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10章 刘知几的修史主张

  刘知几,字子玄,唐代徐州彭城(江苏徐州)人,生于高宗龙朔元年(661),卒于玄宗开元九年(721),享年61岁。刘知几是封建社会著名的史学评论家,他对唐代以前的史学家与史学著作进行了系统的总结。他在评论古代的史学家与史学著作中,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修史主张。在他看来,要想编撰好的史书,首先要有足够的史料,确定严谨的体例,其次是掌握正确的编撰方法与技巧,再者是要有端正的态度和鲜明的观点。这些都是不可缺少的。

  广泛搜集史料,慎重选择史料

  史料是修史的前提,不掌握必要的史料谈修史,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刘知几认为,修撰史书必须广泛搜集史料。他说:“盖珍裘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他以左丘明修《左传》为例说:“观夫丘明受经立传,广包诸国,盖当时有《周志》、《晋乘》、《郑书》、《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编之,混成一录。”同时,还以司马迁与班固的修史为例说:“马迁《史记》,采《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至班固《汉书》,则全同太史。自太初已后,又杂引刘氏《新序》、《说苑》、《七略》之词。”在刘知几看来,《左传》、《史记》、《汉书》,“并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故能取信一时,擅名千载。”其重要原因是左丘明、司马迁博览群书,广泛搜集史料,以致《左传》、《史记》的内容充实,言不虚发。

  史料不足,修史是困难的。中宗时,刘知几认为,当时修史有五种困难。其中之一就是两汉以后政府不注意搜集史料。他说:“前汉郡国计书,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后汉公卿所撰,始集公府,乃上兰台,由是史官所修,载事为博。爰自近古,此道不行。史官编录,唯自询采,而左、右二史,阙注起居,衣冠百家,罕通行状。求风俗于州郡,视听不该;讨沿革于台阁,簿籍难见。”由于搜集史料困难,所以他认为:“虽使尼父再出,犹且成于管窥;况仆限以中才,安能遂其博物!”既然史料缺乏,修史者就无能为力,可见刘知几是把史料放在修史工作的首位的。

  在广泛搜集史料的基础上,认真辨别史料,则是进一步深入的问题。刘如几认为,有关古代的记载很多。这些记载,并非都是事实的反映,修史者必须认真辨别、选择、慎重对待,决不能轻信某书的记载。他在《采撰》篇中举了很多例子说明这个问题。例如,《路史余论》上记载:“夏后氏生而母化为石”,《列子·天瑞》上记载:“后稷生乎巨迹,伊尹生乎空桑。”《博物志》上记载:“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参考《史通通释》)这些都是荒诞无稽的,不可相信。

  有些史书,虽然大体上符合事实,但因某些原因还有些夸大或不实之处。例如,“郡国之记,谱谍之书,务欲矜其州里,夸其氏族。”这就难免有些吹嘘或夸张之处。利用这些文献上的史料,必须“练其得失,明其真伪”。他举例说:郡国类的书如“江东‘五俊’,始自《会稽典录》(郡国记)”,谱谍类的书如“颍川‘八龙’,出于《荀氏家传》,而修汉、晋史者,皆征被虚誉,定为实录”。这样没有认真辨别是非是不对的。

  至于一些毫无根据的传闻,更应该认真分析。像曾参杀人(《战国策·秦策》: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母织自若。有顷又告,尚织自若。顷之又告,母惧,投杼而走),不疑盗嫂(《汉书·直不疑传》:人或毁不疑曰:“不疑状貌甚美,然毋奈其善盗嫂何也?”不疑闻,曰:“我乃无兄”。然终不自明也)之类,更是令人难以相信。这些都是“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如果不认真辨别真伪,分清是非,谁知道皆是误传呢?

  古代人对当时的传闻尚弄不清楚,今人要弄清古代的问题就更加困难了。因为“古今路阻,视听壤隔,而谈者或以前为后,或以有为无,泾、渭一乱,莫之能辨。”于是,他认为修史者应该“恶道听途说之违理,街谈巷议之损实。”决不能“以刍荛鄙说,刊为竹帛正言”,否则就不能成为有价值的著作。最后,他告诫修史者:“逝者不作,冥漠九泉,毁誉所加,远诬千载。异辞疑事,学者宜善思之。”这就是说,史书是有关千秋万代的事,修史者对于不同的记载,可疑的问题,必须认真分析,慎重辨别真伪,否则就不能修成有历史意义的史书。

  总之,在刘知几看来,史料是修史的前提。没有史料,即使修史者很有才干也无济于事。他说:“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他所谓的“学”,就是原料和工具的意思。没有史料就像没有木料一样,是不能修建宫室的。这种观点,是自古以来的史学家所坚信不疑的。

  确定适当的体例

  《史通》的第一篇是《六家》。该篇的主要内容,是把唐以前的各种史书按体例不同分为六类。这就是:《尚书》家、《春秋》家、《左传》家、《国语》家、《史记》家、《汉书》家。刘知几对这六种史书的起源、演变以及优缺点等,都作了深刻的分析。最后他得出结论说:随着历史的变迁,《尚书》、《春秋》、《国语》、《史记》等四家的体例都已被淘汰了,只有《左传》与《汉书》的两种体例保留了下来。这种看法,并不十分妥当。例如,《汉书》与《史记》基本上是一种体例。《史记》是纪传体通史,《汉书》是纪传体断代史。刘知几自己也承认:“夫纪传之兴,肇于《史》、《汉》。”“寻兹例草创,始自子长。”可见,刘知几认为司马迁创立纪传体是不容惑疑的。既然如此,刘知几肯定《左传》就是肯定编年体,肯定《汉书》就是肯定纪传体了。

  刘知几在肯定编年体与纪传体的同时,也指出了二者的缺点。他认为,编年体的优点,是“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理尽一言,语无重出。”但对各种类型的重要人物,除了与国家大事有关者外,都不能详细记载其不同的事迹。纪传体虽然可以避免这些缺点,发扬自己的长处,因为其“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但其缺点也是无法避免的。例如,“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如《史记》的《高帝纪》,涉及项羽的事,“则云语在《项传》”;反之,《项羽本纪》中涉及刘邦的事,“则云事具《高纪》”。同时,还把不同时代的人,如屈原、贾谊等同列一传。这都是不如编年体的地方。刘知己实事求是地对这种体例进行比较,明确指出其优缺点,是实事求是的。因而他的结论至今还为史学界所公认。

  不难看出,刘知几认为,两种体例互有得失,肯定一种,否定另一种是不对的。所以,后来的史学著作都不外这两种体例,这两种体例,一直到清朝,还在史学著作中占着重要地位。既然这两种体例的生命力颇强,可见刘知几对古代史著体例的总结是从实际出发,抓住了主要环节,从而得出了确切的结论的。

  刘知几对古代史著作体例的总结,尽管他没有在此基础上创立新的体例,但他还是有不少新的见解的。例如,他非常推崇《左传》,就是因为《左传》“不遵古法”,不像《尚书》那样单纯记言,不像《春秋》那样单纯记事,而是“言之与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也就是《左传》有所创见。称赞别人的创见者,至少是一个善于发现新事物的人,善于发现新事物的人,也必然有所创见。

  刘知几不仅称赞别人在史著体例方面的创新精神,而且自己也有不少创见。例如,他虽然肯定纪传体是较好的体例,但他认为应补充发展。他说:“愚谓凡为史者,宜于表志之外,更立一书。若人主之制册、诰令,群臣之章表、移檄,收之纪传,悉入书部,题为‘制册’、‘章表书’,以类区别。他皆放此。亦犹志之有‘礼乐志’、‘刑法志’者也。”这个建议,虽有缺点,未被人们采纳,但他要补充和发展旧的体例的愿望却体现着积极进取的精神。

  确定了一定的体例,就要按照体例的要求修史,不能随心所欲地自行其事。例如,在纪传体中,天子为本纪,诸侯为世家,不能随意改动。但从司马迁开始就没有严格遵守这个原则。在《史记》中,“案姬自后稷至于西伯,嬴自伯翳至于庄襄,爵乃诸侯,而名隶本纪。”这就不符合体例的要求。如果把周自后稷至西伯,秦自伯翳至庄襄,另作周世家与秦世家,使周武王与殷纣王连接起来,秦始皇与周赧王连接起来,历史的线索也就更加清楚了。至于后来违背体例原则者,更是不乏其人。“如近代述者魏著作(魏彦渊)、李安平(李百药)之徒,其撰《魏》、《齐》二史,于诸帝篇,或杂载臣下,或兼言他事,巨细毕书,洪纤备录。全为传体,有异纪文,迷而不悟,无乃太甚。”另如,“范晔《汉书》记后妃六宫,其实传也,而谓之为纪;陈寿《国志》载孙、刘二帝,其实纪也,而呼之曰传。”由此可知,刘知几多处批评不遵守体例原则者,就是违背体例的要求会导致事实混乱,线索不清,不易弄清历史的本来面目。

  确定体例,修史者就有所遵循。刘知几把这当做一个重要环节,是非常正确的。

  写作方法要有创新

  在搜集到必要的史料,又确定了适当的体例之后,就是怎样动手写的问题了。刘知几十分注意写作的方法。他说:“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叙事”,当然是写作方法的一个方面。

  刘知几对古人的修史方法也进行了全面的总结。在总结中,他既肯定优点,也指出缺点。例如,他认为《史记》中的苏秦、张仪、蔡泽等传“是其美者”,而《日者列传》、《龟策列传》则“无所取焉”。《汉书》中的帝纪,《陈胜项籍传》等,“是其最也”,而《淮南王》、《司马相如》、《东方朔》诸传,“又安足道哉”!他还对司马迁的叙事方法做出了概括的总结,他说:“观子长之叙事也,自周已往,言所不该,其文阔略,无复体统。洎秦、汉已下,条贯有伦,则焕炳可观,有足称者。”对其他史著,也有类似的评论。如“荀悦《汉纪》,其才尽于十帝;陈寿《魏书》,其美穷于三祖”。这都说明刘知几评史家的叙事方法是较为客观的,既不绝对地肯定,也不绝对地否定。这是从实际出发的总结方法。

  在总结前人修史方法的基础上,刘知几提出了简明扼要的主张。他说:“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所谓“简要”,并不仅是量上的少,而是要“文约而事丰”,也就是文字简练,内容充实。在他看来,两汉以来的史家都没有遵守这个原则,主要是文词繁冗,无用的字句太多。他们所修的史书,“寻其冗句,摘其烦词,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刘知几坚决反对这样的修史方法。

  怎样才能达到“简要”的要求呢?他认为,一要省句,二要省字。省句还较容易,省字就极为困难了。他举例说:《春秋》僖公十六年载:“陨石于宋五”。他认为这个记载“简要合理”,是省字的典型。因为“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当然是最恰当不过了。

  怎样才能省句、省字呢?就是叙事要抓住主要环节,不要面面俱到。他说:“盖饵巨鱼者,垂其千钧,而得之在于一筌;捕高鸟者,张其万7,而获之由于一目。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词,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总之,一定要“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沈在”,也就是要举纲张目,抓住要紧的部分,舍弃那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怎样才能抓住主要环节呢?就是要善于处理“显”与“晦”的关系。“显”与“晦”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显也者,繁辞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不难看出,刘知几是反对“显”,提倡“晦”的。怎样实现“晦”呢?他说:“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一言以蔽之,就是言简意赅。这样,就可使“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

  在写作方法上,后人效法前人是很自然的。所以刘知几说:“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但在怎样效法前人的问题上,却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方法。一种是貌同而心异,一种是貌异而心同。

  所谓“貌同而心异”,就是从形式上效法古人。例如,三国时谯周所撰的《古史考》,就是机械地从形式上模仿古人。《春秋》所记春秋时列国命官有卿与大夫之别,“卿亦呼为大夫”,到秦时视宰辅为丞相,不再设卿大夫。但谯周为了效法孔子的《春秋》,在写李斯被弃市的时候,竟然写成“秦杀其大夫李斯”。这种“以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的方式效法《春秋》,显然毫无实际意义。所以刘知几尖锐地批评说:“世之述者,锐志于奇,喜编次古人,撰取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这种“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者,就是守株待兔。

  所谓“貌异而心同”,就是从实质上效法古人。刘知几认为,在叙事方面,以《左传》最好。所以他说:“盖左氏为书,叙事之最。”在效法《左传》叙事方面,就有“貌异而心同”者。例如,《左传》宣公十二年,晋楚战于8(春秋时属郑,在今河南荥阳北),晋军大败,在争相攀舟渡河时,军队秩序混乱。《左传》记载此事,并不直接说明混乱的情况,而是载“上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既然“以刃断指”很多,可见混乱的程度。王劭在《北齐志》中也采取了这种手法。关于“高季式破敌于韩陵、追奔逐北”的事,他记为“夜半方归,槊血满袖”。既然“夜半方归,槊血满袖”,当然说明高季式追逐敌人时间很久,杀伤敌人甚多了。这种写法,与《左传》一样,都不是直接写战争的胜负情况而是生动地描写其中的一个侧面,使“闻者亦知其义”。这种效法古人的方式是值得提倡的。所以刘知几说:“盖貌异而心同者,模拟之上也。”

  提倡用“貌异而心同”的办法效法古人,就是反对只讲形式,不讲内容,不按历史前进的要求改变效法古人的方式。在刘知几看来,历史的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内容。“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时代变了,叙事还是旧的内容和方式,就是刻舟求剑。他举例说:“史记·陈涉世家》,称其子孙至今血食。《汉书》复有《涉传》,乃具载迁文。案迁之言今,实孝武之世也;因之言今,当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语同一理。”这是“迷而不悟”。

  据上所述,刘知几的修史方法中充满着历史进化论的思想。历史前进了,叙事的方法也应改变,决不能照搬古人,守株待兔。

  语言是叙事的工具。修史者能否有效地运用语言是修史能否成功的重要一环。刘知几认为,随着历史的发展,语言也在不断变化。今人叙事,用古人的语言,特别是叙述人物的言语,用古人的言词叙述今人的言语是极为荒唐的。他举例说:“夫《三传》之说,既不习(袭)于《尚书》;两汉之词,又多违于《战策》。足以验氓俗之递改,知岁时之不同。”既然《三传》不因袭《尚书》,两汉的史书也不同于《战国策》,可见古代史家就是根据不同的时代而其语言有所区别的。但是,后来有些史家就不同了,他们“通无远识,记其当世口语,罕能从实而书,方复追效昔人,示其稽古。是以好丘明者,则偏摸(摹)《左传》;爱子长者,则全学史公。用使周、秦言词见于魏、晋之代;楚、汉应对行乎宋、齐之日。而伪修混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于是,就出现了裴少期(裴松之)“讥孙盛录曹公平素之语,而全作夫差亡灭之词。虽言似《春秋》而事殊乖越者矣”。为了“示其稽古”,使春秋时人的言词出于魏、晋时人之口,显然是古今不分,缺乏历史的观点。

  刘知几认为,“夫天地长久,风俗无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有些史家“怯书今语,勇效昔言”,是令人不解的。非常明显,刘知几是要史家有发展的观点。当代人的言语必须用当代人的言词表达,用古人的言词表达今人的言语是违背历史前进的要求的。

  综上所述,刘知几在写作方法上反对那种静止的、僵化的思想,主张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改进写作方法,也就是修史者不要一成不变地沿用古人的方法,而自己要有创见。

  所写内容要新颖而有意义

  关于史书的内容,刘知几总结荀悦与干宝的意见,认为应该包括五志,他自己又增加了三科,共八个方面。五志就是“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技艺殊异则书之”。这五个方面,“盖纪言之所网罗,书事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三科就是“礼仪用舍,节文升降则书之;君臣邪僻,国家丧乱则书之;幽明感应,祸福萌兆则书之”。八个方面概括起来,就是国家政事或与国家政事关系密切者。这些内容,一般说是为史家所公认的,所以并不显得刘知几有什么创见。

  值得称赞的是刘知几反对重复前人的意思,提倡写新的内容。他说:“窃以国史所书,宜述当时之事。”历史是不断前进的,每一个时代都有与前代不同的内容。“述当时之事”,就是写与前代不同的内容。他主张删除正史中的《天文志》,就是因为他认为自然现象的变化不大,每个朝代不一定都有新的内容。他说:“夫两曜百星,丽于玄象,非如九州万国,废置无恒。故海田可变,而景纬无易。古之天犹今之天也,今之天即古之天也,必欲刊之国史,施于何代不可也?”因此他认为,既然《史记》有《天官书》,《汉书》就没有必要再有这方面的内容了。但是,“班固因循,复以天文作志,志无汉事而隶入《汉书》,寻篇考限,睹其乖越者矣。”汉代的历史较长,《汉书》不应该有《天文志》,后来的一些短命朝代,其史书就更不应该有这些内容了。

  他对《艺文志》的看法也是如此。他认为班固在《汉书》中撰《艺文志》辑录汉代以前的书目是必要的,但汉以后的史书就不能再有《艺文志》了。因为“前志已录,而后志仍书,篇目如旧,频烦互出”,这样就清淡如水,饮之无味了。当然,他也注意到历代都有新的书籍增加,于是他认为“必不能去,当变其体”,就是“所列书名,唯取当时撰者”。换言之,前代史书中的《艺文志》所列过的书目,不必重复,只列新的书目就可以了。

  刘知几还反对在史书中有不真实的内容。例如《五行志》,把自然现象的变化和社会现象牵强附会地联系起来,转移人们从社会本身理解社会问题的视线是错误的。他认为,自然现象的变化“关诸天道,不复系乎人事”。穿凿附会地把毫不相干的“天道”与“人事”联系起来,就是“移的就箭,曲取相谐;掩耳盗钟,自云无觉”。他举例说:“且每有叙一灾,推一怪,董、京之说,前后相反;向、歆之解,父子不同。遂乃双载其文,两存厥理。言无准的,事益烦费,岂所谓撮其机要,收彼菁华者哉!”在刘知几看来,这种内容,前后矛盾,错误百出,十分荒诞,毫无意义,不能载入史册。这种求实的精神,对史学家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与此同时,刘知几又主张在正史中增加前所没有的内容。例如,《都邑志》、《氏族志》、《方物志》。

  为什么要增加《都邑志》呢?因为都城是全国的政治中心,“京邑翼翼,四方是则。”如长安(西安)“千门万户,兆庶仰其威神”;如建邺(南京)“虎踞龙蹯,帝王表其尊极”。在不同的时期,统治者在都城有不同的表现。“兼复土阶卑室,好约者所以安人;阿房、未央,穷奢者由其败国。”既然不同的表现有不同的后果,就可以起到“其恶可以诫世,其善可以劝后”的作用。同时,“宫阙制度,朝廷轨仪,前王所为,后王取则。”所以,尽管各代建都的地方不同,但各种制度都继承下来了。因此,“凡为国史者,宜各撰都邑志,列于舆服之上。”

  为什么要撰《方物志》呢?因各地都有自己的特产,如“金石、草木、缟9、丝:之流,鸟兽、虫鱼、齿革、羽毛之类”。各地都对皇帝有所贡献。为了掌握各地的物产,撰《方物志》,列于《食货志》之前是必要的。

  为什么要撰《氏族志》呢?《氏族志》就是帝王贵戚家谱。氏族志“用之于官,可以品藻士庶,施之于国,可以甄别华夷”。也就是可以永远显示帝王贵族的显赫地位。

  刘知几主张增加《都邑志》、《氏族志》、《方物志》,反映了历史发展的内容。从周到秦,建都之地不出关中的长安、咸阳和中原的洛阳。魏、晋以后就不同了,东晋与南朝在建邺(南京),北方的十六国与北朝分别在长安、洛阳、襄国(河北邢台)、邺(河北临漳)等各地。政治中心增多,各自都有不同的特点,就需要分别对其地位的重要进行叙述。随着南方的开发,经济区域的扩大,北方民族融合的发展,各地物产日益丰富,要求撰写《方物志》也是合理的。南北朝时期,由于士族势力的发展,谱谍学相当盛行。到了唐代,士族势力已成强弩之末。要求撰写《氏族志》,正是士族势力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反映。由此可见,刘知几要求在史书中增加三志的主张,正反映了当时历史的内容。

  主张增加《都邑志》,符合历史前进的要求。所以,后来的史书中虽没有增加《都邑志》,但都有了专述都邑的篇目。《旧唐书·地理志》有《京师》篇,对长安作了较为详细的叙述。《宋史·地理志》有《京城》篇。《明史·地理志》有《京师》、《南京》篇。这都说明,唐代以后的史书对都邑都是很重视的。由此可见,刘知几提倡在史书中增加《都邑志》是有重要意义的。

  主张增加《方物志》,虽然对后世修史没有什么明显的影响,但其主张是颇有道理的。如果对各地的物产了如指掌,无疑对国家制定经济政策及其实施是有直接关系的。

  主张增加《氏族志》,虽然反映了士族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呼声,但也说明谱谍学的发展需要在正史中有所反映了。

  刘知几总结了前人修史的经验,在撰史的内容上,主张不要亦步亦趋地去模仿古人,而要根据时代的特点,不断删除荒诞而毫无意义的内容,增加新而真实的内容。总之,写什么,不写什么,都要考虑社会作用、历史意义。例如,写历史人物,必须坚持写“其恶可以诫世,其善可以示后”的人物。这些人,“或为恶纵暴,其罪滔天,或累仁积德,其名盖世。”在社会上产生过重要的影响。至于那些“不才之子,群小之徒,或阴情丑行,或素餐尸禄,其恶不足以曝扬,其罪不足以惩戒”者,是不需要载入史册的。因为他们没有社会影响,写入史册,毫无意义。

  端正修史的态度

  修史者的态度是否端正,是史书能否修好的主要环节,搜集史料,写作方法,内容的取舍等等,无不与修史的态度密切相关。

  刘知几认为,修史者的正确态度是如实撰写历史,“不掩恶,不虚美。”他说:“盖明镜之照物也,妍媸必露,不以毛嫱之面或有疵瑕,而寝其鉴也;虚空之传响也,清浊必闻,不以绵驹之歌时有误曲,而辍其应也。”修史者应该像镜子照物,空间传声一样,“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

  不过,真正做到“不掩恶,不虚美”是很困难的,因为统治者害怕暴露自己的阴暗面,需要史家为其隐讳。从孔子开始的“春秋笔法”,坚持“臣不可言君亲之恶,为讳者礼也”的原则,正迎合了统治者的需要。要改变这种情况,必然会遇到很大阻力。这种阻力,当然是来自统治者方面。于是刘知几说:“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他还借别人的话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故而一些史家“宁顺从以保吉,不违忤以受害也”。反之,一些坚持直书的史家,“至若齐史之书崔弑,马迁之述汉非,韦照仗正于吴朝,崔浩犯讳于魏国,或身膏斧钺,取笑当时;或书填坑窖,无闻后代”。这就是说,史家不是屈服于政治压力而“曲笔”,就是坚持“直书”而遭难。

  刘知几认为,史家应该无所畏惧,坚持直书。他说:“盖烈士徇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若南、董之仗气直书,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阿容。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反之,他严厉批评那些贪生怕死的“曲笔”者。他们“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不是“舞词弄札,饰非文过”,就是“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刘知几认为这是“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也”。还有些史家,“有事每凭虚,词多乌有: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这些人,是“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界豺虎可也”。非常明显,刘知几是反对“曲笔”,主张“直书”的。

  刘知几认为,史书的作用就是“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史官只有端正态度,如实撰写历史,才能使史书发挥这种作用。所以他说:“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

  官方不要过多地干预,以便修史者充分发挥作用

  政府设馆修史,宰相监修史书,都是从唐初开始的。实行这些制度,都意味着官方对修史工作的严格控制。政府控制修史,规定政府的有关机构必须提供有关资料,保证修史人员的数量以及提供必要的经费和条件等,无疑都是有利的一面。但从另一方面说,也有消极因素,如因人员多而往往各执己见,延误时日;监修者无能,不能发挥组织作用,致使修史者无能为力等等,都影响修史者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刘知几对这些消极方面是深恶痛绝的。

  刘知几认为,官方控制修史的缺点之一,是修史者众多,又都自以为是,听不得不同意见。由于各执己见,互不让步,所以,“每欲记一事,载一言,皆阁笔相视,含毫不断。故头白可期,而汗青无日。”因此,他认为,这样不能写出像《左传》、《史记》那样“立言不朽,藏诸名山”的著作。

  缺点之二,是修史人员中有人不遵守保密制度,私自向外透露所写内容,致使在初稿中“一字加贬,言未绝口而朝野俱知,笔未栖毫而=绅咸诵。夫孙盛实录,取嫉权门,王劭直书,见仇贵族”。这样,就使修史者难以秉笔直书,如实撰写史书。

  缺点之三,是监修者不止一人,往往意见分歧。“杨令公(杨再思)则云‘必须直词’,宗尚书(宗楚客)则云‘宜多隐恶’。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公,适从何在?”既然修史者无所适从,当然不能发表自己的见解了。这样,即使高明的史学家也难写出好的著作。

  缺点之四,是监修者无能,对修史工作拿不出有效的措施,也不能合理地调配力量,以致形成“监之者既不指授,修之者又无遵奉,用使争学苟且,务相推避,坐变炎凉,徒延岁月”。

  以上所谈,决非刘知几无中生有,而是有其亲身体会的。他曾三为史官,史馆的情况他非常熟悉。所以他说:“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沉。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于是,他感到虽任史官,而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故而“怏孤愤,无以寄怀”。如果“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非常明显,《史通》是刘知几在史官任上不能充分发挥作用的情况下私自修撰的著作。

  由此可见,史官们不能各抒己见,发挥自己的特长,主要是官方对修史工作控制太死,束缚了他们的思想。刘知几愤然离去,私撰《史通》,成为流芳百代的史学名著。可见官方干预过多,确在修史工作中起了消极作用。

  对官方控制修史持绝对否定态度是片面的。个人的力量有限,政府如果有效地组织力量,安排人才,提供必要的条件和经费,不要控制过死,是可以出现个人撰写的巨著的。宋代的《通鉴》是司马光在官方的支持下组织力量编撰的。明代的《永乐大典》,清代的《四库全书》,都是由政府组织力量完成的。个别人的能力再强也无法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

  刘知几修史主张的特点

  综前所述,刘知几的修史主张有如下几个特点。

  其一,刘知几的修史主张中,充分反映了他的进步历史观。刘知几把历史看作是发展的、变化的。他说:“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决不能按照古人的标准来要求今人。显然,这是对那种看不见历史发展者的尖锐批评。他在《史通》的不同篇章里,把历史分做“远古”、“中古”、“近古”等不同的时期。例如,《疑古》篇把《尚书》、《春秋》视为“远古”之书,可见“远古”大体上相当于先秦时期。《序传》篇把司马相如的自叙视为“中古”的作品,可见“中古”大体上相当于汉代。在同篇又说:“又近古人伦,喜称阀阅。”可见“近古”指魏晋南北朝时期。这样把历史分作几个阶段,无疑是认为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特点。

  这种进步的历史观,在刘知几的修史主张中无处不有所流露。他的每一项主张都是在总结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提出来的。这样做本身就意味着他不是墨守成规,而是以前人的成果为借鉴不断有所提高的。在其修史主张中,多处批评那些看不见历史发展的人是刻舟求剑,守株待兔。他提倡学者要“考时俗之不同,察古今之有异”。可见他是一个历史进化论者。

  其二,在刘知几的修史主张中,也反映了他的创新思想。这种思想与其进步的历史观密切相关。因为看到历史不断发展的人必然要想方设法顺应历史的前进。在这个前提下,必然产生创新思想。刘知几的创新思想是非常突出的。他从少年读书时起,就很善于思考问题,喜欢探索难懂的道理。他说:“自小观书,喜谈名理,其所悟者,曾得之襟腑,非由染习。”这就是说,他读书的收获是自己的体会,不是人云亦云。于是,他常提出与前人不同的见解。例如,他“读班、谢两《汉》,便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一些墨守成规的人讥笑他“童子何知,而敢轻议前哲”。他当时虽然“赧然自失,无辞以对”。但他后来发现“张衡》、《范晔集》,果以二史为非”。于是,他认识到“流俗之士,难与之言”。遂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后来,他退出史馆,私撰《史通》,更说明他不愿庸庸碌碌,随声附和,而要充分发表自己的见解。

  这种创新思想,在其修史主张中也很突出。在选用史料的问题上,他主张要慎重选择,不要轻信前人。他说:“远古之书,其妄甚矣。”所以,他引用孟子的话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慎重选择,认真辨别,不轻信书本,就是要有创见。在叙事方法上,他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了“文约而事丰”的见解。运用语言,也不要机械地模仿古人,而要根据当代的特点,使用新的语言。对史书的内容,他根据历史的发展,提出了增删的项目。这些无不说明,在他的修史主张中,处处都反映着他的创新思想。

  其三,在刘知几的写作主张中还包含着可贵的求实精神。刘知几在很多地方反对那种只重形式,不讲内容的华而不实的作风,反对把一些荒诞而无意义的内容写进史书。反之,他赞扬求实精神。他说:“王劭撰《齐》、《隋》二史,其所取也,文皆诣实,理多可信,至于悠悠饰词,皆不之取。此实得去邪从正之理,捐华摭实之义也。”他认为,史官叙事应该是“拨浮华,采贞(真)实”。这样,就可以使那些善搞华而不实的“雕虫小伎者,闻义而知徙矣”。刘知几的这种求实精神,今天的史学工作者还是应该继承发扬的。

  在封建社会里,当人们还不能科学地认识历史的时候,刘知几能有这样的修史主张是难能可贵的。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