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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奇的暑期日记

  1953年7月14日 晴

  昨天早晨,在发过成绩报告之后,张老师把我留下了。

  她笑着问我:“陶奇,你对于你自己的学习成绩满意不?”

  我本来自己觉得还满意。我的算术、历史、地理、美术、体育,都是五分,语文、自然和音乐,都是四分;就没有三分的。但是我一想,我还有三种科目是四分的,到底还不算顶好,就说:“我不满意,我下学期还要努力,决心消灭‘四分’。”

  张老师问说:“你知道我对你的学习成绩满意不?”

  我抬头看看她的脸,说:“我不知道……”

  张老师说:“我不大满意!特别是你的作文,你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笑着,可是我的脸“轰”的一下就红了,头也抬不起来。

  张老师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看着我,很严肃又很温和地说:“陶奇,你是能写的,但是你不好好地写。你的条件比谁都好,你家里有那么多的书。我知道你看的书很多,你姐姐说你把《吕梁英雄传》和《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都看完了。”

  我低着头说:“我看书尽是瞎看。我就是看故事,快快地看完就完了。许多字我都不认得,有的时候连人名和故事都记不清。”

  张老师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形容词倒是用得恰当,‘瞎看’,看完了和不看一样!看书一定要细细地、慢慢地看。

  你这种‘瞎看’的习惯,一定要改。不过你有一件长处,你很会说故事,同学们不是都受听你说故事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说和写就不一样,说就容易,写就写不出来。”

  张老师说:“那怎么会呢?话怎么说,就怎么写。”

  我说:“我有许多字不会写。还有,我的形容词太少了!

  有的时候,我的话很多,就是形容不出来,我就索性不写。”

  张老师笑了说:“所以我说你看书要慢慢地看,看每一个字是怎么写的;要细细地看,看人家形容一件东西的时候,是怎么形容的。你说你不会形容,可是我知道你很会学人,我看见过你学郑校长。”

  我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是在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偷偷学给大家看的,张老师怎么会看见了呢?!

  我笑着没有话说。

  张老师追问我说:“你学得像极了,你是怎么形容她的呢?”

  我没有法子,就说:“郑校长不是长得很矮吗,所以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踮起脚尖,端起肩膀,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扶一扶眼镜,然后就咳嗽一声,抬高嗓子,说:‘孩―子―们!’”说到这里,我看见张老师不笑了,就赶紧停住,说:“我知道我不应该……”

  张老师笑了一笑,说:“我还看见你学过李春生。”

  我也笑了,说:“李春生刚来的时候,总是不擤鼻涕,因为鼻子不通,说话总是呜囔呜囊地……”

  张老师说:“你是班里的‘卫生干事’,你应该好好地劝他,不应该学他,嘲笑他。你还喜欢给同学起外号,比方说你管范祖谋叫‘四眼狗’,因为他戴眼镜……”

  我心里难过极了!张老师对于我淘气的事情,知道的真多真清楚呀!我赶紧说:“就为这一件事,范祖谋和我大吵了一顿,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再给同学起过外号了。本来我说‘四眼狗’也没有什么坏意思,我爷爷给我讲过太平天国的故事,说太平天国有一位勇敢的将军,名叫陈玉成,他的外号就叫‘四眼狗’……”我说不下去,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张老师又笑了,说:“我们都知道你淘气,可是我们中国古语说‘淘气的小子是好的,淘气的姑娘是巧的。’从前所谓淘气的孩子,都是心思很活泼的。比方说你会学人,会给人起外号,都是你眼睛尖锐的地方。你会看出每一个人形象的特点,把他突出的地方夸大了。不过我愿意你把你的尖锐的观察力,放在帮助你描写的一方面,不用它作寻找人家身体上,或是别方面的缺点的工具。”

  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点了点头。

  张老师又笑说:“你还会编歌,听说你们跳猴皮筋时候唱的歌,差不多都是你编的。”

  我摇了摇头,说:“那是我们大伙编的――编歌很容易,说顺了口就行。从小我爷爷就教给我背古诗,都是很顺口的,像‘床前明月光’……”

  张老师就笑问:“这首诗是谁做的?”

  我说:“是唐朝的李白。”

  张老师笑说:“对!好!你爷爷旧文学的根底很深,所以我说你的条件好得很,你爸爸不也是一个作家?你看你姐姐,她就会写文章,她不是一向都是班里的黑板报编辑吗?”

  我说:“我爸爸前几天又到鞍山体验生活去了。”

  张老师说:“话说回来吧,拿你这么多的有利条件,你对你作文方面,想怎样来‘消灭四分’?”

  我想了一想,说:“我从下学期起,一定好好地做作文……不,我趁着暑假里没有什么事,就开始练习做几篇。”

  张老师说:“你在暑假里好好地写日记好不好?每天写它一千字左右,就是很好的练习。”

  我吐了一下舌头,笑说:“一千字左右!那太多了,我哪有那么多话说!”

  张老师笑说:“你忘了你写过一千多字的文章!像《西郊公园的一天》、《我的母亲》和《我们的队日》这几篇作文,你都写了一千二三百字。”

  我说:“西郊公园太好玩了,动物又多,猴子啦,大象啦,写起来就没个完!还有我的母亲,我对她熟极了,我就有许多话说。我们过队日的时候,节目也多,也有意思。别的题目,我就写不出来,每次我只能写二三百字!”

  张老师笑了起来说:“写日记就不同了,都是你身边熟悉的事情,也好玩得很。”

  我说:“暑期生活,左不过是作暑期作业,找同学玩,吃饭,睡觉……多么单调!”

  张老师说:“你试试看。你不要尽写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学习,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像排课程表似的,就没有意思了。你要写每天突出的一件事:你看见了什么人,玩了什么地方,看了什么书,作了什么事,听了什么故事,详细地,生动地,把它叙述描写了下来。就是这一天什么可记的事都没有,你还可以抄下你所看过的书里面的,你最喜欢的一段,或是什么人说的一段话,什么人来信里写的一段话……反正一天都不让它空着,长短倒无所谓。我相信你一定会写长的……”她一面说着,就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来递给我。我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牛皮纸面,红格稿纸订成的本子。张老师说:“这稿纸每页是五百字,这里有一百页光景。这是我从前自己订的日记本,现在送给你吧。你看,这么厚厚的一本!等你暑假过完了,这本子也写满了,那时候你该多么高兴!”

  我双手把这厚厚的本子抱在胸前,连心带脸都热起来了!我说:“张老师,谢谢您!我一定坚决完成任务!”

  张老师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不过是我对你的建议,你不要把它当做一个负担!你只好好地注意每天在你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只要把它写得自然、生动就行。不会写的字问姐姐,不会用的形容词请教你爷爷――先试几天看看,觉得有意思呢,就接着写下去。我们就这样定规好不好?”

  我又谢了张老师,紧紧地抱着那本子,飞快地跑了回来。

  爷爷、奶奶和姐姐都在家。我喘吁吁地把成绩报告和本子都给爷爷他们看了,又把张老师对我说的话,大概说了一遍。爷爷很高兴,说:“张老师一定觉得你还能写,你要好好地写下去。”奶奶就忙着替我擦汗,又递给我一杯凉开水,一面说:

  “你看你热得这样!还不好好地走路,总是跑!”姐姐一面细细地看我的成绩报告,一面笑对爷爷说:“小奇也许会写得好,就是她有一个毛病,‘虎头蛇尾’。”

  我看了她一眼――姐姐总是挑人的短处!不过她对我的批评常常是对的,这句形容词也值得记下来,“虎头蛇尾”!那么大的一个脑袋,那么细小的一条尾巴,多难看,多可笑!

  以上是昨天的事。今天我没做什么,就是在家休息。

  我真高兴,我已经写了六页半,三千多字了。照这样写下去,这个本子就不够用了!这是个很好的开端,我一定不要“虎头蛇尾”,我要多多地写,不间断,坚――持――下――去!

  胳臂都酸了,明天再写。

  7月15日 晴

  今天一早我爬起来,就往上屋跑,再晚一会儿妈妈就上班去了!

  堂屋饭桌上摆着妈妈用过的碗筷。我一面叫妈妈,一面跑进里屋去。妈妈低声摇手说:“你别嚷,对面屋里你爷爷和奶奶还没醒呢。”我看见妈妈穿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上面是一件浅黄底印小绿花的短袖衬衫,脚下是一双擦得雪白的帆布凉鞋,显得又好看又凉快。我说:“妈妈,你从前总是穿灰布制服,现在也打扮起来了。”妈妈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说:“病人喜欢明朗的颜色,总穿灰色制服,会给病人一种阴郁的感觉。现在我要去了,上班以前,我们还要学习外文。你在家好好休息,好好温习功课,今晚若没有别的事,我七点钟就回来的。”妈妈说着拿起公事包就向外走,我赶紧跟上拉着妈妈的手,送她到门口。

  早饭后我订了生活计划:早起,作广播体操,帮姐姐收拾屋子,帮爷爷浇花、泼街。早饭后帮奶奶洗碗,以后做“暑假作业”。午饭后睡午觉。下午是自由活动。晚上记日记。此外每星期二上午八点到十点,帮曾雪姣补习语文。这工作是我自动要作的,我一定要有恒心,坚持下去!

  八点半了,妈妈还不回来,我要洗澡睡觉了。

  7月16日 晴

  今天王瑞芬来了,叫我找王瑞萱玩去,我真是不想去!

  王瑞芬和姐姐同班,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家去年才从天津搬来,就住在我们胡同西头的一个红漆大门里。她的妹妹王瑞萱和我同班。王瑞萱刚来的时候,天天坐着三轮车上学。李春生最爱逗她,天天带着几个淘气的男同学,远远地看见她来了,就排队站在门边,把手一伸,把腰一躬,齐声说:“小姐!请您下车。”放学的时候,也是大伙抢先走出门外,站在车边,鞠躬说:“小姐,请您上车。”把王瑞萱气哭了好几次。林宜就劝告了李春生,说帮助同学应该说服,不应该讥笑,又把这情况反映给张老师。有一次张老师在我们家里和王瑞芬谈起,王瑞芬很难过地说:“就是我母亲的主意嘛!她对于我们从前那种腐化的生活习惯,总是舍不得放弃!

  我对我母亲说别让我妹妹坐车上学,我母亲还生气呢,她说‘你妹妹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小的时候,还是坐汽车上学呢!’就是我自己骑车上学,我母亲也不愿意,说是怕我撞着碰着。架不住我一定要骑,她也没有法子。其实我妹妹也不愿意坐车,也不要人送,怕同学们笑话。就是我母亲不放心她一个人走路……”我在旁边听着,就说:“我每天上学就从你们门口经过,以后由我来带她好不好?”王瑞芬高兴得拉住我的手说,“那太好了!瑞萱在各方面都需要向你学习,你多带带她吧。”张老师也说很好,姐姐提醒我要坚持到她习惯了走路为止,我也答应了。

  从那时起,我天天和她一块上学,一块回家。下雨下雪的日子,我们都穿胶鞋打伞,也不坐车。起先她母亲很不放心,后来也高兴了。有一天她对我说:“瑞萱走路上学倒走胖了,现在饭量也大多了。”

  瑞萱也有她可爱的地方。她很有礼貌,同学们借给她东西,她总说“谢谢”;若是踩了人脚一下,她也总说“对不起”。学习也很努力,衣服穿得也整齐清洁。张老师若是夸她一句,她就兴奋得红着脸笑。她的缺点就是不爱劳动。她最怕“扫除”,人家在课室扫地,她拿着扫帚站在门口,用手绢捂着鼻子。同学都不赞成她这种不爱劳动的态度;尤其是李春生,每次看见她这样子,他就向她鞠躬,说:“小姐,您上一边歇着去吧,小心尘土迷了您的眼睛。”

  她在学校里不大说话,也不和人打架;可是在家里脾气就大啦。衣服没有熨平不穿,鞋没有擦亮不穿,每天都得保姆给她把手绢掖在袋里,把书包给她背上,拉着她的手送到门口。那保姆还嘱咐我说:“陶小姐,你好好地照应妹妹呀!”

  我真不喜欢人家叫我“陶小姐”!!!而且王瑞萱也不是我“妹妹”,她比我还大十个月!

  但是慢慢地她就好了,晚上放学回来,常到我们家里来做功课――她本来有一位家庭教师,后来这位教师到一个机关就业去了――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做什么劳动,她都参加,还觉得很有趣。有一天我们家里包饺子,她问奶奶要了一张饺子皮,也学着包。她越包越高兴,那天她吃饺子吃得比谁都多!

  我可不喜欢到她家里去!她家里很闹。她母亲现在不打牌了,就每天开留声机,吵得我们看书也看不下去。我们做功课的时候,她还常常叫人送些糖果饼干来给我们吃,像开“茶话会”似的。我回家就吃不下饭,姐姐就不让我去了。姐姐自己也很少去,总是王瑞芬到我们家来。姐姐很喜欢王瑞芬,说她是一个好团员。我仿佛听见姐姐对妈妈说过,王瑞芬的父亲是天津的大资本家,去年“五反”的时候,王瑞芬的表现非常之好。

  写得不少了,今天又写了两页半!

  7月17日 晴

  今天我们接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爸爸的,他写得真好,现在我把它抄在下面:

  ……在去鞍山之前,我从沈阳曾坐火车穿过内蒙古草原,在郑家屯与辽阳之间,看到了一幅奇丽的景色!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天,太阳正落到地平线上,一片蒙蒙的金光,笼罩住这无边无际的深绿色的草原。一个穿着红上衣的牧马的小姑娘,站在水池边,用鞭子轻轻地打着水玩。夕阳照在水面上,把这小池变成一面橙黄色的镜子。一群棕色的马,自由自在地在吃草,夕阳照在马背上,又成了深紫色的。这些颜色涂抹在一起,就是一幅极其和谐极其美丽的图画!

  火车穿过鞍山市,烟囱密得像树林一样。从这树林般的烟囱里,吐出漫天的白茫茫的烟,把太阳都衬成淡黄色的。鞍山车站却很冷静,站房不大,柏油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工人们都上班去了。

  我很兴奋,明天起便开始投入这伟大的建设,以后也许不常写信,你们放心吧……

  第二封是志愿军周少元叔叔写给姐姐的:

  亲爱的陶真同志: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今天特意代表我们单位写信感谢你对我们的鼓励和关怀。由于你们的鼓励,使我们的工作与学习大有提高。我时刻在想,你们在百忙的学习中为什么匀出了宝贵的时间给我们写信呢?你们写信的目的是为什么呢?为了我们在共同的反侵略战线上取得胜利,为了实现我们的美好理想――共产主义社会。

  陶真同志,请你转告高一乙第四团小组:王瑞芬、高玉敏……等同志,她们的来信都收到了,我们单位上也有人分别回信了。祝贺全组同志身体健康,学习顺利!

  你的朋友周少元 7月2日

  7月18日 晴

  今天早晨,姐姐告诉我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

  在七月二号,从日本来的第一只换侨的轮船――兴安丸上,有妈妈的表妹陈姨带着她的女儿,和五百多华侨一起到了天津。她们在回广东以前,要到北京来玩。妈妈曾写信请她们来我们家里住。昨天晚上,妈妈从医院里把陈姨的回信带来了,信里说:

  ……我们定规坐二十号晚七点钟的直达车到你们那里去。我虽然是第一次到北京,但是我知道你们的住址。你们很忙,不必来接吧。

  十年不见,我多么想你!小真一定是个大姑娘了,小奇也不小了吧?我们的小秋,不但急切地盼望看见伟大的新中国的首都,更急切地盼望看见两个可爱的姐姐……

  奶奶听着姐姐念到这里,就笑说:“听见没有?‘两个可爱的姐姐’,小奇,你可得做出姐姐的样子!”姐姐说:“小奇会的,她最爱当姐姐了。”回头又笑对我说:“你可得到处树立榜样,你可能是她回国以后的第一个小朋友,又是她所接触的第一个少先队员……”我赶紧说:“那是自然的!”姐姐真是心细呀,她的思想总是跑在我的前头!

  奶奶说准备把陈姨她们安置在西厢房住。我把我的床让给小秋,姐姐把她的床让给陈姨,都铺上干净的床单和席子,换上干净的枕套和毛巾被。我们俩就在外屋搭上两张帆布床,把我们的铺盖挪了过来。收拾完大家都是汗淋淋的!奶奶一边扇扇子,一边说:“今天是‘初伏’,怪不得这样热!”姐姐说:“现在就这样吧,到那一天我们再把这屋子打扮一下,买点花什么的。”

  晚饭吃的是汤面。饭后大家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弯弯的新月,挂在天边,疏疏落落的星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奶奶说:“今年的‘爱国卫生运动’真是做得好,一个蚊子都没有。要是从前呀,坐在院子里,光打蚊子都来不及。”

  奶奶说话,总爱提到从前。我可永远想到将来。明天的事总比昨天的事更有意思。后天就有客人来住了,我最喜欢有客人来家里住!小秋妹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八九岁的小女孩总应该是好玩的。

  7月19日 晴

  今天是妈妈在家的日子。奶奶不让我上妈妈屋去,她说:“你妈妈昨天夜里多晚才回来,星期天你还不让她多歇一会儿!”她要带我上大菜市,说今天要吃点好的。

  奶奶从前总不爱上大菜市,她不能多走路,坐三轮车嫌贵,坐电车又怕挤。解放以后,她不怕坐电车了,因为人家不但不推她不挤她,还扶她上下车,让座位给她坐,把她乐得什么似的。她总说:“真是毛主席教管得好,人心都变了,要是从前呀……”底下又是没完没了地,作起比较来了。

  她虽然不怕坐电车了,但是她一个人去大菜市还是麻烦。她爱买许多零碎的东西,什么黄花呀,木耳呀,干笋呀,蘑菇呀,满满的装了一篮;她一个人提不动,因此我还是她必要的助手。

  我也喜欢去大菜市,那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多。许许多多白衣白帽的售货员,站在摊架中间,忙忙碌碌地秤这个,包那个。摊上的鸡蛋堆得整整齐齐的像一座座的小山。水果和蔬菜摊上更是好看,红的、紫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杂在一起,好像一幅水彩画。猪肉、牛肉什么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挂着,还有兔子、火鸡什么的。鱼摊上可腥气啦,可是那一条条,黄黄花花的鳝鱼,挤在大木盆里,粘滑滑的穿来穿去地扭缠在一起,多好玩呀!

  我正蹲在木盆旁边看鳝鱼,身旁忽然出现了一双穿着丝袜和镂空白高跟皮鞋的脚,我还闻到一阵阵的香水气味;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女外宾,在指指点点地说笑。一个灰白头发的,翘着大拇指对售货员说:“苍蝇,一个没有,很好!很好!”这时奶奶从后面推我一把说:“走吧,今天人挤,你看起来就没完啦!”

  我们跟着人流,挤出门来,穿过阳光照得热烘烘的大街。上了电车,车上还是挤。一位解放军叔叔站起来,让奶奶坐下,我紧靠她站着,菜篮放在我们的脚边。奶奶一面替我擦脸上的汗,一面说:“今天来晚了,没买着猪肝,现在买肉买肝的人可多了,从前就不同啦!”

  到家我把菜篮往厨房里一放,就往妈妈屋里跑。妈妈躺在床上翻卡片呢,我一头就滚在妈妈怀里。妈妈笑着摸我的脸说:“乖孩子,先去擦擦脸洗洗手再来罢,你脸上都是粘的!”

  我洗完回来,妈妈已经把卡片理起。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妈妈说:“这是英文生字,星期天没事拿出来温习温习。”我帮妈妈把卡片装在匣里,一面说:“明天陈姨她们就到了,您去接的时候,也带我去吧?”姐姐说:“时间太晚了,你不能去,你是照旧洗澡睡觉。不过我们回来的时候,若是你还没有睡着,可以起来招呼一下……”

  我知道再说也没有用,妈妈说话是“说一不二”的!

  午饭后孙家英的母亲孙大娘来了。她是我们胡同的妇女代表,来找妈妈谈街道托儿站的事,我听着没什么意思,就自己回屋去睡午觉。

  明天客人就来了!今晚我们都睡得早。

  7月20日 晴

  今天一早,我们就准备接待客人。

  姐姐把屋里桌子的抽屉都腾空了,准备给陈姨她们放东西,又在桌上放了几本画报和小说。我本来想把我的那只小黄玻璃母鸡和四只小鸟,也摆在桌上;可是后来一想,这玻璃玩意儿很脆,万一让小秋摔破了,怪可惜的。我犹豫了一下,又收起来了。

  姐姐说她有事要上学校去,顺便也去买花,就匆匆地推着车子走了。

  姐姐刚走了一会,张老师就来找她。听说姐姐出去了。张老师就要走,奶奶和我一定拉她到屋里歇一会儿。

  张老师笑着问我:“你这两天都作些什么?”我说:“除了作暑期作业,就帮奶奶、姐姐作点家事,自己也洗点小衣服,学着缝钮扣,补袜子……”奶奶笑说:“你听她的!仿佛她什么都会,其实呀,她作什么事都慌慌张张地,洗衣服又费水又费胰子!她补了一双袜子,已经丢了我两根针了!”我脸红了起来。我最怕奶奶和张老师谈话,她老人家总是给人泄底!

  张老师笑说:“陶奇倒是喜欢劳动,她在学校里‘卫生干事’的工作做得不错,又干净又细心……”奶奶仿佛很高兴,嘴里却说:“老师说的好,在学校里有老师看着嘛,在家里就比姐姐差多啦。”我怕奶奶再说下去,就赶紧问:“张老师,您暑假里不到哪儿去吗?”张老师说:“这月底我大概到北戴河‘教师之家’去休息十天……”奶奶接过来问:“什么是‘教师之家’呀?我怎么没听说过?”张老师说:“这是一件新事情。政府为着照顾教师们的健康,在青岛、北戴河和颐和园都给我们预备了休息站,每个教师都可以去休息十天半个月的。”奶奶叹息说:“人民政府多好,什么都想到了。本来是嘛,小学教师多烦呵,整天和这一群猴子打交道!”张老师看着我笑了,说:“休息也许是需要的,秋天上课的时候,精神可以更好一点。要说‘烦’那是没有的。我就喜欢这一群猴子!”

  过了十一点钟,姐姐还不回来,张老师就走了。我送她到门外。张老师站住问我:“是你帮曾雪姣温习语文不是?她有时候会写错字,你要注意帮助她分别字义和字形,也要她练习作句子。她平时就非常努力,你作事也很负责,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温习得好。”我表示我一定要好好地帮助曾雪姣。

  我本来也想告诉张老师,我这几天的日记都写得很多,但是张老师没有问,我也就不提,万一……

  我真爱张老师!我们一班同学都爱她,这一年上她的课,我们都感到快乐。她从来不发脾气,连对最淘气的,不守纪律的李春生也不发脾气。不过在上张老师的课的时候,李春生也没有捣乱过。因为张老师讲得太好太有意思了,我们都使劲地听,李春生也顾不得扔纸条、叠飞机了!可惜下半年张老师就不教我们了。听六年级的同学说,六年级主任郭老师也好极了。可是我想张老师是最好的了!

  我们都吃过午饭,姐姐才回来,还带了一把花。奶奶说她暑假里比上学时候还忙,也不知忙些什么,一点休息都没有。姐姐笑着没有言语,把花插在瓶里,装上水,放在客人屋里,又出来用凉开水泡了一碗饭。我赶紧帮她温了一碗菜,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她真是积极呀,总是把团的工作放在前面,怪不得妈妈常说我应当向姐姐学习!

  我洗完澡,记完日记,妈妈和客人还没有回来!

  7月21日 晴

  昨天晚上,十点多钟,妈妈带着客人回来了。

  姐姐提着两个大提箱进来,对我说:“妈妈叫你过去看看陈姨和妹妹呢。”我赶紧起来跑到上屋去。

  陈姨很年轻,胖胖的,卷着头发,穿着白短袖衬衣和灰色长裤。小秋是短头发,白白瘦瘦的脸,穿一身粉红衣服。陈姨看见我就笑说:“我们把你吵醒了吧?”一面又推小秋说:“小秋,这是二姐。”小秋看着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妈妈又叫我先去睡觉,我只好出来。我躺在床上等着,只听见上屋她们在慢慢地吃,慢慢地谈……不知怎样我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里屋灯光很暗,听见妈妈和陈姨还在轻轻地说话,仿佛陈姨在哭,又擤鼻涕,妈妈在轻轻地劝她,我只听出一句:“化悲痛为力量。”我听着听着,又睡着了。

  今天清早起来,妈妈已经走了。陈姨还在睡,姐姐正在里屋和小秋轻轻地说话,看见我就说:“你带小秋洗脸去吧。”小秋笑嘻嘻地就过来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同到上屋去。

  陈姨起来后,我们一同吃过早饭,姐姐提议今天上午去逛街,看看书铺,给小秋买几本连环画什么的。陈姨也赞成。我正帮忙给小秋换衣服换鞋子,忽然想起,不好了,今天是我帮助曾雪姣补习的日子,怎好脱课呢。我同小秋说我不能去了,她就撅起嘴来说:“不,我要你去,你去跟同学说一声不就行了吗?”她真是好玩,一会儿的工夫,就和我那么亲!我好容易把她说服了,拿起书包出门,小秋还送我到门口,一连招手说:“再见!”

  曾雪姣是新加坡的华侨,她的父母没有回来。她住在孙家英家里,因为孙家英的父亲(一位模范火车司机),是她的舅舅。曾雪姣的腿有毛病,不能多走路,所以我到她那里去给她补习。孙家英的家就住在我们胡同的东头,是一个大院。和她同院住的还有李春生,他们那里可热闹啦。

  我一进门,李春生和他的三四个弟弟妹妹,就把我围起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我为什么不来玩,我说我们家来了客人啦,一面说一面往西厢房曾雪姣住的屋里走。曾雪姣已经把桌子整理好,书本铅笔也都放好了。她和孙家英正在看一本连环画呢,看见我来了,才把书合上。我问:“你看什么呢?”曾雪姣说:“是李春生租来看的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故事……”这时在门口站着的李春生也进来了,孙家英就说:“她们要温习功课了,我们都出去吧。”说着她自己也出去了。

  我记着张老师的话,在替她详细讲了几课书之后,就让她默写几个形状相像的字,如同:“阅、间、问、闻。”我又告诉她怎样分辨这几个字形,又让她把这个字分别地写了几遍。我偶然抬起头来,看见李春生双手搭着凉篷,盖在眉上,扒在玻璃窗上往里看呢。他把鼻子都压扁了!我们看钟已经十点过十分了,就把书收拾起出来了。

  我们搬个小凳子,坐在院里树下。李春生站在当中,连说带表演,就给我们讲起美猴王来了。他缩着肩膀,拳着胳臂,耷拉着手,眼睛一眨一眨地左右乱张,嘴也一瘪一瘪地左右乱动;忽然一跳就跳起多高,随手拿起地下的一根破伞柄,把眼一瞪,鼻子一皱,嘴里大喝一声:“泼魔休走,吃老孙一棒!”他旋风似的转了一个身,使劲一甩,“金箍棒”滑了手,正甩在曾雪姣屋子的窗户上,玻璃哗啷一声就碎了。我们本来正笑得东倒西歪,一下子就都愣住了。李大娘从南屋,孙大娘从北屋,同时都出来了。李春生站在院子当中,还勉强地搓着手笑呢,我赶紧到曾雪姣屋里,拿出书包,低着头穿过院子,就回家来了。

  姐姐她们还没有回来。我对爷爷奶奶说了李春生的事,我说:“李春生是太淘气了,孙家英说李春生常把李大娘急得掉眼泪。”奶奶说:“李大娘掉眼泪,还是因为李大爷刚死不久的缘故。她孩子多,一天洗洗弄弄做不完,还得做活计养家,天气又热,李春生再一淘气,怪不得她要急的。”爷爷说:“李春生的爸爸在的时候还好一点,他摆个小摊,家里还能维持,李春生也不敢淘气。”我说:“他表演的孙猴子可真像,哪天在广场或者草地上,请他来好好表演一回倒不错。”

  下午在家和小秋玩,晚饭后早睡。

  7月22日 晴

  今天一早,爷爷带陈姨、姐姐、我和小秋一块去逛中山公园。

  我们在天安门前下了车。小秋高兴得拉着我说:“我们中国的皇宫怎么这么大,墙怎么这么高呀!又是红的金的,太好看了!日本的皇宫就是灰色的,也没有这么高大的门楼!”姐姐说:“现在我们皇宫变成博物院了。这门楼就是每年五一节和国庆节,毛主席检阅我们游行队伍的地方。那天才热闹呢,数不清的旗子,过不尽的人……”我说:“可不是吗!最好看的是我们少先队的队伍了。我们小学的少先队员们还不能参加游行,可是我们有的就参加了天安门对面广场上少先队的观礼队伍。等到游行的队伍刚刚过完,我们就一下子拥到桥边来,抬头拍手使劲地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向我们招手,我们高兴得跳起多高,把花都甩丢了,喉咙也喊哑了!”爷爷笑说:“毛主席看着你们也高兴呀,都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子孙嘛!”

  我们进了公园。公园里真热闹呀!四五位阿姨带着一大群穿着雪白的围裙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在做游戏。树荫底下,还有小朋友们在看书。石桌上有工人叔叔们在下棋。长椅上有七八个戴着红领巾的小朋友,围着两位解放军叔叔在谈话。我们边走边看,走到耀眼的玉石牌楼,往西一拐,到了一所房子前面,上面写着“唐花坞”。小秋拉着爷爷问:“什么叫做‘唐花坞’呀?”爷爷笑说:“小秋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不懂的就问。我们中国在一千多年以前,唐朝的时候,就懂得用暖室来藏花了。‘坞’就是花房的意思……”爷爷还没有讲完,小秋又往前跑了,陈姨和姐姐就跟了去。爷爷说他要在台阶上坐下歇一歇,我就站在一边。

  我说:“爷爷,您说怎样才算一个聪明的孩子呀?”爷爷笑了,说:“‘聪’是耳朵听得真,‘明’是眼睛看得清楚……”说到这里,爷爷站了起来,指着前面问:“前面那些花和树都是什么颜色呀?”我说:“松树、柳树和草都是绿的。花也有红的,也有黄的。水的颜色我说不上来了。”爷爷说:“绿和绿又不同,你看松树的绿色多暗呀,这种绿叫做‘苍’;草的绿色浅多了,和那边卷着的美人蕉叶子差不多,这种绿叫做‘碧’;柳树的绿色,又比草深些,比松树浅些,这种绿叫做‘翠’……”我笑说:“爷爷,您从哪儿学来的这么多的字眼儿呀?”爷爷也笑说:“我是书上学来的。关于颜色,会画画,会绣花的人,都知道得很多。就像你奶奶,她年轻的时候常绣花。她针线匣里的花线,就有几十种颜色,她都叫得上名字来。她从前绣的鸳鸯莲枕套,颜色配得才漂亮呢!”我想起一件事,就说:“怪不得去年我们那一小队,给志愿军叔叔寄慰问袋的时候,奶奶说她可以给我们绣花。林宜提议请奶奶绣个和平鸽,范祖谋给画出来了。奶奶在白线里还参点灰线和蓝线,绣出来显得更白了;配上红的眼睛,真是好看。”爷爷点头说:“无论哪种手艺都是学问――还有,‘学问’这两个字,就是包含‘学习’和‘发问’。肯学习的人,一定不怕发问。”我笑说:“爷爷,连我们的张老师都夸您的学问好。”爷爷很高兴地说:“你们的张老师是一位很好很可爱的老师。”我笑说:“您就是一位很可爱、很有学问的老爷爷!”爷爷笑问:“你呢?”我说:“我是一个很淘气、很笨、很不可爱的小姑娘!”爷爷笑说:“不对!你是很淘气,却很可爱;一点不笨,却也不爱发问的一个小姑娘!”我不好意思地过去使劲抱着爷爷的胳臂,轻轻地说:“我以后一定多发问,您可得都告诉我呀!”

  出园回家的路上,我们五个人慢慢地走。我一声不响,仔细地看,仔细地听。我从前就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周围是多么丰富,多么美丽呀!

  7月23日 雨

  今天下雨。姐姐一早就和王瑞芬一块到学校去了。奶奶和陈姨在上屋包饺子;我和小秋在旁边玩她的娃娃。

  这个小日本娃娃,穿着红花长袖子的衣服,系着宽宽的腰带,穿着夹脚指头的厚底鞋;大襟里还插着一把金红色的小折扇;黑黑的头发,小小的嘴,圆圆大大的眼睛,真是好看极了。

  我们轮流地抱着她,摸她的脸,给她理理头发。我说,“日本人倒是和我们一样,头发都是黑的。”小秋说:“那可不一定。从前我们住的那座山上,有一所养育院,里面就都是黄头发的日本孩子,还有黑皮肤鬈头发的……”陈姨说:“那是‘混血儿’,是日本女人和美国占领军的白种或是黑种的军人们生的孩子,所以他们的头发有黄的,皮肤也有黑的。”回头又对奶奶说:“这些孩子才可怜呢,走到街上,街上的孩子们都拍手笑他们,羞他们。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和黑皮肤鬈头发的孩子,看见自己的头发眼睛和别的日本孩子不一样,就想把头发弄黑了,皮肤弄白了;但是他们把眼睛揉红了,也黑不起来,把皮肤都擦破了,也白不起来,他们就气得大哭……”我问:“他们的爸爸妈妈呢?”陈姨说:“他们的爸爸不要他们,妈妈又养不起他们,他们就只好都住在养育院里……”我刚要说话,奶奶赶紧就问:“听说日本人民生活很苦,是吗?”陈姨说:“可不是,失业的人多着呢,享受的就是美国的军官们,战争胜利以后,美帝国主义就把日本‘军事占领’了,到处占用房子,占用田地做军事基地,满街上横冲直撞,您要看见他们那种凶横的样子,真会把您气死。苦的还是日本的老百姓。”奶奶叹口气说:“我们中国人总算熬过去了!从前我们街上还不尽是那些可恨的日本兵、美国兵……感谢毛主席领导得好,把那些人都赶走了。如今我们这里也有外国人,他们客客气气地,都是我们的朋友。”

  今天下午睡午觉的时候,我心里尽在想日本的“混血儿”的事情,我真是替他们难过又生气。我若是一个“混血儿”,我长大了,一定要打倒美帝国主义!!!

  小秋真是不自私,今天她把她的玩意儿都拿出来大家玩了。我觉得很惭愧,因为我把我的玻璃小鸡藏起来了。在晚饭以前,我也把小玻璃鸡和别的玩意儿,都拿了出来,我们玩得很高兴。

  7月24日 晴

  今天下午我带小秋去看曾雪姣,恰巧林宜和范祖谋都来了,他们乱纷纷地正在议论呢。一看见我进来,林宜就说:“我们本来要去找你,你来了就更好了。后天夜里不是月食吗?我们这一小队,暑假里只剩了我们五个人了。如今又不过队日。后天晚上我们在一块看月食,听月食讲话好不好?”我们都说:“好!”孙家英说:“听月食讲话,就得有收音机……”我说:“我家就有收音机,你们到时候就到我们家来吧。”这时李春生抱着小弟弟也走了过来。我说:“李春生,你也来玩吧。”李春生摇头说:“我不去,你们女孩子在一块就是跳猴皮筋,穿珠子,玩小布人,没意思极了。”范祖谋抢着说:“谁说是穿珠子,玩小布人呀!我们说的是一块看月食,我和林宜也去。这本来是我们小队的事,你不去也没什么!”李春生瞪起眼来,正要说话,林宜赶紧拦住说:“去,去,大家都去,我们后天晚上见吧。”回头又对范祖谋说:“走,我们到什刹海游泳去吧。”范祖谋皱起眉头说:“我今天没有空,还得到‘少年之家’去学画呢。”林宜说:“你不是答应教给我游泳的吗?我这一暑假就想把游泳学好……”李春生向前说:“我教给你,那有什么?我游得也不赖!”范祖谋说:“好,你教给他吧,本来我游得也不怎么样。”说完,就推自行车走了。

  孙家英看他出了门,就说:“范祖谋这人就是自私!”曾雪姣扶着门框站着,说:“人家学习得可好,你看他哪一样不是第一呀!”李春生扭过头去,说:“他就是自私,太自私了!‘第一’有什么用处?人家若有什么难题问他,他就说不会;等到张老师在课堂上一问,他就都会了!人若问他为什么不帮助别人,他会瞪眼骂你,什么‘依赖性太重’啦!‘自己不努力’啦。我呀,宁肯得个大鸡蛋,也不去请教这位自私鬼!”林宜笑说:“他也是太自私,你也是不努力,我们都得团结互助才好。好,你就教给我游泳去吧。”李春生高兴得就把小弟弟往台阶上一放,大声说:“妈,我跟林宜游泳去啦。”李大娘还没有答应,他已经和林宜走出去了。

  我们都进到曾雪姣屋里去。我就问那天李春生打破玻璃的事,是怎样了结的。曾雪姣笑说:“李春生还不是挨了李大娘一顿打,可是那块玻璃孙大娘不让赔,也就完了。”孙家英说:“底下还有呢。那天下午张老师来了,李大娘把李春生告下来了。张老师提议李大娘三个星期不给李春生租小人书的钱,把这钱给我妈作为赔偿费。后来张老师进屋去又和李大娘谈了半天,李大娘答应以后不打李春生了。张老师还说李春生喜欢看书,她可以带他到儿童图书馆去借。从那天起,李春生已经去了两次图书馆了。”

  我们又一起玩了一会儿,小秋和她们一会儿就熟了。孙家英给小秋讲黄继光的连环画,小秋听得眼睛都睁圆了。她问说:“黄继光为什么不怕死呀?我在日本的时候,看见那些美国兵上船开到朝鲜去的,都怕极了。他们哭,送的人也哭。听说有的美国兵还吓得自杀了呢!”我们三个人都抢着回答说:“那自然啦,美国人打到人家家里去啦,他们打的是侵略别人的仗呀。他们人民谁愿意到几千里外的朝鲜,去替他们的头子们当炮灰呢?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就不同了。我们打的是保家卫国的战争,我们在家门口挡住敌人的进攻,那怎么会怕死呢?”小秋点头说:“对了!”

  我们玩得很晚才回来。

  7月25日 晴

  今天早上,爷爷提议今夜去逛北海公园,划船,看月亮,吃野餐。我们个个拍手赞成,爷爷真会玩呀!

  这一天过得真慢!奶奶和陈姨忙着做吃的。姐姐忙着包装吃的。我就教给小秋唱歌。

  下午刚过六点,陈姨、妹妹、小秋和我,就先到了北海。我们好容易等到了两只船,我跟着陈姨,姐姐带着小秋,就划开了。水上好热呵,太阳直晒着!陈姨撑着小伞,小秋戴着草帽,姐姐也带了一把大蒲扇。她看见我晒得直流汗,就把扇子递过来给我。我不要。我晒一会儿不要紧,她晒多了会头痛的。

  我们不敢走远,只在漪澜堂旁边盘旋。果然过不一会,爷爷和奶奶带着野餐篮子也来了。爷爷上了我们的船。奶奶上了姐姐的船,小秋看见爷爷来了,便也要上我们这边来,陈姨就和她换了。

  小秋和我并排坐在船中间。爷爷坐在船尾,笑着问小秋:“你说北海美不美?”小秋笑说:“美!”姐姐在那边船上伸手一指说:“你看那岛上高高的白塔,是三百多年前就盖起的‘西藏式’的塔……”我们两个人就抢着问:“什么是‘西藏式’的呀?”姐姐说:“我们中国不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么?我们有汉族、回族、蒙族、满族……和许许多多的兄弟民族。每个民族盖起房子来都有自己特别的形式,藏族同胞盖的塔就是这样的……”我说:“我们的兄弟民族,还有他们自己的服装呢。在五一节游行的时候,他们的队伍最好看了,花花绿绿的。女人们还带着一串一串的丁丁当当的首饰呢。”姐姐说:“他们的唱歌才好听呢,舞蹈才好看呢!”我就对小秋说:“今天早上我教给你唱的那支《西藏舞曲》,就是藏族同胞跳舞时候唱的歌。还有那支《歌唱二郎山》,就是解放军叔叔在修筑到西藏去的公路的时候唱的。”小秋说:“二姐,等那条公路修好了,我们一块到西藏去,好不好?”我问:“去做什么?去玩呀?”小秋想了一想,说:“不,去为西藏同胞服务!”她进步得真是快呀!

  太阳落下去了,水面上一片红光。妈妈还没有来,我就站起来东张西望。果然不久从那边长廊上,许多人中间,看见妈妈很快地走来了。我高兴得大声喊“妈妈”,小秋也跟着我喊,一面赶紧把船划了过去。妈妈上了船,就笑向我说:“你大声嚷什么?人人都像你这样嚷,那北海有多乱呀!”

  奶奶忙着给我们分盘子,分吃的。我们用湿手巾擦过手,就吃起来。小秋忽然站起来,向东指着说:“二姐,快看!”我回头一望,原来月亮上来了,亮晶晶的像一面大金镜似的,在树梢头挂着。大家都说:“好月亮!”水面上起了凉风。人影船影都模糊了,模糊的影里听见许多船上有人唱歌。

  妈妈默默地坐在船头上,手里托着茶杯,仿佛在想什么。我过去轻轻地问她:“妈妈,你累了吧?”妈妈惊醒过来,笑说:“我一点不累。我想起上次你爸爸来信提到鞍山厂区,夜里到处是电灯,再加上炼钢厂的火光,半个天都照红了。像今天晚上,他们那边一定更亮了,又有月亮,又有火光,灯光……”这时小秋也挨过来了,说:“二姐,你猜现在北海像什么?就像我从前在日本看的电影里,公主和王子们住的宫殿一样,又亮,又美。”妈妈笑说:“北海本来就是宫殿,七八百年一直是公主王子游玩的地方,如今才属于我们人民的。”

  四围水边的灯光,越来越密了。月亮快要升到天空的当中。那座“西藏式”的白塔,在月光下就像是雪堆成的,好看极了。

  奶奶说时间不早,该准备回去了。大家忙着把手巾杯盘什么的都装了起来。小秋端起一盘子果皮,就要往水里倒。我连忙拦住她,把果皮用纸包起来,放在篮里。我告诉小秋,若是人人都往水里扔果皮什么的,北海不久就要成了脏水池了。

  我们到家已经九点半钟。今天我们玩得真快乐!

  7月26日 晴

  今天早晨,我们还没起来,就听见有人敲门,又喊:“陶奇,小淘气!”是李春生的声音。姐姐赶紧爬起出去开门,一会儿,我听见李春生在院子里说:“我妈病了,昨天半夜里,直吐直泻。孙大娘说请陶大娘去给瞧一瞧。”姐姐还没来得及说话,妈妈就在上屋说:“你先回去吧,我立刻就来。”等到我起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提着小药箱,走到门外了。

  早饭后,王瑞芬带着王瑞萱来了,说是来看小秋。王瑞萱说:“你有了小表妹,就不找我玩去了。”我说:“没有的事!”我们就一块玩小秋的日本娃娃。

  妈妈回来了,姐姐忙着给妈妈端早饭。奶奶就问:“李大嫂‘怎么’啦?”妈妈说:“没有什么,就是累着了,又受了热;打了一针,现在好多了。”奶奶说:“李大嫂就是孩子多。你们的托儿站若是搞成了,她把小孩子往站里一送,自己就能上被服厂去了,又少受累,工资也多。”妈妈说:“托儿站就是房子太困难了。我们连保育员都训练好了,光找房子就找了半年。”我听到这里就问瑞萱:“你家一进门西边那个小院子,不是空着吗?租给托儿站就很合适。”瑞萱说:“孙大娘她们和我妈妈说过了。妈妈还没有答应……”王瑞芬说:“我妈妈还好,她是怕吵,又怕孩子们毁房子,她只说‘我不等那两个钱用。’我爸爸却冷笑说:‘据说这托儿站是街道互助性的组织,帮助劳动妇女的。我也不是劳动人民,我也没有和他们互助的义务。’他说着还把祖宗牌位都搬到那屋去,供了起来。他对我母亲说:‘下次她们再来要,你就说我们这屋子供了祖宗了。反正人民政府也不能禁止人供祖宗的。’您看我爸爸……”王瑞芬说到这里,脸上显着十分难过的样子。妈妈说:“你们要慢慢地好好地说服他……”王瑞芬说:“我平常总是耐心地对爸爸讲,我们都是工人阶级养活的,爸爸还是听不进去。这都怪我们说服力不够,我们还得继续努力。”

  她们玩到吃午饭的时候就走了。王瑞芬和姐姐晚上有她们团小组的聚会,我就约王瑞萱来和我们一块儿看月食。

  下午六点钟以后,林宜和范祖谋就来了。接着孙家英和李春生也搀着曾雪姣来了。我们都在院子里坐着。王瑞萱来的最晚。奶奶端出自己熬的酸梅汤来,请大家喝。

  李春生坐不住,他又不爱理范祖谋和王瑞萱,就在这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又抢着搬收音机。

  结果是林宜和我搬出来的,放在窗台上。李春生不时去捻开收音机的钮子,说:“听听月食讲话开始了没有?”林宜跑过去拦住他,说:“还早呢,你尽拧开关,把机器弄坏了!”范祖谋站起来拍拍手说:“大家安静!我就会讲月食的道理……”这时收音机里忽然放出沉稳而又清朗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报告新闻……开城消息……朝鲜停战协定,已经由谈判双方完全达成协议……”大家先是一下子愣住了,听到这里猛然醒悟了过来,不约而同地大声拍手欢呼起来,“朝鲜停战啦!”爷爷、奶奶和陈姨,都兴奋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奶奶笑说:“好了!好了!朝鲜人民可以不再流血牺牲了。”陈姨说:“朝鲜的妈妈们,夜里可以睡好觉了!”

  我们七嘴八舌地笑嚷成一片。在忙乱里,李春生又拿起爷爷的手杖,扛在肩上,开步走着,一面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小秋也赶紧去扛起她的小伞,跟在李春生后面跑。正乱着,姐姐和王瑞芬兴冲冲地从外面进来了,我们立刻围了上去,嚷“朝鲜停战啦”,“志愿军叔叔要回来啦”,姐姐也笑着说:“这真是可喜的消息呀!不过我们还得警惕,美国鬼子虽然打得大败亏输,迫得非停战不可,他们可决不肯就此罢手的,我们可是一时一刻也不能松懈呀!”王瑞芬也说:“我想志愿军叔叔也不会立刻就回来的,朝鲜被侵略战争毁得那么惨,志愿军叔叔们一定要帮着朝鲜人民,把他们的祖国重新建设起来的。”

  我们正听姐姐们讲得入神,回头一看,原来太阳已经下去了。天上从深红变成深蓝。满天的星星都出来了,特别的多,特别的大,特别的亮!一会儿,月亮从东边屋脊上,像一面蒙着薄薄的黑纱的通红的圆镜,慢慢地升了上来。月已经全食了!

  慢慢地,慢慢地,在月亮的一边,出现了弯弯的一牙光影,光影越来越大,一个小时之后,黑影完全消灭了。月光照遍大地,星星都看不见了!

  同学们走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

  7月27日 晴

  今天小秋很不乖,因为陈姨晚上要和爷爷奶奶去听戏,她就哼哼唧唧了一天,一定要跟去。我怎么劝她,她都不听!

  小秋有时候很使我生气,她不听话,又很皮。她常常冷不防地推我,打我,胳肢我。她又爱撒娇,穿衣服叫别人扣扣子,穿鞋叫别人系带子,吃果子叫别人削皮。姐姐总不让我替她做。姐姐说:“她从小惯的一点事情都不肯做,你不要再惯她了!”其实我并不想惯她,我就是喜欢有一个妹妹,我好照应她,带着她玩。慢慢地小秋就和我皮起来了。可是她从来也不敢逗姐姐,姐姐总对她说理,所以姐姐常说:“她为什么不欺负我呀?你就是平时太随着她了。”我也真是不中用,我这个脸就是绷不起来嘛!

  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小秋还在跟陈姨麻烦,她说:“我在日本的时候,多晚我都出去!日本的电影院和戏院里都有小孩子,抱在手里背在背上的还有呢,她们都是半夜才睡!”陈姨就说:“别闹了,带你去吧,你去了可不许吵。”妈妈就过来把小秋拉到一边,笑对她说:“小秋,乖孩子,我们不是不让你听戏,是因为时间太晚了。‘早起早睡身体好’,你看二姐比你还大,她都不去。你知道比你矮小的三尺以下的孩子,连白天都不能进戏院、电影院呢。”

  小秋低着头撅着嘴说:“我们中国的大人为什么不让小孩子看戏看电影呀?”妈妈笑了说:“我们中国的大人,到处总要照顾到小孩子的身体的。因为孩子们长大了,就要接替我们大人,做许许多多很大很好的事情,让大家过更好更幸福的日子。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你们,好叫你们长得结结实实的,将来你们才能做比我们更多更重要的工作。你不是常说,你长大了要替我们大家做许多工作吗?那么今天晚上,你就在家里乖乖地睡觉,等哪一天我们有工夫,一定带你去看一次小演员演的京戏,可好看啦!”小秋低头想了一想,就笑着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二姐,我们洗澡去吧。”她还高高兴兴地回头向爷爷、奶奶和陈姨招手说:“再见!”

  最高兴的是姐姐了,她本来很紧张!在小秋吵着要去的时候,她就跟奶奶说:“你们走了就得了,等我们慢慢地劝她。”在看见陈姨动摇的时候,她就想劝陈姨不要答应。等到妈妈回来,一篇道理把小秋说服了,她才松了一口气,用一种佩服的眼光,看着妈妈,又回头看着我微笑。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在说:“我们都得向妈妈学习呀!”

  7月28日 晴-雨

  今天早晨,去给曾雪姣补了课。

  睡过午觉起来,天有一点阴。我们都在上屋玩。姐姐自己在屋里看书;奶奶叫她,她只答应着,可总不出来。

  奶奶对陈姨说:“大宝从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小秋立刻问:“谁是大宝呀?”奶奶说:“大宝就是你大姐。”回头又对陈姨说:“她从小就跟着我,那时候他爹妈都在念书呢。学名也是我起的,叫‘陶珍’,珍宝的‘珍’。后来她爷爷嫌‘珍’呀‘宝’的太俗气,就改成真假的‘真’了。”小秋问:“二姐的名字是谁起的呀?”奶奶说:“也是我。她生下来以后,她爸妈又跑到解放区去了。你二姐从小就淘气,三个月就会咯咯儿地笑,冲着人挤眼睛。我说就叫她‘淘气’吧!她爷爷就给她起了名字叫‘陶奇’,奇怪的‘奇’……”小秋就笑着过来拧我的脸,叫:“淘气,淘气!”我把她推开,就问陈姨:“小秋的名字是谁起的?”陈姨说:“是她爸爸起的,因为她是立秋那天生的。”我问:“小秋的爸爸在哪儿呢?”陈姨还没有回答,小秋就说:“我刚生下几天,爸爸就死了,我没有看见过爸爸。”陈姨很难过地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奶奶说:“我听到小奇的妈妈说过一点你们的事,小秋的爸爸真是死得太惨了!年纪轻轻的……”陈姨叹了一口气说:“那是日本对中国进行侵略战争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学生呢。小秋的爸爸就是因为和许多中国在日本的爱国学生在一起,发起反对侵略战争的运动,被日本的宪兵队捉了去,严刑拷打,以后就……”说到这里,陈姨的眼圈红了,拿出手绢来擤鼻子。小秋连忙过去挨着陈姨站着,轻轻地推着她。

  奶奶的眼圈也红了,说:“日本人怎么都是这样狠心呀……”

  陈姨说:“那倒不,一般日本老百姓也是反对战争的。我们房东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小学教员。也是因为反对战争,被宪兵队抓了去就没有下落了。这老太太帮助我收殓小秋爸爸的时候,她哭得比我还痛,她说:‘我比你还苦,我连我儿子的尸首都找不到……’”陈姨说着就哭了。怪不得陈姨刚到的那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在哭,原来她有这么一段惨痛的经历!

  如今这可恨的日本帝国主义刚被打倒,美帝国主义又要帮它复活起来,我们一定要坚决反对美帝国主义武装日本!!!

  这一天过的很沉闷,幸亏下午下了一阵雨。

  7月29日 晴

  今天中午,姐姐去买来了四张电影票。奶奶请我们看《龙须沟》。小秋乐得拍手直跳!

  午饭以后,我们只躺了半个钟头,奶奶、陈姨、我和小秋就出发了。

  奶奶是第二次看《龙须沟》了,第一次就哭得什么似的,可是她又哭又爱看!这次她还同陈姨说:“多带块手绢去吧,这故事可惨啦!”我真希望她老人家别在电影院里哭出声来!

  奶奶就是爱掉眼泪,“惨”的事她也掉泪,“乐”的事她也掉泪,一来二去眼圈就红了,多不好意思呀!

  这个电影院很小,人也不太多。我们到得早――奶奶出门永远是“提早”。(姐姐常说如果赴会的人,个个都像奶奶,不知要节省多少时间。)

  《龙须沟》这故事上半段真惨!在下大雨的时候,又穷又病的赵大爷,屋里哗啦哗啦地直流水。老老实实的程疯子,让恶霸的狗腿子打得满嘴流血。在那个可爱的,会帮妈妈做活的,满院子人都喜欢的二妞子掉在水沟里淹死的时候,电影里她的妈妈和街坊们都大哭起来,看电影的人也忍不住都掉眼泪了,有的老太太抽搭的声音比奶奶的还大!我偷眼看陈姨也在用手绢擦眼泪。小秋是用手背擦的。我一直忍住没有动,让眼泪流在我脸上。忽然幕换了,一幅大五星红旗哗啦啦地飘了起来。大家高兴极了,都使劲地拍手。趁大家在拍手,我赶紧拿出手绢来把脸擦干了。

  看完电影出来,门外太阳好大,天气好热呵!我看见小秋的眼睛还红着,就过去搂着她,劝她说:“你知道吧?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了。后来不是龙须沟都修好了,人民日子也好过了?我们永远不会再过那种苦日子了。”

  小秋点了点头,说:“可是二妞子已经死了,她什么好事情都没有看见!”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我们走到胡同口,碰见王瑞萱,她一定要拉我们到她家去玩。我答应她明天和小秋一块去。

  7月30日 晴

  今天一早作过暑期作业,就带小秋到王家去玩。陈姨还替小秋加意修饰了一番。

  到了她家,瑞萱把我们带到她的屋里。小秋看见她书架上层,摆着大大小小七八个很好看的洋娃娃,高兴得伸手就要去拿。瑞萱赶紧说:“你别动!你要哪一个,我拿下来你看。”小秋说:“我要那一个顶大的。”瑞萱说:“我拿着你看。你要把她抱得太紧了,她的衣服会弄折了的……”

  这时瑞芬也进来了,听见就说:“一件东西大伙玩才有意思,一个娃娃要你也抱她也抱的,才算是大家的宝贝。”她一面说就把那个大娃娃抱下来递给小秋。小秋欢喜得轻轻地把娃娃托在臂上,细细地看她的脸。

  瑞芬又问我:“你姐姐在家吗?”我说:“在家,你去找她玩吧。”瑞萱就说:“姐姐,那你就跟陶家说一声,我请陶奇和小秋在我们家吃饭了。”我正要推辞,看见小秋仿佛愿意似的,就对瑞芬说:“那么你就在我们家吃我们那一份吧。”

  瑞萱又把她的故事书和连环画什么的都拿了出来。我们正在看,瑞萱的母亲就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保姆,端着一盘切好了的西瓜。瑞萱的母亲画着眉,雪白的脸,嘴唇搽得鲜红。(夏天看着怪热的!)她一面让我们吃西瓜,又拉着小秋,上下地看她,说:“多漂亮的衣服,是在日本买的吧?日本女孩子的衣服样子就是好!”小秋说:“不是,是我妈妈自己做的。”瑞萱的母亲又对我说:“你妈妈什么时候有空,再请她过来给我看看吧,我的胃还是不大好。你妈妈上次没给我药吃,只叫我多运动……”瑞萱就说:“姐姐不是叫您早点起来,跟我们一块做广播体操吗?”她母亲把头一扭,说:“你姐姐就是瞎闹!我又不是学生,做什么广播体操!”我说:“我妈妈忙极了,有时候晚上都不回来。您要是难受得厉害,先到医院去看一看也好。”她母亲说:“医院我懒得去。人多,气味不好,等的工夫又大,不病也等病了。告诉你妈妈星期日来也不晚……还有上次我叫人给你妈妈送去那块衣料,她为什么又退回来了?大概是嫌礼轻……”我因为不知道这件事,就没有说话。她母亲一边说着就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看见瑞萱的父亲了。他是个大胖子,穿一身白绸子裤褂,手上还戴着戒指。饭桌上摆着满满的菜,大家都低着头吃饭,没有一个说话,只听见头上大电风扇呼呼地响。我吃完本来想添饭,一个保姆过来,要拿我的碗,替我添饭。我觉得不习惯,又不好意思,就说我吃饱了,不吃了。

  吃完了饭,我就拉着小秋告辞。路上我说:“我不大喜欢到瑞萱家去。瑞萱倒没有什么,就是她家里的‘空气’使人觉得很别扭。她母亲娇贵得很,自己总以为有病,总要拉妈妈去替她看病!你知道我妈妈多忙呀。还有她父亲那样子我也看不惯……”小秋说:“瑞萱也不好!她就很自私,娃娃不让人抱,吃西瓜也是自己尽挑大块的,一点也不让客人!”

  我想这是她母亲惯的。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不也是尽挑着好鱼好肉,往瑞萱碗里送!

  回到家里,姐姐和瑞芬正在厨房里洗碗。上屋有一位年轻的客人正和人家说着话。陈姨说他是小秋的叔叔,在西郊一个大学里教书,他是来接她们在八月里去西郊住几天。小秋的叔叔看见小秋很高兴,他拉着小秋问长问短。又说西郊好玩极了,有万寿山,西郊公园什么的。她们到了城外,他就带小秋天天玩去。他和陈姨定好了八月九号早晨来接她们。

  7月31日 晴

  今天早晨爷爷对陈姨说:“西郊的名胜有小秋的叔叔带你们去玩了,但是在北京你们还必须去参观天坛,因为天坛是北京最伟大最美丽的一所建筑。”

  下午四点钟,爷爷和陈姨就带着我和小秋到天坛去。

  天坛里面真大呀!大路旁边和广场上排立着数不清的苍翠的柏树,树干粗极了。爷爷说天坛和这些古柏都有五百多岁了,它们比我大四十多倍呢。

  我们走进西门,上了高大的白石大道,往北一直走到祈年殿的层阶底下。抬头一看,这祈年殿真是雄伟美丽呀!它是圆形的,上面有三层深蓝色的琉璃瓦顶,中间有五色的彩画。我们上了台阶,进到殿里,抬头看见屋顶上每一个方框里都画着云彩的图案。爷爷说:“这祈年殿是从前的封建帝王来祈祷五谷丰登的地方。这方框叫做‘藻井’,里面画的是四季气候不同的云彩,所以没有一个是相同的。”

  我们出了祈年殿,就往南走。到了一个圆形的围墙前面,爷爷说:“这是‘回音壁’,你们去站在两边,轻轻地问答,彼此就都能听见。”我和小秋就赶紧分头跑去,把耳朵贴在墙上。我听见小秋轻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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