸变得急促,他觉得身边的空气也暗含着危险,恐惧像张网似的将他罩住,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推挡着,似乎真的有一块黑网在收紧。
那个黑影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只狼。他长出了一口气,心回到身体里,“是狼,原来是狼!”他在心里暗暗叫着,就不怕了。只要不是人,他就不怕,狼当然也很可怕,但它毕竟是狼,没有人那么可怕。他把恐惧暂时搁在身后,心里盘算着怎么来对付这只狼。
他从一个困境里逃了出来,他没有办法,他不逃走,只有死。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矽肺病——淘金者最容易患上的病,这种病呼吸起来整个胸部都像要撕裂似的痛疼。在此之前,已经有四个淘金者被这种病折磨得死去活来,躺在地窝子(淘金者住的地方)等死了。那些没有患上矽肺病的淘金者,就在他们鼻子跟前不停地晃动箩筛里的沙金,使沙金里的矿物粉尘刺激他们的鼻子,病情加重,越发咳嗽得历害,呼吸更困难了。他们把自己的胸口抓得稀烂,最后血淋淋地先后毙了命。就这么残酷,在活着的这些淘金者心里,多死一个人,就少分出一份沙金,自己可以多得一点沙金,在天气趋向深秋,正向冬季逼近的时候,他们的这种心理就越来越严重了。因为天气一冷,阿尔金山被冰雪封住后,淘金工作就没法进行了。他们只好分了淘得的沙金,各奔东西了。
他发现自己也患上矽肺病后,硬憋着不咳嗽,都快闭过气了,他不想叫他们知道自己也患上病了,把他早早折腾死。他看着那些没有患病的淘金者残酷的目光,心想着为什么他要死呢?他死了,留下自己用血汗换来的那份沙金,叫他们吞没了去过好日子,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样等,尤其是看着这么多的沙金,含恨死去。他想到了逃跑。这个念头与其说给了他勇气,不如说给了他坚韧自持的想法给了他改变这种现状的决心,使他发现并利用了他们的粗心大意。他动了想全部裹走沙金的念头,他想只有带上这些沙金逃出去,找个地方治好自己的肺病,才能有生存的可能。他们还是发现他患上了矽肺病,又用沙金折磨他,对他没存一点戒心,想着反正他也不会活多久,让他多看一眼沙金他也不会带到阴间去,他们没想到他会逃走,他一个重病的人,能逃到哪里去?再说阿尔金山这个地方又大又荒凉,逃不出去的。
可他还是逃了,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他就要争取。他不能抱着金子等死。他在一天夜里趁他们睡熟的时候,背上那半袋子沙金,逃了出来。他先恐慌地逃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找了个废弃的地窝子,用细沙子把自己埋起来,只留着半个脸和两个鼻孔在沙子外面用干枯的茅草盖住,可以透气。废弃的地窝子里洞穴般晦暗,往日住人的地方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埃,隐约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霉腐气味;他一整天都没敢睡着,他怕自己睡着后,呼噜声引来追寻他的那些人,他一个劲地硬撑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认为危险不是太大了,就睡了一阵。
他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刚到天黑透,他便醒了。他裹在一堆细沙子里,像睡在柔软的棉被里,很舒服。他感到休息得很好,像是连续睡了八个小时似的。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睡眠,因为他根本没期望能够入睡。他穿上没有系鞋带的鞋子,腋下夹着那半袋沙金,脚试探在着看不见的沙地走了几步。他走在黑黑的夜色里,空气冷冽洁净,他深深地吸着气。
他透过地窝子顶端没装窗板的天窗,看见黑透了的天空,深秋的天穹上苍白的星星,感到很亲近,他终于逃出来了,不管结果如何,他的病能否拖延到他逃出阿尔金山,找到一条生路,他终于脱离了那种抱着金子等死的痛苦。
可现在,他又遇上了一头狼。
天黑透了,深秋的夜晚很寒冷,他全身冷得发抖,那只狼一直跟着他,跟了他有好几个小时了。他往前走一步,它也往前走一步,他停下不走了,它也停下了,像一团黑色的鬼魂一样,始终和他保持着六七步远的距离,飘荡在他的周围。他的心里再一次充满了恐惧,他原想着狼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呢。可现在看来,他的想法有很大的问题,就从这只狼前前后后几个小时跟着他的劲头上,看来它是轻易不会放过他的。
他和狼之间拉锯式的抗争,使他很恼火,可他又拿它没有办法,他曾试图赶跑它,他以人的凶狠劲去追赶它,它却一点都不怕他,只是象征性地往后跑了几步。他不能追了,因为他的呼吸越来越紧迫,胸口一阵一阵地疼痛,矽肺病不容许他有那么大的劲去追它。狼也就停下,他往前走,它就跟上。弄得他没一点脾气。他有些疲倦了,逃出来后的恐慌和疲于奔命的辛劳,使他很困乏,又和狼较了这么长时间的劲,他确实累了,此时他站着都能睡着,但他强忍住,不敢睡着,一旦有点闪失,他就会丧命于狼口。这多么可悲,他好不容易才从死亡线上逃出来,如果死在一只狼的爪下,那可太亏了。他绝不能屈服于一只狼。
可这一夜不好熬啊。
他闭上眼,谨慎地养着疲惫的精神,他咬着嘴唇,强忍着,尽量不让沉重的疲倦把自己压跨,但疲倦的感觉却像潮水一样,一浪比一浪高,凶猛地冲击着他,有时他快被这潮水淹没了,进入昏迷状态,他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死掉,就奋力与自己抗争,生存的意志最终战胜一切,使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潮水中探出头颅。
在恍恍惚惚之中,他沉重的目光里反复闪烁着狼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昏黑的夜色里,只有狼的眼睛像地狱磷火一样,提醒着他,危险就在他的身边,死亡时时刻刻都在威逼着他,随时都有进入到另一个世界的可能。
有一阵子,他实在撑不住了,有几次他的意志轰然倒塌,他的心已滑向黑洞洞的深渊。他绝望了。也许这里面包含了自暴自弃,饥饿和寒冷,再加上生命的危险,那种生的渺茫又迫切地压迫着他,他难以掩盖自己被恐惧折磨的真实绝望。他似乎在这个夜晚感知到了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一个夜晚了,他泪流满面。
泪水像一汪残酷的污水,淹没了他心中若明若暗的已经非常脆弱的火焰。他终于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有了知觉,他听到一种紧迫的喘息声,这是他非常熟悉的也是所有在阿尔金山矿区淘金者熟悉的喘息声——矽肺病患者特有的呼吸。这种呼吸不同于其他的呼吸,声音里透出撕皮扯肉的吱啦声。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它——这只一直咬着他不放的狼也患有矽肺病。这一发现使他一下子从死亡线上看到了生存的曙光,他被这种病所发出的声音冲击得一下子来了精神,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这个现在听起来倍感亲切的声音,喘息声就在他的耳边,同时他感到一条粗糙的干舌头像砂纸似的碰到他的脸面上,正准备将他不太平整的脸打磨一番。
生命的意志支配着他,生的希望唤起了他抗争的劲头,他突然想跳起来,抓住狼的脖子把它扭成麻花,然后扯断。但他没有跳起来,也没有抓住狼的脖子,他没有这个力气了。这样的行动必须得有足够的力气,可他的肺部像要从他身上撕裂开似的,致使他没有能够去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他喘着粗气躺下。突然间,他想到了对付狼的办法,这个办法使他心里有些舍不得,但为了生存,他咬了咬牙,还是解开了身上的沙金袋子,伸进手去,用三根手指捏了一小撮沙金,想了想,手指松了松劲,让沙金流出一些,才捏出一小撮沙金,狠劲向狼的脸上洒去。
这一招果然起作用,沙金的粉尘呛了狼的鼻子,狼被刺激得大声咳嗽起来,喘着粗气,从他身边逃开了。
他胜了。他为自己小小的胜利而高兴,也为自己失去一小撮沙金而惋惜。只有淘金的人知道,那一小撮沙金需要在水里淘洗多少筐沙子用上几天时间才能得到。所以,狼被他用沙金赶跑了,他又心疼沙金了。
这只病狼的耐心确实叫他佩服,不过他已经有了比它更胜一筹的耐心,也有了对付它的办法。好长时间,他一直躺着,与寒冷与疲倦与病魔做斗争,更是与这只病狼暗暗地比较着耐心。
他就这样和那只狼熬到了天亮。
天一亮,他就从地上爬起来,全身冻得直发抖,不但呼吸更加憋闷,又开始咳嗽了,并且是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的那种,像那些死在淘金点上的同伴,全身上的劲都用在咳嗽上了,他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一夜晚生与死的抗争,疲倦和病魔已占了上风,又加上一夜的寒气已把他向矽肺病的深处更推进了一步。
他扭头看了看蹲在不远处的那只狼,它正望着他,虽然它还在咳嗽,但它比他精神多了,一副比他镇定的神态。他从它的目光里似乎看到了它在嘲笑他的这副样子。他很狼狈吗?他在心里念叨着。“我还不至于在一个狼面前,比它更狼狈吧?”
他这样自问着,仔细打量自己,自己还是逃出来时的原样,至于脸的表情,他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病成这样,又没有休息,在寒冷中折腾了一夜,能好看么?
好看不好看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得赶快离这个地方,因为这只狼盯上了他,他已经顾不了白天不能露面的危险,预感到离他们淘金的那个地方已经很远,相信他们也不会追到这里来了。但要活命,就非得逃出阿尔金山,到有人住的地方才能找到医治矽肺病的人,他才有救。
他的身体已经不容他像前两天那样奔走了,饥饿像一只粗大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身体,还有病魔,他走得非常艰难,气喘得越发急了。那只病狼跟着他,一副要和他不拚到底誓不罢休的执著劲头,叫他又平添了不少恐慌,所以他就更加费劲。那只狼几次都在跃跃欲试,想尽快把他扑倒在地,他用沙金一次又一次地击败了狼的进攻,想尽快摆脱掉这只狼。
可他一时很难摆脱掉它。他只有和它拉锯似的干上了,这样的斗争使他很费力气。一到夜晚,他简直要撑不住了,他惧怕夜晚。但他又逃避不了夜晚。
这天夜里,他实在撑不住了,终于一头倒在荒滩上,迷糊过去,并且恶梦不断。
这时,不论是在梦里梦外,他一直沉在其中,听那断断续续的呼哧声,忍受着那砂纸样的干舌头舔着自己的脸。
清醒过来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已经不能动了,他抽动一下却抽不动,像被什么东西卡住,随即右手整个胳膊都麻木了。他挣扎着扭头看了看,发现是狼咬住了他的手,但它咬得并不狠。它也没有了能咬碎他胳膊的力量了。可它用上了它的全部力气,咬住它已经等得实在等不下去的猎物。他也等不下去了,他还想着用这只病狼身上的肉来填充饥饿的肚子呢。他使出所有的力气,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用左手摁住病狼的下巴,两根手指去捏它的喉管。病狼的嘴终于松开了他的右手,他把麻木的手抽回后,过了好长时间,待右手恢复知觉后,他两只手卡住病狼的喉管。病狼的力气也快耗尽了。他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病狼压在身下,他却再没有力气也没法把病狼掐死。他就用牙去咬住狼的喉管,也只咬了一嘴的狼毛,没有把干瘦的病狼咬破一点皮。他已经累得气都喘不匀,那种疼痛压迫的呼吸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心想着再不敢这样用劲了,否则,他真会成为这只病狼的食物。
病狼也一样,没法把他变成一堆食物,它也饿得快撑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过劲来,饥饿迫使他想上前咬上几口病狼,填充他饿得已经没有多少知觉的肚子。可他发现狼也恢复了一些体力,它看他的目光里,和他有一样的渴望。他便在它的目光里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他还是掏出一小把沙金洒向狼,才把狼从他的身边赶走。
为了活命,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打算继续往前走,只有往前走,才有一线活着的希望。
那只病狼又跟在他的后面,摇摇晃晃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