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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指导员说,见多就不怪了。这也是塔尔拉人总结出来的一条真理:沙枣治拉肚子。

  石泽新摇着头,说,可我不爱吃这东西,跟嚼沙子似的。

  指导员说,这没办法。说着就要给石泽新拿沙枣。

  石泽新忙拦住指导员说,我这里有,是阿不都送来的。

  石泽新无奈地吃起了沙枣。

  沙枣就像它的名字一般,有沙的那种意象,但不是沙子,在牙齿的咀嚼下,像一堆细沙子,干涩无味,又是放了一个冬天的沙枣,干瘪得只剩下了一层淡黄色的皮,包着一堆细沙似的枣肉,没有水分。石泽新似吃沙子一般,感觉着粗糙的沙子,摩擦着他的牙齿、喉咙,吞咽都有些困难。

  吃了沙枣,石泽新减少了跑厕所蹲坑的次数。那种腿酸麻、头晕目眩的蹲法,算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按中队长的说法,石泽新还不是塔尔拉的人,就算真正是了,也没法服塔尔拉的水土。一到夏季的苦水期,老塔尔拉人,也照样拉肚子,这是没办法解决的事。目前,解决拉肚子的土办法,只有吃沙枣,并且只有吃塔尔拉自己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沙枣才起作用,就这么怪。更怪的是塔尔拉这地方水土硬,生命力极强的沙枣树,也不好活。所以,在塔尔拉种植沙枣树,也成了大事。

  了解了这些情况后,石泽新才明白中队营区为什么栽了那么多沙枣树。这树是宝贝呢。

  中队召开支部会。石泽新想,可能要给他分一些具体工作了。他刚到就叫拉肚子给搅乱了,也没参加几天正式工作,还不知道自己这个排长该负责哪个排的工作呢。

  然而,在支部会上,指导员明确了石排长加入中队支部,却没有给他具体分工的意思。指导员又说了些发展党员、培养苗子的事后,就问大家有啥说的没有,准备散会了。

  石泽新就说,我想请示一下,给我具体分工哪个排的工作?

  指导员望了望中队长。中队长说,咱塔尔拉没干部愿意来,来了也呆不久,排长一直缺编,我看石排长就不具体负责哪个排了,抓全中队的工作吧,指导员你说呢?

  指导员说,就这么办,咱是执勤单位,勤务重,大家一起操心,工作也顺当。

  于是石泽新就像中队长指导员一样,见啥抓啥。他像其他刚毕业的学员一样,心怀雄心壮志,对走上带兵之路充满了信心和热情。每天早上出早操带队,吃饭集合唱歌,站在百十号人面前,他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胸问总有股豪气在回荡。在他的口令下,兵们喊出的号子和唱出的歌声,烘烤得他热血沸腾。他时常有指挥着千军万马的愉悦。这是他自当兵第一天起就渴望的场面,这场面使初来乍到的他与塔尔拉的那种距离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风沙是突然间降临塔尔拉的。

  那天,石泽新带着战士们正在操场上走队列,干净如洗的晴空上,春阳在一片“一二三四”的喊声中,将缓缓的暖流抖落下来,披满石泽新一身,他使出浑身的解数,将百十号人的步伐指挥得像一个人似的。每下一个口令,他的心里就多了一份舒坦。他觉得仰头望着红彤彤的太阳,用耳朵捕捉着“嚓嚓”的步伐声,凭感觉准确地发出口令的指挥方式,简直是一种享受,是别的事物无法替代的全身心都为之振奋的享受。

  这时风沙就刮来了。

  先是一阵“轰隆隆”似闷雷一般的吼声响起,接着,就看到不远处一大片浑黄不清的帷幕挂满了半个天际。这帷幕像人用手扯着,以惊人的速度,霎时间就遮住了暖暖的春阳,直直地冲了过来。能听到嘈杂的吼叫声,似千军万马的咆哮迎面扑了过来,其气势威猛无比,锐不可当。

  石泽新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那道帷幕已经“刷”地压了下来,将他和兵们盖了个严严实实。

  队列里一致的步伐就“轰”地一声乱了,有人喊了一声:“沙暴来了!”。

  却没有一人跑出队列。

  这就是兵。在沙暴压过来时,只是乱了阵脚,没有听到口令,决不乱跑。

  石泽新心生感动。

  狂风挟着沙石,“噼噼叭叭”地打在人脸上、身上,干疼。

  石泽新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愣怔了一下,随即吼了声:“解散。”

  兵们这才“哄”地散了。几步之内,只能看到一片黄色的人影在晃动,根本辨不清谁是谁了。

  塔尔拉的风沙期实实在在地降临了。

  从荒原深处刮来的风沙,将塔尔拉罩了个严严实实,白天晚上天地间全是浑黄一片,呼呼的风声,搅得人心生烦躁。最让人难以忍耐的,是每天要吃不少的沙尘,即使不张嘴,嘴里也像吃沙枣似的,牙碜。房子的门和窗用褥子捂着,屋子里照样落一层沙尘,有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儿。睡一晚上起来,鼻子、嗓子眼里全是沙土,干涩疼痛。人睡着了,一呼吸,还不知吃了多少沙尘呢。

  石泽新因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狂劣的风沙期,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浑黄的风沙,耳朵里灌满了风的吼叫声,心里就特别烦,坐立不安,出出进进,没有一个能叫人清静的去处,他就一个劲地抽烟,用烟来消磨难熬的时光。烟抽得多了,一屋子的烟味和着沙尘的腥味,使指导员不断地咳嗽着,弄得石泽新也不好意思了,但又熬不住,摸摸索索又点上烟抽。

  指导员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定,只要呆在屋子里,就不停地来回走动着,有时坐下来,想写什么东西的样子,可只写几个字,就撕掉了。撕了又写,写了又撕,看得石泽新在屋子里实在呆不下去,就到各班去转一圈,然后叫上带班员,一块去哨楼上查哨。

  风沙期开始时,中队长对石泽新说,从现在起一直到风沙停止,查哨都得两个人,尤其是上到高高的监墙上,一定要俩人牵着一根背包带,以防万一。

  石泽新不知轻重地随口说了句,有这么严重吗?

  中队长看了石泽新一眼说,你还不了解塔尔拉的风沙。

  石泽新在风沙里上监墙哨楼去查哨,风沙啸叫着向他扑来,冲得他站都站不稳,别说移步了,每动一步,腿都在打颤,要走过没有遮拦的长长监墙,到达哨楼里,实在太艰难了。他还是抓住了带班员递过来的背包带,俩人牵着,才算查了一轮哨。

  石泽新问带班员,换哨时,哨兵也得这样才能上到哨楼吗?

  带班员说,那当然了,在风沙期,就得像个盲人似的,相互牵扯着上哨。

  后来,中队长说,也有人不愿这样牵着背包带上哨楼的,结果,他是从监墙上爬进哨楼的。

  石泽新说,这个人何必呢。

  中队长说,他只是想创新,不想用别人总结出来的经验,但他失败了。

  蠢。石泽新说,经验都是经过多少年的积累总结出来的。

  中队长说,这个人是我!

  石泽新脸“刷”的就红了。

  中队长并没计较石泽新的话,接着说,我们都生活在经验里,从吃喝拉撒睡,都有了经验的框框,人活得越来越懒惰了,根小不去思考新的方式,慢慢地,人的思维就麻木了。

  石泽新观察风沙的动向,渐渐就掌握了风沙的规律。塔尔拉的风沙的确像兵们说的那样,刮三天东南风,稍做停歇,再刮三天西北风,将刮到东南面的沙尘,又送回西北面来,然后刮一整天旋风,把风沙送上天,将刚有点淡薄的天空染黄后,又开始周而复始地重复。石泽新掌握这些规律后,就带着兵们根据风向每天早上顺风出操,如遇上旋风,就叫兵们在房子里整理内务,倒也没误了日常工作。

  中队长见了石泽新的这套做法,心里欢喜,对指导员说,这小子像我当年一样,一点就通,是个带兵的料子。

  指导员说,小石是个好苗子。

  可中队长又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只是别像我变着变着变懒了。塔尔拉,磨人的锐气啊。

  风沙像一片大得没有边沿的砂布,很有耐心地打磨着塔尔拉。在呼呼的打磨声中,风沙期持续了一个半月。这是最煎熬人的一个半月,对初来乍到的石泽新来说,比别人更多了一分烦躁。

  指导员见石泽新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说,石排长,你还闷个啥呀,又没成家,少份烦心事,是不是谈了对象,人家嫌你分到了塔尔拉,闹吹呢?

  石泽新说,我还没谈过对象呢。

  这样也省心。指导员说。

  石泽新不解地望着指导员,心想指导员肯定遇到烦心事了。想着他心神不定的样子,石泽新几次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走到屋外,昏黄的天空使人更压抑了,不时有风卷着沙尘扑过来,迷人眼睛。他又退回屋里,无奈地点上一支烟后,说,塔尔拉的春天就这样当冬天过了?

  指导员说,还能咋过?

  这时,中队长走了进来。

  石泽新给中队长递烟过去。中队长摆摆手,说了声“抽这没劲”,就掏出报纸条,往上倒些莫合烟来,两手将纸条一折,左手捏了,右手抓住一头一拧,一支烟就卷好了,放到唇边湿了唾沫,用手捏粘住了,将拧过的这头伸到嘴边,两齿一咬,“咯嘣”一声,咬掉了硬纸头,吐了,用嘴噙了烟,打火点着,猛吸一口。烟头的报纸竟起了火苗,只着了一下就熄了,再不起火。中队长一口一口地喷吐着白白的烟雾,辛辣的莫合烟味顿时盖住了石泽新的香烟味。

  石泽新看了中队长卷莫合烟的全过程,手就痒了,也想卷一根。他向中队长要了报纸条,倒上烟末,两手运动起来,却怎么着也卷不起来。

  中队长在一边也不指点,只说了句,石排长,你还不是塔尔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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