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文集

中野绿子和小慧

　　小慧从门外进来了，我听到她轻悄的脚步声，在我椅子后面停住了。她在看我书桌上摆的那些小玩意儿呢，我只忙着翻看这一个多月来积压的信件，顾不到同她说话。

　　我感觉到她又渐渐地挪近书桌旁边来了，她看我仍在低头看信，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姑姑，这个娃娃是日本带回来的吧？她叫什么名字？”

　　小慧和我，都爱给娃娃起名字。我们两个人常常商量着给她的布娃娃、泥人，和我屋里的挂像、塑像、雕像起个和它们形象和“国籍”相符的名字；比如说，她的布娃娃有的叫“超美”，有的叫“铜锤”，我的一幅印度画像就叫“齐德拉”……等等。这个新来的、引起小慧注意的日本人形，身上穿着绿色丝绸的和服，一条宽宽的银红色的腰带，在背后打上一个又大又好看的花结，手里抱着一个皮包，侧着头，大眼睛，小嘴，身段十分苗条……

　　我仍旧看着信，一面笑着说，“她叫中野绿子――因为她是一位姓中野的日本朋友送给我的，她又穿着一身绿衣服。你说她好看吗？”

　　小慧也笑着上前，把这人形拿在手里，忽然很严肃地说：“中野绿子是个混血儿，您看她这一头的黄头发！”

　　小慧真有一对慧眼！我抬起头看时，中野绿子果然是一头的黄发，我一直就没有注意到！

　　我说：“真的……”

　　小慧仿佛心不在焉地翻弄着中野绿子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说：“姑姑，您去看了您从前在日本时候，在神社院子里玩儿的那几个混血儿了吗？我记得您说过她们比我还大一两岁，现在该有十三四岁了吧？”

　　我放下了手里的信，说：“没有去看，我们的时间不够……”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感到惭愧。

　　小慧微笑着叹息了一声：“那很可惜！我记得您对我说过去年日本人民的‘反对日美安全条约’运动，也有小学生们参加了，这里面一定会有她们，您说是不是？”

　　我说：“可能会有……一定会有……”

　　小慧把中野绿子抱在怀里，侧着左颊偎着她的黄头发，一面说，“自从那一次您带我去看《混血儿》的电影――那已经有好几年了吧？我心里总是惦着他们，总想多知道些他们的事情。我想，在那些受苦的日本人里面，他们是最苦的了，因此，他们也会最恨美帝国主义，因此……”

　　我说：“因此，他们也会最坚决地斗争！”

　　小慧不住地点头，“对了，他们一定会最坚决地斗争，还有我……我们一定坚决地支持他们，直到打倒美帝国主义，直到……”她笑着望着我。

　　我伸出手臂把她和中野绿子一齐抱在怀里：“直到全人类都过着自由幸福生活的日子！”

　　多么可爱的接班人！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们伟大的领袖对我们这样说过了。

　　我们有志气也有信心把这世界整顿得无限的美好，我们有决心也有力量来战胜目前的困难，只因为有你们和我们在一起！

　　这时，亚非作家会议常设委员会东京紧急会议上几位代表的致词，在我耳中鸣响起来了！

　　喀麦隆代表穆米埃夫人说：“这一天来得早或迟，要看各位的努力。祝你们的工作，能使我们的子女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大会主席石川达三说：“我们这个伟大的愿望，五年、七年内也许不能实现。但是，在二十年、三十年后一定会实现。

　　我们愿望与意志，有我们的孩子来继承，还有我们的孩子的孩子来继承。”

　　接班人！让我们把这责任担当起来吧！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日报》１９６１年６月１日，后收入散文集《樱花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