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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他原来是个急性子的人,放羊时间长了,他的性子叫羊给慢慢地磨缓多了。他今天更是不急不躁,因为他对找到丢失的这只黑眼圈有足够的把握,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一到冬天,他的性子就变得更和缓,家里有一大堆储备好的干草,够他的羊吃一个冬天的,他不用为那群活物发愁,也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地去放羊,没有那么多的操心事,他急什么?不就是一只羊跑丢了吗,他找回来就是了。羊能跑到哪里去,跑来跑去还不是在地上跑,又不会上到天上,就是它日能得能上到天上去,天上也没有它能吃的干草,最后它还得落到地上来,地上到处都是雪,羊跑出去也没有用,什么也干不了,哪儿也去不成,它还得跑回来。

  他想的一点都没有错,当他爬上一个缓坡的顶端,看到缓坡的另一面时,他发现一只雪球在远处的硬雪地上滚动着,那不是跑丢的黑眼圈,还能是什么?在这个没边没沿的雪野里,能滚动的只有像雪一样白的羊了,雪地是平躺在大地上的,又滚动不了。雪地要滚动起来,哪还得了,人和村庄还有羊,还不得掉到天上去?天上都是死了的人才去的地方,他才不想到天上去呢,他还没有活够呢,还想在地上好好地活着。地上多好,尤其是冬天的地上,硬雪把地上盖得严严实实,像地上平趴了无数只肥羊似的,叫人看着心里就踏实、舒坦。

  雪球越滚越近,他已经听到黑眼圈发出的亲热叫声,并且黑眼圈激动地向他跑了过来。他却一点都不激动,没有迎上去,而是站在原地,从怀里慢慢地掏出酒瓶,仰脖喝了一口酒,咂巴几下嘴,然后才将酒瓶收了,抬手抚摸一下立在他肩膀上岿然不动的鹰,长长地呼了口气,一副十分惬意满足的样子。他一直等着黑眼圈跑到他的身边,用一副温顺得有些潮湿的目光看着他时,他才收起酒瓶,瞪了黑眼圈一眼,像对待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骂上两句,算是教训过了。黑眼圈低着头朝他靠近过来,用身子蹭着他的腿,咩咩地极为亲热地叫着,他伸出手,摸了摸黑眼圈的头,算是不计前嫌了。他直起身对黑眼圈说了句,回吧,天不早了。然后转过身兀自走了,黑眼圈就在他的身后跟着走,像一个淘气过头被父亲罚过然后又认了错的孩子,不声不响地跟着。

  找到了黑眼圈,他的心里还是很踏实的,背着手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安安静静跟着他的黑眼圈,他很满足地笑着,又掏出酒瓶猛喝了一大口酒,摇了摇酒瓶,看还有大半瓶,便又喝了一大口。想着一回到家,老婆又会在他喝酒时唠叨,他喝的这一口就有些猛烈,像要把在家里想要喝的酒一口气全喝下去似的。喝得有点猛,呛了,并且呛得不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胸腔里的东西迫不及待地要迸出来一般。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看到地上的雪白时他才想着吃几口雪压一压这股岔气。他蹲下身子,抓地上的硬雪,上面的一层硬雪被他的手指抠开,露出下面松软的白得耀眼的雪沫来,他抓了满满一把塞进嘴里,雪还没有来得及化成水,他就咽下去,一股冰凉沿着气管滑进他的肺里,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都渗进了这份冰凉,竟神清气爽了不少,咳嗽也被冲淡,只在喉咙里胆怯地呜呜着,一点也没有刚才那么暴烈了。他又抓一把雪填进嘴里,这回尝到了雪的甜味,竟然比酒有味,他想多吃几口,好好体味一下平时没有体会到的感觉。他吃得有滋有味时,没忘了给肩上的膺,还有身边的那黑眼圈也喂上几口。他和鹰、羊吃雪吃得忘情,没有注意到天上的变化。天没有刚才那份安静的蓝了,像一个受着委屈的孩子,变得沮丧起来,脸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泽。

  这是大风到来的前兆。

  风就是会凑热闹,刚才还在村子里到处乱窜,发现这边的雪野里有一个人一只鹰和一只羊时,就十分兴奋地急急忙忙也赶了来,而且来势很猛。他是在被风很热烈地拥抱住后,才意识到了危险,他直起身子,看到眼前的景象已经不是他来时的那般了,他一惊,吃进肚子里的雪立时有了感应,很快就将寒气逼进了他的心里。他掏出酒瓶喝了口酒,嘴里咝咝地吸着凉风,似乎害牙痛。他不敢乱走动,感觉肩上的鹰怕狂风把它刮走,已经把尖利的爪子抓进他的羊皮大氅里,劲大得快要从他的身上扯走羊皮大氅。他不怕鹰被风卷走,鹰有一双尖利的爪子,经历的暴风暴雨多了,只要他在,鹰就会抓住他和他在一起,他担心的是黑眼圈。风虽然很猛,却不至于能把肥硕的羊刮走,但羊胆子小,他怕黑眼圈受了惊,会在狂风中再次走丢,他弯腰一只手抓紧大氅,一只手揽住黑眼圈的脖子,怕风把黑眼圈吹散。

  他是来找羊的,羊要是被风吹跑,他不是白来了?老婆还不得又怪罪他喝了酒,而对他唠唠叨叨?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在荒野里经历过暴风。但他心里一点都不惧怕暴风,这会儿担心的却是下雪,如果暴风再加上雪,那可就糟了,新鲜的雪一旦落在硬雪上,会掩盖住硬雪上的路,即使路认识他,想把他和羊引回家,但有一层新鲜而陌生的雪隔在他和路之间,彼此没有了感应,天又是灰蒙蒙的没有了方向,那可就麻烦大了。

  他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雪在天上憋不住,纷纷扰扰地落下来。雪随着暴风,就像疯了似的,在天地间肆意地狂舞起来,舞到天黑,又舞到天亮也不见疲惫的样子,依旧没有停下来。

  他抱着他的羊,还有他的鹰,在暴风雪里坚持了一夜,见风雪忘记时间一样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心里恐慌了,他已经在暴风雪里煎熬了一个夜晚啊!这一夜的漫长是他平时想象不到的。荒原上的暴风雪有时会刮几天几夜,这要是一直这么刮下去,他总不能在暴风雪里一直被动地等着啊,否则不冻死也得饿死,他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走回家去。他抬头向四周辨认一下方向,确认了他认为是自已来时的大概方位,一手抱着黑眼圈的头,一手扯着羊皮大氅,不时摸一下肩膀上的鹰,顶着暴风雪艰难地走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走出了暴风雪。走到风雪停止,却没有走回自己的家。他们还是在雪野里。

  四野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软雪,连天空都是白的,是那种苍苍茫茫的白。他像是走进一个云团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或者说就没有天没有地,整个世界全是雪,白白的雪。

  他迷路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困扰很长时间的饥饿就很清晰地冲了出来,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把他的心揪得紧紧的。他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嚼着,然后,又掏出酒瓶喝了口酒。酒的灼热温暖了雪水,这种温热使他的肠胃里更加空洞,饥饿感更强烈了。

  他能够敌住风雪的侵蚀,却敌挡不住饥饿的攻击。他出来寻找黑眼圈时,没有想到会走出这么远,还会碰上暴风雪,除带着一瓶酒,他没有带一点吃食。四周空荡荡的只有雪,还有——寂静。他开始吃雪,大口大口地吃,吃上几口雪,再喝上一口酒,他听到自己和这雪野一样空荡的肚子里回荡着雪水的声音,第一次,他感觉到雪和酒是多么的不相容啊,但他眼下只能这样,光吃雪太冷,喝口酒可以驱驱寒,可喝下去的酒和在雪水里,肚子更饿更难受。他也叫他的黑眼圈吃雪,叫他的鹰吃雪。黑眼圈吃了几口,就不吃了,用一双哀怨的目光望着他。鹰只是啄了几下,弄湿了它的钩喙,却一口都不吃,它是吃肉长大的,不到渴的时候,是不愿意吃雪的,它已经饿得不时发出饥饿的叫声。他用手抚摸着鹰的背,它那光滑的羽毛外面是一层冰凉的雪沫。他对鹰说道,你有翅膀,赶快飞走吧,飞回去就有东西吃了,在这个不辨东西的鬼地方,我是没有办法给你找吃的东西。

  鹰瞪着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很宁静地看着他,没有要飞走的意思。这是一只忠心耿耿的鹰,已经陪伴着他有七个年头。当初,他从放鹰的人手里买下它时,还是一只幼鹰,他把它从小养到大,它一直跟随着他,是他忠实的伴儿,他有时候觉得它比他的老婆都要好,老婆到晚上陪伴他,有时难免还生气发脾气,可这只鹰却伴着他在荒野里放羊,陪他度过寂寞难耐的日子,并且对他百依百顺。他把鹰当做他最可靠最信赖的伴儿。鹰对他也一样,从来不背叛他。

  他亲昵地拍拍鹰的背,抱着黑眼圈的脖子,继续往前走着。只有走,才有生的希望,可黑眼圈已经像他一样饿得走不动了,他们走得很艰难。

  那匹狼是他回头时突然间发现的。起初,他以为那是一堆灰灰的脏雪,他的眼睛由于饥饿,长时间在雪野里辨别方向,已经看得不太清楚。但他心里是清楚的,这么洁净的雪野,怎么会有一堆脏雪呢?他闭上眼睛,让眼睛好好休息片刻,再睁开眼看时,他发现那堆灰灰的脏雪在慢慢地蠕动着,是向着他这边走来的一个活物。他的大脑和眼睛同时运作,终于确定那是一匹狼。在确认的一瞬间,他的心猛地提起来,头皮一下子炸开了,饥饿也叫恐惧给冲散了。

  在新鲜的雪的铺陈下,地上柔软起来,寒冷的气流也变得柔和多了,不是太冷,可现实中的困境使他从心底往出冒冰森森的凉气,他两眼紧紧盯着慢慢走过来的狼,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用一只手揽着紧紧靠在他腿上的黑眼圈,另一只手按捺住肩头上的鹰。鹰早已瞪圆两只警觉的眼睛,翅膀像雨伞似的一张一合想要撑开了。这是它要出击的前奏。他轻轻拍了拍鹰的翅膀,按住它不让它出击,此时的它饥饿又疲惫,去攻击那匹狼是很危险的。他不想叫鹰去做无谓的牺牲。

  狼越来越走近他们,它用贪婪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他从它的目光里看出了那是一匹饿狼,它的脊背弓着,上面的毛很乱,还粘在一起,像一个几天没有梳头洗脸的窝囊女人,蓬头垢面,瘪瘪的肚子上有一块毛不知被什么撕扯掉了,露出脏乎乎的肚皮,向他们一步一步逼过来。他一边护着黑眼圈,用手抓住鹰的腿,一边往后退着,不时向狼大吼一声,做出毫不畏惧的样子。那匹狼一点都不怕他,停下来盯着他们,像在思考以什么样的方式向他们进攻,考虑完又向他们跟前一步一步地靠近着,近得都能看到狼嘴里吐出的腥红舌头和那腥膻的气息。

  这时候,黑眼圈发出了恐惧的哀叫声,它把身子一个劲地往他的身上挤着,他能感觉到黑眼圈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揽着黑眼圈的那只手也跟着羊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着。这种抖动使他的镇静如同堆砌起来的一滩泥沙,在浪水不经意的冲击下很快就瘫塌了,他的心里更加恐慌。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松开揽羊的手臂,在黑眼圈软绵绵的身上狠狠地拍打了几下。黑眼圈不抖了,却从后裆部淅淅沥沥地排出一些尿水来,撒在了雪地上,洁白的雪地顿时像麻子的脸一样印下了一个接一个的小黄坑。他闻到一股尿骚味,在清凉得近乎透明的空气里,尿骚味异常刺鼻,他感觉到自己的裆部也快发出这种难闻的骚味了。他强忍着抬眼看看肩上的鹰。鹰也看了看他。鹰是镇定的,他从鹰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力量,但却是微弱的,他担心如果这时候有一阵风吹来,鹰的镇定会不会被吹走。鹰像他一样,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又在风雪里守着他和羊苦苦挣扎了一夜,已经是又饥又累了。他相信,要是有吃的,他和这只威猛的鹰,是绝对不会惧怕这匹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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