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小子

二、钟老师的心事

　　教室里，钟老师终于讲完了最后一句话，外面的铃声也响了。今天的铃声特别脆，特别好听，因为这正是多少人期盼已久的声音。这时候，不少人才发现，其实今天的时间并不算晚，而是大伙儿的心情太着急罢了。

很快，整个学校立即沸腾起来。一个个急不可待的心情一下子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形成了一股涌动的洪流，想堵也堵不住。从各个教室里同时跑出来的同学们一起向着大门外蜂涌而去。学校的大门，立即变成了一个破堤的决口。大伙儿争着抢着向外涌。一幅用钢筋焊接起来的大门顿时显得小了许多。有些嘠小子像是心里装着天大的急事非要争抢那么几分几秒一样，硬是喊着叫着和大伙一起向外挤。

其实，在学校，这种现象是天天都要发生的。不过那只是平常的放学，而今天不一样，是放假，而且是放一次长假。今天走出这个大门以后，不仅要永远地送走一批高年级学生，而且使几乎全部学生的都要上升一个年级。心情不一样，意义当然也不一样。

大门的外面，不少小家伙立即像出笼的小燕子一样跑着、跳着、追着、闹着、喊着、叫着，兴高采烈。有的挥舞着红领巾，有的擂动着小书包，有的干脆就在地上翻起跟头打起滚，那个劲头，别提有多高兴了。就这样，走得快的，走得慢的，一个人走的，几个人相伴扎堆儿走的，星星点点，像飘散的云朵，一会儿就漫撒在山野之中。

同学们离开以后，钟老师和往常一样，又回到他的办公室。其实，说是办公室，也只不过是一个由几个老师挤在一起的小房间，书、本子、考试卷子堆得满满当当人都过不去。

随着学生的离去，不少老师也都相继回家了。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学校顿时平静了下来，空当当的除了暂暂远去的吵杂声以外，静得能听到后山上的鸟鸣声。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觉得确实有点累了。想想今天一天发生的事，他总觉得不是个劲儿。说穿了还是有点不放心。为了今天的放假，他已经忙乎了好多天了，先是组织了几个班的考试，改了那么多卷子，又为那么多学生写了操行评定，填发了那么多通知书，而且还为每个学生家长准备了一封信，通报了学生在学校的情况。特别有所不同的，是他还收到一份县上寄来的请贴，说是要他在假期到县上进行一次观摩教学，这还得好好的准备一下，因为一个山里的老师要到城里去讲课，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是，在他心里，最让他揪心的还是虎子这几个小子。是啊，这一邦小子，往往平白无故地就能气得你肚子疼。也许就是因为他们都是来自于野狼沟，他对他们的那种说不清的亲近感就更加不一样。娃娃们都是这样，不怕熟人怕老师。所以常常也把自己当成衙门口的熟人一样什么也不怕，想怎么的就怎么的，野得没法收拾。后来免强调教过来了一些，但时不时的又要闹出一点事非来，有些事非甚至让你没法收场，你说气人不气人。

当然，调皮捣蛋他不怕，这么多年他那一天不是和淘气的娃娃们斗嘴过活的。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现在一切都静下来了，他似乎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不习惯了。娃娃们不捣蛋难道让一个老头子捣蛋不成？他记得，他刚刚教书的时候，就教过一个学生，那个捣蛋劲也是出了名的，现在也不是当了县长了吗。他怕的是这些家伙因为太捣蛋而荒废了学业，怕的是他们走了歪道，怕的是他们一放开就张张狂狂地闹出个事儿来，到时候一事无成，也没法向那些父母们交待，那才是最麻烦的。

钟老师的家是在野狼沟东边几百米的一个小山坳里，独独的一户人家孤令令的只能和山沟里刮起的阵阵微风作伴。所以这些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说起来怪，他身边成天围着这么多孩子，而那个古怪的老天爷却没有让送子娘娘送给他一子半女，所以到现在还是那么老两口过活着。年轻的时候，他曾想到过抱养一个，可那时候家里实在太穷，也没有太多地在那上面放心思，一晃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这一点，也是不少山里人为之惋惜、同情、有时候甚至是嘲笑的理由。也常常是他自己的一块心病。

三十多年前，他从学校毕业后就在这里当了一名民办教师。那时候，民办教师的工资是每月只有八元钱和一些工分。在当时，由于没有多少负担，挣挣巴巴地凑合着还能过。几年以后，不少人都纷纷离开这个岗位干别的去了，只有他，始终没有离开这个不起眼的小位位。有时候，他也常常自叹自己一辈子没有多大出息。用他自己的话说，大门没出过几回，大事没干过几件，一年四季和这一伙淘气包子在一起生活着。十年后，由于他教学的出色，在一次教学竞赛中取得了好成绩而被县上破格转了正，并将他调到县城附近的一所小学教书。还是由于教学的出色，使他在这里又有了点小名气。不少家庭都愿意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就连城里的一些学校也一个接着一个地要将他调到城里去工作。这对他来说，应当说是一件好事。可是他并不这么想，因为他一走，在家里那个小山坳里就只剩下老伴孤令令一个人和那么多山地怎么办。他常说，梁源虽好，不是久居之地，金丝笼儿好，不是鸟儿的家。一跺脚，又回到野狼沟，又回到他原来所在的这所小学。

使他这一生最为得意的，也就是他教出的一些学生还算有出息，其中一位就是那位县长，所以常常有人说他就是县长的的老师。说得他心里有一阵美滋滋的。可是，县长的老师自己可不是县长啊，那能算什么呀。

由于有了这一次出山工作的经历，他认识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看到，这里的孩子不仅是穷，而且其生活习惯、生活规律和生活方式都和城里的大不一样。城里孩子玩的山里娃是玩不上的，而山里娃能玩的城里娃娃也见不到。两个天地，两种生活，截然不同。城里娃娃有一种自觉和不自觉的文明，说话礼貌而又悄声细语。而山里娃没有，他们有的则是一种疯狂于天地间的豪气。那高高的噪门一听就让人知道是土包子出身，哪里还会有一点文明可言。他们，有时候朴实得让人心疼，有时候粗野得令人生厌。就拿虎子这几个小子，有时候可以让你喜欢得一下子将他搂在怀里，有时候会气得你恨不能立码将他揍一顿。

他似乎这时候才知道，要把山里娃娃调教得规规矩矩跟上人类文明的脚步，那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唉，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钟老师仍然坐在小屋子里想心思。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有时间细细地想想这一切。他不由得又翻起了那个全班同学的成绩单，那几个熟悉的名字又一次映在他的眼前。虎子，铁蛋子，长毛猴，皮皮虫，花花和山妞，还有那个最不惹事的哆来咪，一个一个像过电影一样留在他的脑子里，想忘也忘不了。活鬼闹世事，这一邦小子，不就是野狼沟的一批让人又气又恨的“活鬼”吗。但是，他突然又发现，不管他们多么气人，他已经从心里离不开这一伙小子了。正是由于有了这一邦小子，才使得野狼沟的今天显得轰轰烈烈，有了生气。

接下来，不由得又看到了那些刚刚考完试的卷子，不知怎么的又翻到了虎子的那个让他至今还心里并不踏实的作文。那是一篇他为学生出的题目，就是《我的家》。这本来是一篇普普通通的作文。在许多书上，都少不了这方面的范文。可那小子一点没有按规矩来，他竟然写到：“我爱我的家，是因为在那里，我不再为学习而烦恼。我不爱我的家，是因为在那里，照样要受到不少的管制和约束。我的家在野狼沟。我见过猫逮老鼠、狐狸抓小鸡、野狼追野兔子的壮观场面，一个在前面跑着，一个在后面追着，壮观而又激烈，想到那儿到那儿，想怎么过怎么过。我喜欢野猫的自信、狐狸的好强和山野狼疯狂自由的生活，我喜欢天上的鸟儿那样的自由飞翔。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他们才有真正的自由，真正的生活。”天，这是什么话呀。

当时，他看到这一切，心里酸酸的，妈呀，在这人类文明的学堂里，他的追求竟是这个样儿。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野狼沟，难道真的就要培养一批什么也不懂的野小子吗？人类文明，的确离这里太远了。他一生气就将这个本来30分的作文只给了一个不好的成绩14分，是好？是坏？到现在为止，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做法是对还是错。娃娃们的想法是幼稚的，但想像力是丰富的，也说了几句实话。这实话，几乎把所有的话集中到一块儿说白了，说绝了，说得一点余地也不留，让人哭笑不得，叫人能说些什么呢？

他记得，前几年在山外面的城边上教书的时候，那里的老师是拼命教，学生是拼命地学。而在这里，不光学生回家要干许多家务和地里的活儿，就连这些老师人人家里都要为自己的生计操劳，就连自己，这会儿在这里是老师，回到家里还得有那几亩荒地，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里吗。

这就是现实啊。这种现实，是这些同学跑步也别想赶上的。这种现实，也是他一位普通老师无法改变的。所以，这一切，能全怪他们吗？不能！

门外，远远的又听到一阵吵吵声，有男的，也有女的，时而还夹杂着并不成调的笛子声。他知道，那又是一些没有及时回家的娃娃们在疯闹。这么多年以来，他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他真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又在干什么。

他决定要找虎子妈好好聊聊，至少要把这里的实际情况告诉给她。他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拍拍肩膀准备回家了。那表情，明显地有几分无奈。

天上，又有几只小鸟儿飞来飞去，他习惯性看了看，便向大门外走去。

这正是：

为人一日师，

真心谁能知？

菩萨要显灵，

不知在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