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钱清,他叫钱宓,我们是三十多年前在美国认识的。
如今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却戴着一条黄色绣着金龙的缎子领带,似乎显得俗气,这就是钱宓。他也许看着我这一身褪了色的蓝布中山装觉得寒伧呢。
我是四十年代末期在国内一所名牌大学得了生物学的学士学位,又得了美国东部一所名牌大学的奖学金去进修的。因为成绩还不错,得到了系主任威尔逊博士的欣赏,我跟他写了硕士和博士论文。得到博士学位后,他又留我在系里当了他的助手。
也就在这时,我认识了我的妻子艾帼。她是台湾人,可是对于大陆祖国的一切,十分向往。她学的也是生物,和我接触很多,又知道我是从北京来的,总是追着我问关于北京的名胜古迹,说是"要能回去看一看多好!"她还说:她的名字本来叫"帼英",因为热爱祖国,自己把"英"字去掉了,因为"艾帼",叫上去就是"爱国"。那时台湾和大陆还绝对不能来往,我本来就从心里喜欢她,就和她开玩笑说:"除非你和我结婚,我就能把你带回去。"她红着脸打了我胳臂一下,她一向很拘谨,这种表示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我就大着胆子,拉着她的手说:"你如和我结婚,回到大陆,就不能回台湾去了。"她还是红着脸,低下头去说:"我台湾家里,上有兄姐,下有弟妹,我的父母是不会太想我的。"就这样,我们在美国结了婚,一年后我们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一个叫"纪中",一个叫"念华",也是艾帼给她们起的名字。
也就是这时,钱宓从国内来了,他是自费留学的,也想学生物,知道系里有中国老师,便来找我,拉起同胞的关系来,亲热得了不得!但是他的英文程度很差,我就推荐一个急于找工作的女生,帮他补习。这个女生叫琳达(她的母亲是个黑人,她长得却完全是白种人的样子,白皮肤,蓝眼睛,一头浅黄的卷发,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她便姓了母亲的姓),钱宓和她不久就恋爱上了,钱宓家里大概很有钱,因为我们看见琳达戴上了一只很大的钻石戒指。(他们结婚后,钱宓还花了一大笔钱,把琳达的母亲送到芝加哥她的兄弟处去,因为他怕朋友看见他有个黑人的"丈母娘"。)
钱宓结婚后,两年中间也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琳达,一个叫露西,她们常到我们家来玩。我们在家里都说中国话,琳达和露西都听不懂,因为她们的父亲,从来不教她们说中国话,哪怕是简单的一两个字!但是纪中和念华上的都是美国小学,她们可以用英语交谈。
在美国的十几年,匆匆过去了,在威尔逊博士的苦留和祖国母校的敦促下,我还是选择了回国的道路。这时钱宓又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在我任教的这所大学里替他找个位置,他笑着说:"我听他们都亲昵地叫你'钱'、'钱'的,也许他们会让我这个姓'钱'的顶了你的缺。"
我腻烦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自己去同威尔逊主任说说看。"我们一家就忙着收拾回国了。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年来,他回国来了好几次,在蒋介石未死之前,他是回大陆一次,也必到台湾一次,也都说是探亲访友,也想法到各大学去演讲。蒋介石死后,他就不去台湾了,专跑大陆。据我在美国的中国朋友信中说,他自称是国内大学请他回去讲学的。他每次回来总要通过外事部门以美籍华人教授的身分请见政府领导,于是报纸和电视上,也有政府领导接见他的短短报道和镜头……
他对我倒是很殷勤的,这时正问着我们的近况,我说:"我还是教我的书,艾帼在生物试验室里当了个副教授。纪中是个北师大的毕业生,现在正教着中学。念华是医科大学毕业了,正在大学的附属医院里实习。"同时我也问他,他笑说:"琳达是个地道的美国式的贤妻良母,我的两个女儿都和美国人结了婚,对方都是商业界人士,至于他们做什么买卖,我也没有细问,反正她们都过得不错,因为她们都不必出去工作。"
艾帼把整治好的茶点端了出来,放在茶几上,我们正要开始吃茶,外面的汽车喇叭响了,钱宓赶紧扔下茶巾,站了起来说:"对不起,我要去受领导的接见了……你见过这几位领导没有?"
我也笑着站起来,说:"我一个普通的教授会有被召见的荣幸?只不过在开政协会议的时候,在台下静听他们的报告……"钱宓也不知听见没有,脚步早已跨出了门外。
我们把他送上了车,艾帼关上了院门,回头撇着嘴对我笑,"这真是远来的和尚好念经!"
1988年4月28日晨
§§二 散文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