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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浓睡觉来人惊语

  夕阳余晖黯淡,火烧云似的壮丽被夜色吞噬,一点点失去醉人的旖美。紫竹影飒飒微摇,竹影扫上荷池中心架建的水榭露台。露台以青幔白纱相隔,薄纱另一端,是静卧在床的白衣女子,酣睡不醒。

  床侧,绯色红裙旁坐,端详着白衣女子的睡姿,斜瞥露台外倚栏不语的男子,撇了撇嘴角,凤梢翩扬,似笑非笑。她默坐片刻,起身步出露台,与缟素丧服男子并肩站立,随手折断逾栏的荷叶,打着旋在手中把玩,明知故问:“即是担心,何不一早现身?”

  缟素男子目不斜视,默语不答,反问道:“她睡了?”

  “她时时避着你,你可知原因?”她轻易略过他的反问,各说各话,谁也不搭理谁。

  他侧脸,淡漠瞥眼,回视眼前盛放荷花,终答:“知道。”

  她手中荷叶根茎折断,惹丹凤眼侧飞斜睨:“既然知道,为何不向她挑明?”

  又是一阵沉默,半眯的细眼冷望,眼底是无穷无尽的心涩。分别数余年,若最终仍逃不过生死永别,他不舍,她不忍。他寂寞开口,却不像回答:“起风了……”

  “若百日期限后,你寻遗花清露丸无果,又当如何?”她笃定要一次次僭越他容忍的底线,越是能激起他恐惧的假设,她越是要问。

  他广袖一甩,倚在栏旁数片大荷叶拦腰折断,齐齐落入水中,在水面上浮沉。“住口!”威慑与恐吓齐并,换作旁人,早已胆寒噤声,遇上死而复生、凤凰涅盘的宁红袖却未尽然。

  只听她冷冷嘲弄:“生死不由人,当年陪嫁嫁妆尽毁,你上哪儿找最后一粒遗花清露丸?”说着,顺手将手中断成两截的荷叶抛入水中,意在挑衅,“若沈青颜最终难逃一死,这短短百日便是你们最后相处的时机。将来她长眠黄土,也许你还要靠这百日的回忆来维度余生……”

  “你懂什么……”他甚少动怒,越是气急败坏,冷调的森冷气质愈重。此时三伏燥热,却教旁人仿若置身冰窖,寒彻骨髓,“……她愿我不知,我便不知。”

  “好一句‘她愿我不知,我便不知’!”宁红袖拍掌笑道,兀自返身,竟是反问,“你可听到了?”她掀起白纱幔帘,大步走近床沿,探手解穴。

  这屋中放眼所及不过三人,宁红袖、郎觞轩,剩余一人睡卧在床,此时也在宁红袖搀扶下勉强撑起身,白衣宛然,垂眸不语,只是羽睫轻闪,眼神缥缈,掩不住的慌乱。

  宁红袖也不久留,笑退至门边,笑言道:“向你讨个人情,借你的地方,藏一位朋友。这就当还你人情。”

  门声合,人影出。

  屋外繁星闪闪,屋内人寂悄悄。

  苦苦独撑的坚强,宛如崖岸碎石滚落,跌入云雾缭绕的谷底,探首不见。既使淡定出世如她,此时也抵不住铺天盖地的困倦之意压上沈青颜纤弱的肩胛,磕出胛骨血迹。

  泪,无声涌出,落在她藕色手背上,一滴一滴,濡湿积水。她捂了眼,不愿在人前软弱。双肩一暖,是他的怀抱,将她揽入胸膛。

  这不是她第一次埋入他的臂膀怀抱,却是第一次彻底放松地寻得一处依靠。她曾以为自己独扛下头顶坍塌的世界,却不知他始终站在她身后,为她撑起更大一片天地。

  褪色红绳交叠,漆器瑟琴重遇,两颗各自漂泊的心终靠拢相依。

  直到她哭累了、哭倦了,满腔压抑一扫而空。他侧坐床沿,手肘为枕,看她在他怀中昏昏睡去。

  转望,露台天井外暗夜烁星,苑内知了空鸣,花影摇曳,紫竹纤叶衬月色清冷,疏疏落落映在荷叶上。这短暂平静的一夜过去,明日,又将迎来怎样的惊涛骇浪?

  郎觞轩轻叹气,下颚轻抵她鬓发,思绪回绕,忆起早时云宫内见闻——

  宫门紧闭,满朝元老大臣皆被堵在宫门外。

  就在云王驾崩的当天,滇南八部大酋长之四子,滇南甯王厉昀广率八部五千轻骑驻扎碧云城外五十里,甯王本人则带胞妹辰敏郡主以拜丧为名,入宫觐见。甯王一行数十人得琉璃夫人恩准,于厚华殿召见。

  辰敏郡主年方二八,正是嫁娶当年,琉璃夫人似有意与滇南联姻,特命三皇子骏爻操办甯王等人在城内一切住行,亲近之意明了。

  倒是甯王厉昀广野鹤云游似的散漫,对骏爻有意无意地怠慢,似对联姻无意。可他临城时机之巧,无不令人浮想联翩,若非有人通风报信,他如何能赶巧抵达?更教人猜不透的是城外驻扎的那五千轻骑,看似威慑,细想来若以城中兵马相抵,胜负立分,毫无悬念,威慑之意甚轻。

  西楚境内,除苗显族、拉祜族两大望族势力外,便以滇南势力为大,且独树一帜,不与任意一方相亲。哪一派能拉得滇南八部倒戈相向,自是占尽先机优势。

  郎觞轩蹙眉,长呼一口气,却听怀中净瓷语声问:“听你一晚叹气,怎么?想起你父王母后了么?”沈青颜睁眼,人仍倚在他怀里,牵上他的手,似传递丝丝安慰。

  “吵醒你了么?”郎觞轩笑而不答,这份得来不易的亲昵,他足足等了十年。他的臂弯横挽上她的肩,从她颌下越过,“我的事,你无须忧心。”他挨近她鬓旁,浅笑低吟。

  “你父王他……”她还想安慰,且听他否认:

  “他不是我父王,”他的否认不带一丝不悦情绪,只是娓娓道来,如在说一件旁事,“今日宫中驾崩的云王并非我父王,真正的西楚云王,早在五年前业已过世。如今这个,不过是琉璃夫人弃之不用的傀儡,时机成熟,便成为她进一步登顶的垫脚石。”

  沈青颜哑然失语,五年前的宫闱秘事,他亦了如指掌。这盘棋,究竟有多大?她本以为他恨云王误杀符后,对他恨之入骨,方对他的死无动于衷。想不到,事情真相却与她猜想的大相径庭。她无言以对,凝神不语片刻,插入无关话题:“明日一早,我想去城郊骑马,你陪我可好?”

  “好。”当时他只想寥寥数日,多陪她一刻也是好的。却未曾想,她独力操控另一盘棋局,将压死骆驼的稻草紧握手中。而他,则是这盘棋局胜利后,最大的获益者。

  晴雨过境,城郊草场绿意盎然。一对男女策马扬鞭、驰骋草场的风姿映耀清晨淡晕,折射草间晨露,恍惚如虚境,美若太虚。

  通体雪白的神驹意兴昂扬,撒蹄疾奔,誓要将本与它并肩齐奔的马儿拖出老远。马背上银铃悦笑,白衣轻扬如云,衣袂飘飘,转视回眸间,淡眸盈亮,带着久违的笑意,唇角弯弯似月牙,一笑倾城。目光回望处,身着淡金文褂袍的男子紧随其后,与她座下神驹保持二三码距离,琳琅青漆器绾发,万千黑亮发丝迎风飞扬,傲骨的风姿是居高临下的王者姿态,只有面对她时,他冷色的潋滟眸子中方能留存一丝暖意。

  途经一泓静水湖泊,淡金身影驾马赶上前,勒白马缰绳,促白衣女子下马步行。

  湖光映山色,碧水染金光。湖面上偶有畔边枝榕落叶,荡漾水面,如扁舟远行。

  “若我能葬在这湖光山色的碧泓静水旁,依山傍水,看日出日落,也未必不幸。”念及百日劫数,沈青颜怅有所感,浅笑中感叹亦听不出言辞中一丝一点的消极,是坦然,也是给他安慰。

  郎觞轩侧目,凝视她微扬的眼眉唇角,正了身子,笑道:“好,百年之后,我们同葬此处。”他握上她冰凉滑皙的柔荑,暖热的掌心温暖徐徐传至她身体里,目光愈发飘远,“在那之前,你哪也去不得,即使要看这湖光山色,也需有我陪同。”

  沈青颜竖耳聆听,笑而不允,牵起他的手沿湖岸漫步。

  她的心思时而纤细敏感,时而果断刚硬,偏偏从她淡然自若、波澜不惊的面色中,旁人难窥一二。

  高悬的烈日越发刺眼。起初是他随着她的脚步,渐渐的,领路人变成了他。走过湖畔树荫,踏至树丛碑林,目光所及之处,高矮嶙峋尽是大理石碑,碑林中央,一处圆穹形石墓,孤立僻落,墓碑无字,墓主人身份不明。

  沈青颜立身其中,只凭着周遭五行设阵,便猜墓主人身世显赫,石墓格局隐有相似之感。她满目疑问,且等郎觞轩解答,却看郎觞轩拖着她立身墓碑前,只是定定盯视着墓碑出神,眼神肃穆,薄唇抿笑。

  树影飒飒,影荫下凉风阵阵,两人长发吹纠,广袖齐涌,那一瞬心境微妙似心神相通。她斜挑眉睨视,等他开口,并不催促。

  “母后,她是颜儿。”他猝然开声,双膝跪下,转而抬望愣神站立、瞠目惊愕的沈青颜,笑着扯她衣袖,“来,见过我母后。”

  沈青颜愕然,想他一路上颇有目标的带路,兜兜转转之下竟没想到他专程带她来拜祭符后。她曾听师父慕容昭提起师祖天行者与符后的情缘,造化弄人,一对璧人双双以悲剧收场,只教人神伤。她怔怔望着无字墓碑出神,这碑林格局似曾相识,全因周遭寸草寸木皆是师祖天行者的布设,大气简洁,环环相扣,以凤仪之姿为符后筑墓,绝了后人闲话,更是忍痛默认符后乃云王正妃的身份,还她清白名声。这盘桓曲折的心事,只有她这个风铃谷后人方能体会其中深意。

  郎觞轩闭目合十默祭,睁眼时恰见沈青颜盈盈磕头跪拜,饶是一笑,半真半假道:“磕过头,你可就是西楚的人了。我刚禀明母后,来日要你做我的正妃,母后还未允,你就先磕头做礼,想来母后不会不应。”

  “你……”沈青颜面颊绯红,正要辩驳,且听身后劲风电掣,似有暗器来袭,促然回身,轻巧避过,袖卷残云,将那暗器卷入衣袖中,瞳眸敛色,再不见前一秒轻松惬意的温润。

  郎觞轩也是一惊,翻开她衣袖,只见袖中一支白狼羽箭,箭羽末端刻篆文“厉”字,心下了然,遂拉了沈青颜护在身后,颌颚绷抬,换上冷调的漠视,直望着利箭来袭的树丛。

  枝叶沙沙,翠草簌簌,似有人声由远及近。

  厚云蔽日,树叶交叠的空隙中洒落光线渐暗,树丛中的人影逆光步出。高冠峨嵯,浅蓝玉带錾云袍饰身,宽袍纹袖,上钩各式云纹皆以银线装点,奢华非凡,脚踏同色同款银线勾纹骑靴,骑射装扮衬得来人英姿飒爽。光影流动,淡金光晕抚上他的脸,目朗神清,眉宇间几分儒雅,唇角冷峻,文臣的谦和、武将的凌厉完美融合在一人身上。他手持射弓,弓身镂纹饰,竟也是夔纹。

  他张望间见郎觞轩远站冷观,亦是一诧,随即是坦率相视一笑,面朝二人大步走来,临近时略微欠身,不卑不亢,与郎觞轩竟是相识:“二殿下也有兴致到这郊外骑射狩猎么?本王素听闻二殿下武艺了得,骑射剑术更是比肩武林一等一高手,不知二殿下可否赏面,与本王切磋一番?”

  “甯王谦逊,即是听闻,如何当真?”郎觞轩淡漠推却,言谈间透露此华服男子的身份——竟是昨日初抵碧云城的滇南甯王,厉昀广。

  闻郎觞轩拒绝,厉昀广亦无半分失望神色,反而四顾张望,自言自语:“先前逐鹿射出一箭,沿路寻来,怎还是不见踪影?”

  “甯王寻的可是这支箭?”郎觞轩拂袖,取过沈青颜手中白羽狼箭,递送上前,“甯王骑射理当小心,刀箭无眼,以免错伤旁人。”

  厉昀广瞥见郎觞轩身后回护佳人,兀自一笑,接过狼箭,允道:“二殿下提醒的是,只是不知……这支无眼利箭错伤了谁?莫不是……佳人,误伤二殿下身后绝色?若当如此,实乃罪过。”他言辞八面玲珑、放荡不羁,每每冒犯沈青颜。

  郎觞轩涵养极深,略抬手,挪旁半步,牵沈青颜至身畔另侧,插言道:“甯王好兴致,初到碧云城已知城郊射猎,可有收获?若非国殇,琉璃夫人万不会怠慢甯王……”他说得含蓄,却是直指厉昀广万不该在先王丧期内骑射打猎。

  厉昀广不羁呵笑,似全没听懂郎觞轩话中之意,反道:“想不到碧云城郊地形如此复杂,本王初到此处已连连转向,收获自是没有,射出第一箭却是被佳人截获,身手当真不凡。”

  郎觞轩缓步前行,正要回话,却听厉昀广语意蹊跷——他未曾亲眼目睹沈青颜夺箭,凭空猜测却理所当然地认为沈青颜身手不凡。正待深究,一直随行旁侧,闭口不语的沈青颜却突然开口:“甯王过奖。可……甯王迟怠之过、误射之惊,三言两语径自算了?”她含笑,笑靥冉冉,驻步不前,饶有意兴地在郎觞轩和厉昀广之间相视,“青颜恭候甯王多时。”言毕,屈膝作揖。

  厉昀广大笑,略低身姿,回语:“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这番变故猝不及防,郎觞轩愕声无言,复看沈青颜成竹在胸地淡笑,城郊骑马、意外相遇尽在她计划安排中。拂手翻云,反手覆雨,他们谈笑间,竟是要促成一桩惊天合作。

  枝繁缝隙间,光影愈烈,倾倾洒洒落三人一身,足下生烟,是晨露挥散的水汽。林间竹风环绕,仿将三人前路盘缠在一起。

  进,成万古功辉,最后的决战已拉开序幕,拥有决胜棋子的势力将决定最终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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