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三十章 新愁易积人难聚

  一枚黑子落定,冲破白子包围,满盘尽萧索。

  俊朗公子月白纱纹罩衫宽松披地,长发松绑,搭在肩头,修长五指深入棋盒中,指捏一枚黑子摩挲,左手反握棋谱,一人分饰两角,自谱棋局。

  荷池莲香,徐徐染风飘散,映日的夏荷耀不过烈焰的红裙,雕廊画柱飞檐上绯影闪掠,只一瞬,便躲入晦暗天色中。

  容逸之侧望起身,凭栏而立,略思踱,足踮荷叶,尾随追上。

  乌云蔽日,天色昏暗如近黄昏。雨声擂鼓,街道上行人寥寥,一黑一红两个疾闪的身影前后追逐,时而落下青砖石街,时而飞跃灰瓦房檐,彼此间距离时远时近,可无论红衣女子如何急起直追,亦无法多靠近黑衣人几丈,微妙的距离如冥冥注定的关系。

  凤眼戾利,衣袖一扬,锐薄的银箔割断连线的雨珠,直射向前方黑衣人,却见对方身一偏,银箔晃闪,飞入雨幕中,再不见踪影。

  精钢铸银链蛇舞,飞缠上黑衣人,银链尖反抽,重抽在黑衣人的肩背上。他随手抽刀,白光忽闪,箭头似的链尖平削一段,银链似被断头的长蛇,顿时戾气,软软跌落。

  红衣女子一愣,眼见那抽刀断水的姿势似曾相识,脚下一踩,险从房檐边缘摔落,本能惊叫。说时迟那时快,晃眼间黑衣人已返身闪至她十余步之外,竟是伸手欲拉住她坠跌的身子。她看准时机,银箔偏射,擦过黑衣人蒙面的黑巾,划破颊边血痕,自己却跃身站起,娉立房檐边缘,眉梢飞扬,凤眼半睁半合,审视黑衣人:“萧烈,你怎么会在这儿?”

  蒙面黑巾扯落,嗜血的利眼卸下凛冽的杀意,神色复杂,薄唇如刀刻紧抿,只看那娇俏的红裙翩扬。上次分别曾想生死不见,只当她跨入鬼门关,再无重逢之日。谁曾想重逢来得这么快,远远相望,她已辨出自己身份。萧烈缓缓开口,刻意敛起昔日的熟悉,生冷如对生人:“想不到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会在这儿?”宁红袖咽唾沫,不自觉四下张望,探问,“难道师父……”

  “她不在,”萧烈截断话头,安抚她的担心,“只有我一人独来,你自可放心。”他扭视,少见眸中局促,声调不觉放低,几乎被雨声掩盖,“我没想到……竟在这儿遇见你,我只想看看你……就走。”

  宁红袖握拳的手一紧,他说得隐晦,她听得明白,敌我的界线轻易调转,教她猝不及防,“……你在监视我们?”她脑中纷乱,进入碧云城以来的疑惑一一得解,琉璃夫人对他们了如指掌,尽是因为萧烈这张王牌的存在。她愕惊,半晌方才记得讪讪反问:“莫非师父与琉璃夫人……”

  “红袖,尽快离开这儿。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将你从他身边抢回去。”萧烈涩笑转身,最后一句话侧望着她,是警告,也是提醒。

  “抢”字出口,连他自己都觉讽刺。他们曾指日月盟誓,共拜天地,洞房夜合卺金杯仍在他怀中渗出冰凉的温度。名义上,她是他的结发妻;事实上,她的人、她的心都不曾在他身上落下点滴分毫。“抢”字又如何得说?

  “你不能走,”他的心意,她未曾体会一分,闻声开口不忘勒止他离去的身影。她步步靠近,足下瓦檐唧唧,短刀相对,刀尖直指他僵直的背脊,复言,“萧烈,你不能走。”

  寒意瑟瑟的刀尖血气袭入他被雨水湿尽的衣襟,彻骨的冷,噬心的寒。他冷眼回眸,轮廓分明的口鼻由暗线勾勒,在看她,又像在看一个生人:“怎么,你想杀我?”话音落,杀招起,赤手空拳返身劈向背对他的刀刃。

  刃断,血流。殷血染红的拳掌夹疾风袭向持刀的绯红身影,她不躲,直面他迎面而来的杀意。

  杀气骤停,在她鼻翼眼眉间,血流沿骨指间的缝隙汩汩滴落,一滴滴上她的唇角,血腥的咸味丝丝渗入她的齿间。

  他咬紧牙关瞪视着她,停在半空中的拳头狠狠摔下。

  血流染红她的樱唇,她双唇微颤,哑声道:“萧烈……对不起。”她眉梢一挑,垂放于身体两侧的臂弯伸直,袖内深藏的匕首白刃红出,一股腥血味弥散雨中。她眼前昏暗,巨大的阴影劈头而落,高大健硕的身体瘫软,直直向她身前扑倒,她探手接住,却无法承受他身体的重量,雨湿砖瓦,她脚下一滑,连带他一起滚下房檐,重重摔在青砖石面上。

  他的血涌染红砖石水渍,她的红裙上暗斑迹迹,已分不清是血还是雨。

  ……

  “我可以答应你,绝不会让你为难。”

  ……

  她的许诺,在插入他腹部一刀后随血水流失。

  他的劫难,从她承诺开始,如枷锁勒紧颈脖,阻挠他前进的脚步。

  积水渍渍,孤零的脚步泽水声行近。宁红袖机警地抽刀回视……

  点大的雨水“滴”声滴落在金色蝴蝶发簪飞展的“翅膀”上,娆震起蝶翼轻颤,如宁红袖抽紧的心壁——

  月白纱纹罩衫湿水及地,鬓旁碎发紧贴凹陷的颧骨,雨水沿额顺流及鼻翼两旁。眼眉紧锁,温润玉色的双眸暗沉,俊美的脸庞上满是疑虑和警惕,瞅着倒地不醒的黑衣人,和焦急保护他的红衫女子,口中呢喃:“萧烈……”唇边浮笑,是看不尽的自嘲,“他就是当日为你挡下尹溯那一刀的人。”

  宁红袖怔神不得语,“叮当”,短刀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脚下,血水染红,沿青砖石板的缝壑淌近俊朗公子脚下,月白云纹靴头隐染淡红粉色。

  宁红袖、容逸之、萧烈,三人之间纠纠缠缠、离离合合的情缘,似由这一蜿蜒细淌的血水融汇相交,路在何方,仿在那晦暗不见天日的天际……

  日近斜阳,斜映入飞檐,晕染小桥流水一泓碧色。雨后黄昏金晕拂暖,湿热的水汽沉甸甸凝结在画廊雕柱上。一抹,赤潮,一甩,凉洌。

  宁红袖所居银馨园本是依水而建,亭栏露水承托天边七色彩虹,泛斑斓耀色。园下甘泉汩汩,蜿蜒留长顺流至紧挨着的碧荷苑,凭栏远眺,半楼半荷花,紫竹红廊,处处透着主人的心思。

  此时,宁红袖倚栏环视,眼界所及的亭景却丝毫看不入眼,心下念叨的全是屋内萧烈的安危,郁闷为何沈青颜早不在,晚不在,偏在这时不在园里,累及容逸之面对萧烈,虽说她知他医术了得,可尴尬难免。她几次欲敲门探视,皆忍下了,这一等就近半个时辰,实在不堪忍受这抑郁的压抑,索性翻身坐上三层楼高的凭栏,眺视远处火烧斜阳,怔怔出神。

  不知何时,容逸之已从房内出来,静站在她身后,看她柳条似的发缕随风娆起,拂及耳畔,烈焰暖阳衬出她出神的丹凤眼愈发美艳,凤梢斜颦,濡染朱色,宁静谐和如山水美卷。这样的宁静似离他二人许久,无声无息归来之际,竟让他错觉此时身在暮月山庄,她仍是那个弱不禁风、需他时时保护的容家大小姐。一时境,他错意之下开口提醒:“危险,下来。”

  她闻声回眸,烈色夕阳擦及鬓旁,从她转视的空隙中直刺上他的眼,他本能抬手遮阳,她的脸逆光拂照,五官表情藏在阴影中。

  她目视强光太久,一时转望暗处,眼前一片昏黑。他的语调太温柔,过去十余年间她已习惯遵循听从,眼下,也令她习惯性的遂他提醒,未曾想此时身居高阁,竟欠身下跳,脚下一空,如坠深谷。

  “小心!”他惊见喝止已来不及,箭步上前一把揽上她的腰,他们身隔一道凭栏,他的呵气声和环绕身畔的龙涎熏香近在她耳畔鼻尖。她脚下空悬,他不能放手,任这般暧昧延续分秒,两人才回过神来。

  待她翻过栏内,他已退后数步,手垂两侧,袖下暗拽衣袖,磕紧牙关缝内迸出数字:“你可以进去看他。”

  宁红袖站定,垂了眼眉,暗金的光晕透过她卷翘的睫毛落在下眼睑,脚下纹丝不动,解释代替答话:“萧烈他……不止一次救过我,于我有恩,如同再生。”

  “即是如此,你更该进去看他。”容逸之似笑非笑,眼瞥向别处,侧了身子,欲走未走。

  再生之恩,有情才有恩,即便她不说,他业已猜到二人关系匪浅,当暮月山庄内倾身救人实属本能,若非心中牵挂极深,怎能在刀光剑影分秒间扑身相救?今日屋顶追逐,他每每手下留情,才让她逞了先机,有机会暗伤他,带回软禁。或许在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只是情势所逼,极尽利用。

  容逸之想着,敛起嘴角,再次重申:“进去吧。他身份特殊,若要在此久留,还当和郎公子商议才是。”

  “逸之哥哥,”他要走,她喊住他欲离的步伐,忆起萧烈的警告,纵使心中万般不舍,也想护他周全,“你离开多日,暮月山庄应有不少事待你回庄定夺,西楚……终不是你久留之地。”

  “……暮月山庄,你不提,我险忘了……尹溯应能将庄内一切安排妥当,想来也出不得乱子。”他怅笑,负手离去,身后拖长的孤影,是他的落寞和悲情。

  宁红袖木然伫立原地,玩味他未言尽的话语……

  尹溯代他处置庄内事务……

  还有她思踱许久未解其意的沈青颜曾说过的话:“我怎么觉得,他已经做出选择了呢?他现在,已经不是暮月山庄少庄主了,不是么?”

  她心跳怦然,隐有一丝晦涩的希望由心底而生,她未曾敢想,他竟为她放弃正道,甘愿行走于黑白间的灰色地带。

  若非她斜瞥余光无意中瞅见阁楼延廊内跪倚廊柱的白影,她仍沉浸在个中遥想内,久久不能出。

  廊内,是沈青颜倚跪的彻痛。

  斜阳入廊,墙面的影子是她纤瘦身形蜷缩的强忍。

  天蛊之痛越发频繁,近日来几乎每三天便要忍受一次噬心彻骨的撕痛,蛊毒发作的瞬间,耳边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践踏,战鼓擂天,眼前景象化作一片朦胧泛白,似身藏浓雾中,拨不开眼底的雾气。闻、嗅、视、听四觉已失两觉,视觉和听觉尚存,可蛊毒每每发作便如失觉前的预言,时时将她抛身于死亡前的恐惧预兆中,万劫不复。

  胸腔的抽痛如利锯割心,一次又一次碾过,而后是阔张的喷挤,心口似顶到喉间,堵塞令人窒息。

  她四肢乏软,痛得无力起身,前一秒张嘴欲叫,后一秒即自捂口鼻,将释放的哀叫压低至只容自己可闻的音量。她紧咬下唇,直到唇边磕出血来,血流不止,亦未松懈。

  宁红袖身居高阁俯视,看不清沈青颜痛苦的表情,却从她剧烈颤抖的双肩和长跪不起的蜷缩中感受到她毒发的折磨。

  她眼前浮现昨夜飘忽魅妖的微醺双眸,一个每天计算自己生命倒计时的人,却在人前表现出淡定自若的平静,心下何苦又有谁人知?她余光一瞥,以为错看——延廊末端桂花树荫下,分明是那疏离漠然的缟素身影。他负手远观,看着她受苦难忍,却不上前,只是远远眺着,眉心刻痕,下颌紧绷几乎要崩裂,潋滟的吊梢细眼每看一眼下陷一分,好几次他险要忍不住上前,挪前半步,却又强自后退。

  宁红袖不忍再袖手旁观,一跃身,借与阁楼高度相近的树杈为据,施轻功翻腾至延廊前,架着沈青颜的胳膊,将她搀扶起身,步履蹒跚地缓步移回其所居碧荷苑。

  她自是恼,她初次见天蛊毒发的惨状,方知自己欠了她多大的人情。近看她原本白皙甚于常人的肤色更显青白,柔肤下青筋血管犹见,双唇已无血色,只有唇角渗出血来。那双通透美瞳了无生气紧闭着,近乎无意识地任由她拖拽前行。

  “沈青颜,你活该自找!”她愤愤恼道,反语语境惹沈青颜勉力睁眼涩笑,并不与她争辩,只是心有牵挂,非托她确认:“聂鸾卿……问凌管家……聂鸾卿是否安顿得当……”她话音未落,脚下趔趄,竟痛得晕死过去,身子如失了主心骨似的软塌塌滑跌。

  还没等宁红袖转视桂花树荫方向求助,那缟素丧服未除的男子已是跃步上前,凌波轻步使得诡异,时机恰好地承托住沈青颜,顺势将她横身抱起,大步踏入碧荷苑门内。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