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雪

第四节

　　婆婆没想到一向低眉顺眼、文文雅雅的苗苗也会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她的脸气得像个猪肝，泼劲上来了，冲着苗苗就要来横的。没想到苗苗不愿恋战，丢下硬生生的一句话：我的事不要你们来管，我又不是你们岳家的人，要管你管自己的闺女去吧！

　　苗苗转身跑进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扑到床上，才大哭了起来。

　　苗苗不想在岳家住了。岳家的人，个个脸上像冰冷的冬天，那寒气，几乎能把她冻死，她是想住也住不下去了。第二天，苗苗就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狠狠心把美美丢在岳家，搬到了学校。在学校，苗苗的生活空间除过一间四个人公用的办公室外，就剩下她教的四年级二班的那个大教室了。但这两个地方都不能容苗苗暂时住下，无处可去的苗苗，只好恳求教美术的葛老师收留她几天。

　　葛老师和苗苗一向处得不错，她比苗苗实际，找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商人结了婚。有钱的男人对感情总是更多一份轻淡，葛老师实际上就是为了找个有钱的人来养着她。所以，商人在外面还有女人，一年回不了几次家，葛老师知道了，也不在乎，反正她和她丈夫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感情而言，两个人都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她和商人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住他的吃他的，也不操什么心。有流言说她也没有闲着，和一个画院的老同学一直有染，她听到流言蜚语从不生气，也不给周围的人解释，一副洒脱的样子。平时同事们不愿和她来往，嫌她名声不好。苗苗是一个不愿意和别人做过多交谈的人，所以全校也只有她不另眼看待葛老师，葛老师记着苗苗的好心，当然不会拒绝苗苗的恳求了，她把苗苗带回了自己家里。

　　葛老师的家很大，宽敞明亮的客厅，两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画室，装修得很豪华，一色的进口木地板，卧室里还铺着纯羊毛的碎花地毯。客厅都吊了顶，能装饰的墙壁上全都挂着高贵的油画，一些是葛老师自己画的，还有一些是她的同学或者导师的画。苗苗是第一次来葛老师的家，她对这样豪华的居室感到惊讶。葛老师带着苗苗到各个屋子先参观了一下，主要介绍了各幅画出自谁的手。苗苗不懂画，也不知道这些画家是否有名，她不好贸然评价，只好一边看着一边不停地点头，心里却在感叹着，人家这才叫过日子呢，不管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却一点也不妨碍她把生活过得有情有调，有滋有味。

　　晚饭时，葛老师坚持要请苗苗到外面去吃，苗苗没这个心情，葛老师便打电话叫了两份“肯德基”外卖。吃过后，葛老师看着苗苗无精打采的样子，便烧上热水，叫苗苗好好泡了个澡。临睡时，苗苗要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睡，葛老师硬拉着苗苗睡到自己床上，两个人还钻在一个被窝里，就女人和婚姻的话题，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主要是葛老师说，苗苗听。苗苗听的时候，就忍不住把葛老师的婚姻和自己的婚姻作了对比，不管葛老师丈夫在外面怎样，可是他到底还是一直在照顾着她，从来不在经济上亏待她。不像她，被抛弃得莫明其妙，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强挤在婆婆家里，每天看别人的脸色，像个蜗牛似的，缩在那方寸之地里度着漫长而无聊的日子。想着自己这几年来的辛酸日子，苗苗心里不免难受，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苗苗在葛老师家只住了三天，就想着要搬出去了。原因是葛老师的那个同学来了，他晚上要住在葛老师家里。葛老师一点都不尴尬，把苗苗安排到另一间卧室里，她和那个同学在她的卧室里行欢，动静很大，一点都不顾忌另一个屋子里的苗苗。苗苗生怕影响了人家，关紧房门，连大气都不敢出，一晚上宁愿憋死也没有上厕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快搬出去。

　　往哪里搬？苗苗却没有一点主意。

　　这天，苗苗和吴一晗为了岳岚岚的事，去找过保险公司后，在回来的路上，苗苗忍不住把自己的尴尬处境告诉了吴一晗。依着苗苗现在的状况，是再没有可靠的人能听她诉说苦衷了。这段时间，为岳岚岚办车祸处理和保险的事，通过和吴一晗的接触，她认为吴一晗是值得信赖的人。

　　果然，吴一晗很替苗苗打抱不平，对岳家的这种做非常气愤。吴一晗当即表示，叫苗苗搬到他家新买的集资房里，先住下，然后再做打算，反正现在那套房空着也是空着。吴一晗的这套新房，还是去年底岳岚岚评上副教授后，赶上了学院的最后一批集资建房。现在房子已经建成，也装修好了，只是岳岚岚突然出了车祸，他们就没有搬过去住。吴一晗想着，正好把空房子借给苗苗住，解决一下她的燃眉之急。

　　苗苗非常感动，一回到学校，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葛老师，说是不想给葛老师再添麻烦，她要搬到亲戚家里去住了。苗苗有了住处，她想着要回岳家把女儿美美也带走。在苗苗离开的这几天，没有见到妈妈的美美，已经往她的手机上打过不少电话，说是想妈妈，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苗苗每次接女儿的电话，都泪水涟涟的。苗苗赶回岳家去接美美，得过婆婆这一关。苗苗也不想隐瞒，如实地把要去的地方告诉了婆婆。婆婆一听，肺都要气炸了，但她忍着没有冲苗苗发火，却拦住苗苗和美美，给岚岚打了个电话过去，说了吴一晗借房子给苗苗住的事。

　　岳岚岚一听，当即差点背过气去。挂断母亲的电话，岳岚岚给吴一晗打了手机，叫他马上回家，没容得吴一晗问清是怎么回事，她就把电话挂掉了。岳晶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地问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岳岚岚生气地说道，什么事？还不都是为了你！

　　岳晶晶一头雾水，就打了个电话回家里，向母亲问明了情况后，也气得不轻，心想自己在这里做牛做马、低眉顺眼地讨人家欢心，结果却是让苗苗轻而易举地把人心给夺了去。但她却又是这里面最尴尬的人，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连讽刺带挖苦地对妹妹说道，还真看不出来，你家老公一脸老实相，却能干出这种事来，老婆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他竟要把别的女人带进家门先预备上。还亏你常说他是个很不错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话说得岳岚岚更加火起，却喘着粗气，说出不一个字来。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居然看中的是苗苗。

　　岳晶晶见妹妹不说话，又煽风点火地说，我说岚岚啊，不是我多嘴，你把吴一晗想得也太正人君子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出事后几个月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谁知道吴一晗在外面干下什么事呢。说不定，他早已经和苗苗那个小妖精鬼混在了一起……

　　别再说了！岳岚岚怒吼了一声，打断了姐姐的话。她的心里乱极了，前阵子晶晶告诉她得防着吴一晗和苗苗时，她还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只当是姐姐小心眼，怕到时得不到吴一晗，担多余的心呢，现在看来，还是姐姐看问题深刻。但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现在怎么办呢？冲吴一晗发一顿火，骂他个狗血喷头？还是质问他到底和苗苗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岳岚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在心里思忖着，觉得这样做一点都不妥当，这样只能和丈夫搞得更僵。她已经是命悬一丝的人了，谁知道哪个时辰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呢？要是把吴一晗真惹急了，他坚决不要姐姐，谁又能把他怎么样？那么姐姐就错过了这么绝好的机会，叫苗苗白捡了个便宜！这不是断了姐姐的后路？说到底，吴一晗还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她千万不能因为自己的不理智而彻底让姐姐失去吴一晗。不管怎么说，吴一晗和苗苗的接触也就是这段时间比较频繁一点，她相信吴一晗并不是姐姐说的那种男人，苗苗住进他们家的新房，这其中或许有别的原因。自从出车祸后，岳岚岚改变了许多，起码她改变了一些不管不顾的性格，遇事还能冷静地考虑一下利与弊。但此时的她，虽然想到了利弊，可至于怎么和吴一晗交涉，她一时却想不出个很好的办法来。

　　岳岚岚正苦恼着，电话铃响了，她以为是吴一晗打来的，就用手势止住了要接电话的姐姐，待铃声响过好几遍后，她才拿起了电话，一听却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在电话上说，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住吴一晗的做法。岳岚岚说，能想出什么办法？母亲说，实在不行，你就搬到新房子里去，把那里占住，绝对不能叫他们的阴谋得逞！

　　岳岚岚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让我想想吧。母亲的这个想法岳岚岚也想过，房子是因为她评上了副教授才分上的，也就是说，房子在她的名下，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可是她现在却不好搬过去。当初，因为她在医院受不了那种时时袭来的各种病人的气息，硬要出院搬回家里，吴一晗曾想着叫她直接住进新房子里，一百二十平米的新房子刚装修好，她还连一天都没有享受过呢。可在当时，她从医生那里得知，自己身体坏死的组织扩散很快，剩下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伤心过后，竟然能做到心平如水，看到因为她而被折磨得没有人样的丈夫，她在心里泛起了爱意和怜惜之情。她可怜吴一晗。结婚这么多年了，自己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平时还对他不是凶巴巴的，就是不管不顾，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而丈夫却一直毫无怨言地操心持家，对她从来都没有二话。一旦生发了对丈夫的怜惜之情，岳岚岚就替丈夫的今后考虑起来。于是，岳岚岚决定，她不去住新房子，她是个随时都会离开这个世界的病人，她不能让那套寄予着她对丈夫太多怜惜的新房子，沾染上一点死亡的气息，她要把它干干净净地留给丈夫，这样，在他今后重组新的家庭时，就不会笼罩着她的阴影了。可现在，事情突然变成了这样，为了丈夫，也为了自己姐妹间的亲情，她绝对不能叫丈夫为所欲为。

　　可是她该怎么做呢？岳岚岚痛苦地想着。这时，她已经听到了门外上楼梯的脚步声，随即，脚步声停到了自家门外，是掏钥匙开门的声音。

　　是吴一晗急匆匆地回来了。

　　岳晶晶一看到吴一晗，没一点好脸色，从岳岚岚的身边猛地弹了起来，一拧身擦着吴一晗的身旁走了。吴一晗看了一眼岳晶晶的背影，就把询问的目光投到了妻子的脸上。他内心很恐慌，妻子在电话上的态度使他一直处于紧张忙乱的状态之中，他最担心的是妻子的身体突然出现什么大的变故，却没有往别处想。他看到妻子躺在床上，还是老样子，他的心里就踏实了下来。可是一想又不对劲，妻子在电话上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摸不透妻子给他打那么一个电话的目的。于是，吴一晗把身子凑过去，轻声地问道，岚岚，出什么事了吗？

　　岳岚岚瞪大眼睛，盯着吴一晗看了一阵，似要质问丈夫什么。但她没有，她看到丈夫惊慌的眼神时，突然间目光软了下来，用柔和的口气对吴一晗说，没有啊，我只是突然间——心里很烦躁，想看到你。

　　吴一晗将信将疑，还是把心放回到胸腔里。自从妻子出了车祸后，她的脾气变得非常古怪，虽然这一阵子没有冲他乱发火，但她的情绪还是很不稳定的，给他打这样的电话，也能属正常。吴一晗又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她现在很正常，他没有要怪她的意思，走过去在她的额头上摸了摸，就准备转身到外屋去换鞋子。

　　岳岚岚心里突然间却有了主意，她把吴一晗叫住了。她抓住丈夫的手，把他拉坐到床上，靠在自己身边，轻声地对丈夫说，一晗，对不起，我给你打电话时，你是不是在办公室正忙着呢？

　　吴一晗说，没事，我能忙什么，心思都不在那里。保险公司的事还没有一点眉目呢。

　　岳岚岚抓着丈夫的手，按到自己的脸上，说，你别太急，这种事保险公司肯定得论证清楚了才能解决的。一晗，是不是单位催你还借款了？

　　吴一晗摇了摇头说，没有，单位怎么会这样不明事理，我只是想尽早把这个事解决了，好忙别的事。

　　还有什么事呀。岳岚岚接过吴一晗的话，说，还不是我的事！我这样子，把你拖着，什么事也干不成，反正我也快……

　　吴一晗及时地捂住了妻子的嘴，把她要说的话捂了回去，说道，岚岚，我看你的气色比前几天要好了，明天我再打电话到北京去问问，看有没有什么特效药……

　　这回，岳岚岚把吴一晗的话打断了，你省点劲吧，一晗，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我这身体已经不可能治好了，你得顾着点自己啊，我反正也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别再把你拖垮了，那就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