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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刺客列传

  “原文”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译文”

曹沫,鲁国人,因为勇猛有力气,因而侍奉鲁庄公。庄公喜欢有勇力的人,所以委派曹沫担任大将,和齐国交战,结果三次都以失败告终。鲁庄公畏惧,因此割让上遂邑的土地,来跟齐国讲和;但仍任用曹沫为大将。

齐桓公答应了和鲁国在柯地聚会,订立盟约。趁桓公与庄公在坛上订立盟约时,曹沫却拿着短剑威逼齐桓公。桓公左右的人,都不敢抗拒,问曹沫说:“你想怎么样?”曹沫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以大欺小,也太过分了。现在鲁国城墙一被攻破,就要兵临齐国国界了,国君你也应该想一想呀!”桓公于是答应全部归还在鲁国所侵占的地方。话说出后,曹沫便放下短剑,走下盟坛,朝着北面,站在君臣的行列里,脸色不变,谈吐像平时一样。桓公非常恼怒,想要反悔。管仲说:“这样做不妥。只贪些小利以使自己高兴,失信于诸侯,便会失去天下的援助,不如归还他们。”于是桓公终于照约定分割在鲁所侵占的地方,就是曹沫三次战败所失去的土地,全部还给鲁国。

其后过了一百六十七年,而吴国发生专诸的事迹。

“原文”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仇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余祭。余祭死,传夷。夷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适嗣,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译文”

专诸是吴国堂邑人。当伍子胥从楚国逃亡到吴国的时候,得知了专诸的才能。伍子胥拜见吴王僚以后,用伐楚的种种好处来游说吴王。吴公子光却向吴王说:“那伍员的父兄,都死在楚王手里。他劝您攻伐楚国,只是想为自己报仇而已,并非真为吴国的利益着想的。”吴王于是停止攻打楚国。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正想谋杀吴王,因此自言自语道:“那公子光呀,他将有弑君的企图,自然不能同他说对外大事的。”便推荐专诸给公子光。

原来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大弟叫余祭,二弟叫夷昩,三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最为贤能,所以不扶立自己的儿子光,便依次传位给他的三个弟弟,想在最后把王位传给季子札。诸樊死了之后,便传位给余祭。余祭死后,传位给夷昩。夷昩死后,应当传位给季子札,季子札却不肯即位而逃走了,吴国人便立夷昩的儿子僚为国君。公子光说;“要是以兄弟为顺序呢,季子应当即位;要是必定以儿子嗣位呢,那么光才是真正的继承人。”所以曾暗地里蓄养着谋臣,以谋求立为吴王。

“原文”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余、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将盖余、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译文”

公子光得到专诸以后,对他以客礼相待。吴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第二年春天,吴王僚想乘楚国有丧事的机会,派他两个弟弟公子盖余和公子属庸,率兵围攻楚国的灊地;又派延陵季子到晋国去,来观察诸侯国的动静。楚国出兵断绝吴将盖余、属庸的退路,吴国的兵马暂时不能撤退回国。就在这时候,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时机万万不可失去,现在不求即位,还要等到什么时呢?况且光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应当即位。季子即使以后回到国内来,他也不会废除我王位的。”专诸说:“王僚自然可以杀死。他母亲年迈,孩子幼小,两个弟弟又率兵伐楚,被楚军断了后路。现在吴国正是外面受困于楚国,而里面又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忠直的臣子,是没有办法奈何我们的。”公子光叩头说:“光的性命,就是您的性命。”

“原文”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译文”

四月丙子这一天,公子光事先在地下室埋伏一些甲兵,备好酒宴请吴王僚来饮。吴王僚派他的兵士排成队伍,从宫里直到公子光的家中。所有门户阶沿左右各处,都是王僚自己的亲信随从,站在两旁拥护着,手里都拿着长铍。酒喝到尽兴时,公子光称脚痛,走到地下室里,叫专诸在炙鱼的腹里放着匕首,端上去献给吴王。走到王僚面前,专诸擘开鱼腹,就拿那柄匕首去刺杀王僚。王僚随即避命。左右武士也杀了专诸,一时王族的人,一片混乱。公子光出动他预先埋伏的甲兵,来攻击跟随王僚的部下,统统把他们杀死了。于是公子光自立为王,这就是阖闾。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其后过了七十余年,而晋国发生豫让刺杀赵襄子的事迹。

“原文”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去之。

“译文”

豫让是晋国人,曾经先后臣事范氏和中行氏,但并没有什么名声。后来去投奔智伯,智伯很宠信他。由于智伯的贪婪而去攻伐赵襄子,赵襄子便与韩、魏联合起来,灭了智伯。灭了智伯之后,他们就三分智伯的土地。赵襄子最恨智伯,所以漆了智伯的头颅,当做酒器。豫让逃到山中,自声说道:“唉!士人当为知己的人献出生命,女人当为爱己的修饰容貌。现在智伯知遇我,我必须为他报仇而死,来报答他对我的厚爱。只有我死了,魂魄才可以不愧对他。”于是他便改换姓名,扮做一个犯罪受刑的奴隶,混进赵襄子宫里,在厕所中做涂饰粉刷的工作。身上暗藏着短剑,想乘机刺杀赵襄子。襄子到厕所来,突然心惊肉跳,就命甲兵搜察审问那涂饰厕所的奴隶,知道就是豫让,他身内藏着短剑,说要为智伯报仇。赵襄子左右的人都要杀他,襄子却说:“他是个有义气的人,我以后留意避开他就是了。况且智伯死了以后,没有后代,他的臣子想为他报仇,这是天下的贤能之士呀!”结果放他走了。

“原文”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译文”

过了不久,豫让又自残身体,在身上涂漆使身体长满恶疮,吞炭使声音变成沙哑,使自己毁容让人认不出来。他在市上行走求乞,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他了。走去见他友人,他友人辨认出是他,说:“你不是豫让吗?”豫让说:“我是。”他友人为他流泪说:“以你的才能,委身去侍奉襄子为臣,襄子必会亲近宠信你的。到那时,你便达成心愿,这样不更容易吗?为什么定要残害身体,自我毁容?像这样想去报复襄子,不是很困难吗?”豫让说:“既然已经委身事人,还想杀他,这便是存了不忠之心来侍奉他的君王。我这样做虽然很麻烦,但是所以要这样做的原因,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的做人臣子、却存着不忠之心去侍奉他君王的人,感到这是可耻的呀!”

“原文”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译文”

他走了之后,没有多久,襄子准备外出,豫让便隐藏在他所必当经过的桥下。襄子到了桥边,他骑的马忽然惊跳起来。襄子说:“这必定是豫让想刺杀我。”便让人搜查,果然是豫让。于是襄子就责备豫让说:“你不是曾经臣事过范氏和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消灭了,但你并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委身效忠智伯为臣。现在智伯也已死了,你为什么偏偏要替他这样屡次报仇呢?”豫让说:“我侍奉范氏和中行氏,范氏和中行氏都以普通人对待我,我因此仅像普通人一般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他以国士待我,我因此要像国士那样来报答他。”襄子不觉长叹一声,流下同情的泪说:“唉!豫子,你为智伯的事尽忠,已经成名了;而我对你的饶恕,也已仁至义尽,现在该有个了结了,我不能再放你了。”便命卫士围住豫让。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君王,不掩盖人家的美德;而忠心的臣子,有为名节捐躯的道理。从前您已宽恕放过了我,天下的人无不称颂您的贤德,今天的事情,我自应伏罪受诛,但还希望求得您衣服,让我砍它几刀,来聊且表示我替智伯报仇的意愿,如此虽死也不觉遗憾了。这不是我所能希望得到的,只是我斗胆说出衷心的话。”于是襄子深深地被豫让的义气所感动,便派人拿衣服递给豫让。豫让拔剑跳了三下来击刺它,说:“我可以报答智伯于地下了。”于是横剑自杀。死的那天,赵国志士听到这个消息,都为他流泪哭泣。

其后过了十余年,而轵县发生聂政的事变。

“原文”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却。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镒,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驩,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译文”

聂政是轵县深井里人,因杀人而与母亲、姐姐一起逃到齐国来,以屠宰为职业。

过了好久,濮阳严仲子侍奉韩哀侯为臣,因与韩国宰相侠累之间有怨仇,严仲子怕侠累杀他,便逃出韩国游历各国,并且访求能够替他报复侠累仇恨的人。到了齐国,齐国有人告诉他,说聂政是个勇敢之士,逃避仇人,隐藏在这里以屠宰为生。严仲子到聂家来登门求见,经过好几次的往返,然后他备了酒食,亲自送到聂政母亲面前。等到大家喝到尽兴时,严仲子又捧出黄金一百镒,为聂政的母亲祝寿。聂政惊怪他送这份厚礼,便再三向严仲子辞谢。严仲子仍然坚持要送。聂政辞谢说:“我因为有老母在,家境又贪,所以客居他乡,以屠狗为生,来奉养老母。现在我已足够供养母亲,实在不敢再受仲子的馈赠。”严仲子避开旁人,对聂政说道:“我有仇待报,游历诸侯各国已很多年了。这次来到齐国,私下听说足下义气很高,所以送上这百镒黄金,预备用作令堂粗饭的费用,能够来跟足下交个朋友,难道还敢有别的请求和希望吗?”聂政说:“我所以降低志向,污辱身份,在市井里做个屠夫,只是希望借此来奉养我的老母。老母在世,我的生命不敢以身相许答应别人。”严仲子仍旧再三谦让,聂政终究不肯接受。不过严仲子最后仍然尽了宾主的礼仪才离开。

“原文”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聂政曰:“嗟乎!

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

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译文”

过了好久,聂政的母亲死了,等到安葬后,脱掉丧服,聂政说:“唉!

我原本是个市井的小民,敲打着刀屠狗而已,而严仲子却是诸侯国的卿相,竟不远千里,屈尊驾车来与我结交。我所用来对待他的,真是浅陋极了,没有大功于他,但严仲子却送百金孝敬我母亲;我虽然不肯接受但他这样做实在是极为知遇我的。像他这样的一个贤者,只是为了除掉仇人,特地亲近信赖一个穷僻的人,我怎好默默的就罢休了呢!

况且从前他要求我的,我只因有老母在;现在老母已经不在了,我应当为知遇自己的人去效力了。”于是向西直到濮阳,进见严仲子说:“从前我所以不答应仲子的原因,只是因为有母亲在世,现在老母已经寿终了,仲子的仇人是谁,就请交给我去处理吧。”严仲子于是详告说:“我的仇人是韩相侠累,侠累就是韩国国王的叔父,他的家族非常庞大,防备十分森严。我想派人刺杀他,始终不能成功。现在幸蒙足下不弃,我希望多派些车骑壮士,作您的助手。”聂政说:“韩国与卫国,中间相距很近。现在要杀的是国王亲戚的宰相,在这种情形下,不能多派人的。因为多派了人,不可能不发生问题;发生了问题,那么就会泄密;一旦泄密韩国全国的人,都要与仲子结为仇人,这岂不是很危险吗?”终于谢绝车骑人士单独辞别严仲子而去。

“原文”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县购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译文”

聂政拿着宝剑到了韩国。韩相侠累正坐在府上,手持兵器而护卫侍人很多。聂政直冲而入,上了台阶,刺杀了侠累。左右侍从非常慌乱,聂政大声叱喝,刺杀了数十人。然后便自己剥掉面皮,挖出眼睛,挑出肚肠,随即死了。

韩国人便将聂政的尸首放在街市上示众,悬赏追查凶手的来历,都不知他是谁。于是韩国人就出告示悬赏,有能够说出杀国相侠累的人,赏给他千金。但好久以后,仍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原文”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於邑曰:“其是吾弟欤?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柰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柰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译文”

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有个刺客刺杀了韩相的人,但韩国人不知道他的姓名,因此暴露他的尸首而悬赏千金。于是她便悲伤地说:“这恐怕是我的弟弟罢!唉呀,严仲子是知遇我弟弟的。”立即动身到韩国市上辨认尸首,死的人果然是聂政,她伏在尸上痛哭,哭得极为悲哀,说:“他是轵县深井里的聂政呀!”市上路过的许多人,都说:“这个人刺杀了我们的宰相,国王正悬赏千金查他名姓,夫人难道没有听到吗?为什么还要来认尸呢?”聂荣回答他们说:“我听到了。我的弟弟政,当初所以受着污辱,自己弃身于市贩之中,是因为老母尚且健在,我还未曾出嫁。现在母亲已经寿终了,我也嫁了丈夫。严仲子竟在我弟弟窘迫的时候,与他交往,恩义深重。可有什么办法?一个义士原应为他知己而献身的。现在弟弟因为我尚活着的缘故,又自毁身体来免除我受牵连。可是我怎能为了怕遭杀身的灾祸,终竟泯灭了贤弟的英名呢!”韩国市上的人,大受惊动。她便大喊“天呀”几声,最后呜咽悲哀之至,死在政的尸体旁边。

“原文”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和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

“译文”

晋、楚、齐、卫诸国的人听到这件事都叹惜道:“不但聂政是勇敢的义士,就是他的姐姐也是个烈女呀!如果聂政真能知道他姐姐没有含垢忍辱的想法,不怕暴露尸首的灾难,必定要奔走这千里的险路,来宣布他的姓名,情愿使姊弟二人,都死在韩国市上的话,那么他有可能不敢以生命答应严仲子来为他报仇。严仲子这个人也可说是很能识辨人才,得到这样的义士!”

其后过了二百二十余年,而秦国有荆轲的事迹。

“原文”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卫,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

荆柯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译文”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祖先本是齐国人,后来移居卫国,卫国的人称他为庆卿。以后他到了燕国,燕国的人称他为荆卿。

荆卿喜爱读书、舞剑。曾经拿剑术来游说卫元君,卫元君不重用他。后来,秦国进攻魏国,就把占领的地方设置为东郡,把卫元君的亲属赶到野王去。

荆轲曾经来到榆次,和盖聂谈论剑术。盖聂发了脾气,眼睛瞪着他,荆轲便走开了。有人建议盖聂把荆轲叫回来,盖聂说:“刚才我跟他谈论剑术,有不同的意见,我眼睛瞪了他;去看看也好,不过在这种情形下他是该走了,不敢再停留的。”派人到荆轲住的居停主人那里寻找,荆轲果然已经乘车离开榆次了。使者回来报告,盖聂说:“他当然要走的,我刚才用眼睛吓了他。”

“原文”

荆轲游于邯郸,鲁勾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勾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译文”

荆轲来到邯郸。鲁勾践跟荆轲下棋比输赢,因为抢先,鲁勾践恼怒了,呵斥他。荆轲默默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荆轲来到燕国以后,与一个杀狗的屠夫和一个善于击筑的高渐离成为好朋友。荆轲爱好喝酒,天天同杀狗的屠夫和高渐离在燕国的街市上喝酒。喝到半醉以后,高渐离击着筑,荆轲就在街市上和着节拍唱歌,互相看着,逍遥自在;可是一会儿就又相对着哭泣起来,好像旁边没有别人似的。荆轲虽然同酒徒们厮混,然而他的为人,却是沉着稳重,爱好读书;他在所游历的那些国家,都是跟一些贤豪长者结交。他到了燕国,燕国的处士田光先生,对荆轲十分友好,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原文”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驩。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译文”

过了一段时间,恰好碰上在秦国做人质的燕国太子丹从秦国逃了回来。燕国太子丹,从前曾经押在赵国做人质;而秦王嬴政是在赵国出生的,他小时候和丹很要好。等到嬴政继位做了秦王,正好丹质押在秦国。秦王对待燕太子丹不友好,因此丹就怀着怨恨逃回燕国。回国以后,便绞尽脑汁地想报复秦王,但是国家太小,力量不够。后来秦国经常出兵太行山以东的地方,攻伐齐国、楚国和三晋,渐渐蚕食天下的大部分土地,快要到燕国了。燕国的君臣都害怕战祸的来到。太子丹忧虑这件事,请教他的太傅鞠武。鞠武说:“秦国的土地已经遍及天下,威胁着韩、魏、赵三国。北边有甘泉、谷口的巩固要塞;南边有泾、渭流哉的肥沃原野,占据着巴、汉一带的富饶地区;右边是陇、蜀的高山峻岭;左边是关殽的天险;人口众多,而且兵强力壮,兵器精良。如果他想向外扩张的话,那么在长城以南,易水以北的燕国土地,便不能保全了。怎么可以因为受了欺侮的怨恨,就想去触犯秦王的逆鳞呢?”丹说:“那么要怎么办才好?”鞠武回答说:“希望从长计议这件事。”

“原文”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沉,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译文”

不久,秦国将军樊於期,由于得罪了秦王,逃亡到燕国来。太子丹收容他并且给他馆舍住。鞠武劝谏说:“不可以。像秦王这样的暴虐,一直对燕国有积怨,想起来早已叫我们心寒胆战;更何况听到樊将军被收容在这地方呢?这等于把肉放在饿虎经过的路上呀,祸患一定是避免不了的。就算有管仲、晏婴那样的能臣,也不能替我们想出解救办法的。希望太子赶快遣送樊将军到匈奴去,来消除秦国侵略燕国的借口。并且希望先和西方的三晋结盟,和南方的齐、楚两国联合,和北方的匈奴单于联络,然后才可以想法对付秦国啊。”太子说:“太傅的计划,旷日持久,而且耽搁太久了,我心里很烦乱,怕一刻都不能等待呢。况且那樊将军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来,投靠到这里的,我终究不能因为强秦的威胁,就牺牲我所同情、怜惜的朋友,驱逐他到匈奴去。这本是我需人做事的时候呀,希望太傅替我重新考虑一下!”鞠武说:“做了危险的事想求取太平,造了祸患却求取幸福,计划浅薄却与秦国结怨很深,为了结交一个新知的朋友,便不顾国家的大害,这可以说是加深怨恨、扩大灾难了。拿鸿毛在炉火上烧,是一定不成问题的。至于像凶猛的雕鸷一般的秦国,一旦要对燕国发泄怨恨凶暴的威怒来,那后果难道还用得着说吗?燕国有一位田光先生,他为人智虑深远,而且勇敢沉着,可以和他商量商量。”太子说:“希望借太傅的介绍,能够结交田先生,你看如何?”鞠武说:“好的。”太傅辞出后,就去见田先生,说:“太子希望跟先生讨论国家大事呢。”田光说:“我这就去。”于是去拜访太子。

“原文”

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俛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译文”

太子亲自迎了出来,并且退着走在前面引路,然后跪下来拂拭了座席。田光坐定了以后,左右没有人,太子离开座席,向田光请教说:“燕、秦二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田光说:“我听说良马在强壮的时候,一天能奔驰千里路;等到它体衰力竭之时,劣马都能够跑在他的前头。现在太子听到的是盛壮时候田光的事迹,可不知道我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了。不过,我虽然不敢参与谋划国事,我的好友荆轲却是可以帮忙的。”太子说:“希望借先生的介绍,能够跟荆轲结交,行吗?”田光道:“好的。”便站起来,快步辞出。太子送到门口,郑重其事地嘱咐他说:“我和先生所讲的,都是国家的机密,希望先生别泄漏呀!”田光低下头笑着说:“好!”田光弯着背走去见荆轲说:“我和您交情深厚,燕国的人无人不知。如今太子听说我壮年时候的事迹,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承蒙他抬举我,告诉我:‘燕、秦两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我自以为和您不是外人,就把您推荐给太子了。希望您进宫里去见见太子。”荆轲说:“遵命。”田光说:“我听说,忠厚的人所做的事,是不能使人家怀疑他的。如今太子告诉我说:‘所谈的,是国家的大事呀,希望先生不要泄漏!’这是太子不信任我了。按说做了事却使人家怀疑他,就不是有节操的侠客呀。”便想借自杀来激发荆轲,说:“希望你赶快去见太子,就说田光已经死了,证明不会说话泄漏秘密了。”于是就自杀而死。

“原文”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译文”

随后荆轲去拜见太子丹,说田光已经死了。并且转达田光的话。太子丹拜了两拜跪下来,双膝跪着走,痛哭流涕,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所以嘱咐田先生不要泄漏秘密的缘故,是想要来完成国家大事的计划。如今田先生竟然自杀来证明不泄漏秘密,哪儿是我的本意呢?”荆轲坐定以后,太子离开座席叩头说:“田先生不知道我的无能,使得我到您的面前,敢有所商谈,这是由于上天垂怜燕国,不忍遗弃它的后人吧。如今秦国的贪婪永无止境;不把天下所有的土地完全并吞,不使天下所有的诸侯完全臣服,它的野心是不能满足的。现在秦国已经擒获了韩王,灭了韩国,又兴兵向南攻伐楚国,向北威逼赵国。秦将王翦率领几十万的大军,已经到达漳、邺地方,李信的军队也从太原、云中两郡出兵攻赵。赵国如果抵抗不住秦军,必定投降秦国;赵国一降,那么祸患殃及到燕国。燕国既小又弱,多次遭受了战祸,如今估计就是倾全国兵力,也不能来抵挡秦国。诸侯各国都畏惧秦国,不敢联合抗秦了。我个人的看法,以为要是真能物色到天下的勇士,派遣到秦国去,用重利去诱惑他,秦王贪得无厌,那样必定可以达到劫持他的目的。果然能够劫持了秦王,使他完全归还所占领的各诸侯的土地,像曹沫的劫持齐桓公那样,那就太好了;万一不行,也可以趁机刺死他。他们秦国的大将领兵在外,而国内又有了这种乱事,君臣之间便会互相猜疑。借这机会,诸侯就能够联合起来,那么想打败必定可以成功了。这是我的最大愿望,可是不知何人能担当此任,请荆卿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隔了良久,荆轲才说:“这是国家的大事呀,臣下庸劣无能,恐怕不能胜任。”太子丹又上前叩头,坚决请求荆轲不要谦让推辞。然后荆轲才答应。于是便尊荆卿做上卿,让他住上等的馆舍。太子丹天天到馆舍探望,供给牛、羊、猪三牧具备的酒席,送来珍奇的宝物;有时也送上车马、美女,尽量满足荆轲的欲望,来迎合他的心意。

“原文”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愿,愿足下更虑之!”

“译文”

过了很久,荆轲还没动身去秦国的意向。这时秦国的大将王翦攻破了赵国,俘虏了赵王,灭了赵国。又进兵向北侵占地盘,到了燕国南方的边境。太子丹心生恐惧,便请求荆轲说:“秦军旦夕之间就要渡过易水,虽然想长久侍奉您,哪能办得到呢!”荆轲说:“就是没有太子这番话,我也正准备去拜见您的。如果现在就去,却没有使秦王相信的东西,那么还是接近不了秦王的。那位樊将军,秦王想捉他,悬赏千斤黄金、万家食邑。果真能得到樊将军的头,和燕国最肥美的督亢地方的地图,把它们奉献给秦王,秦王必定高兴地接见我;到那时我才有办法来为您效命。”太子说:“樊将军在极端困难的情形下来投奔我,我不忍为了自己的私利,伤了这位长者的心,希望您替我另外想办法!”

“原文”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腕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译文”

荆轲知道太子不忍心这么做,便自己去见樊於期说道:“秦国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太残忍了!

您的父母族人,全部被杀死或被贬为奴婢;现在听说悬赏千斤黄金和万家食邑来购买将军的头,您打算怎么办呢?”樊於期仰起头来,长叹一声,流着泪说:“我樊於期每次想起这些事,常常痛不欲生,只是想不出办法罢了!”荆轲说:“现在我有一个办法,它可以解救燕国的患难,替将军报仇,你看怎么样!”樊於期便走近前来说:“什么办法?”荆轲说:“希望借将军的头,来奉献给秦王,秦王必定高兴地接见我。那时候我用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他的胸膛;这样一来,将军报了深仇,燕国也可以解除战祸。将军认为如何?”樊於期袒露出一边肩膀,用左手紧紧地握住右臂,向前走近,说:“这正是我日夜愤恨得咬牙切齿,痛心疾首的事情,想不到直到今天才听到您的高见。”说完便自杀了。太子听到这消息,赶快跑了来,伏在尸体上恸哭,极为哀痛。既然无可奈何了,只得包裹了樊於期的头,用匣子封藏起来。

“原文”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

“译文”

于是,太子丹开始寻求天下最锋利的短剑,终于得到了赵国徐夫人的匕首,花百金买了来,叫工匠用毒药浸染在匕首上,拿人先试验一下,只要划破流下一丝的血,人便立刻毙命。于是便准备好行装,打发荆轲动身。燕国有个勇士秦舞阳,年纪十三岁时,杀了人,人都不敢瞧他一眼。太子丹便叫秦舞阳当副使陪伴荆轲。荆轲另外等候一个朋友来,想同他一道去,但是那人住的地方很远,还没有来到。荆轲便先替那人准备了行装,过了一些时候,还没动身。太子嫌他迟缓,怀疑荆轲反悔,就敦促荆轲说:“时间已经紧迫了,难道荆卿还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先打发秦舞阳走。”荆轲大怒,斥责太子说:“为什么太子这样打发人!只顾前去,却不能达成任务回来报命的人,才是无用小子呀!况且只拿着一把短剑,进入祸福难测的强秦,我所以逗留不走的原因,是要等待我的友人来了一道去。如今太子既然嫌我怠慢,那么就此辞别动身起程算了!”说完便出发了。

“原文”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译文”

太子丹与知道这件事情的宾客们,都穿戴着白衣白帽来为他们送行。到了易水边,已经饯行之后,荆轲就要上路入秦了。这时高渐离击着筑,荆轲便和着节拍唱歌,唱的是“变徵”凄凉的调子,送行的人都流泪满面。荆轲又走上前唱道:“风声萧萧呵,易水寒;壮士这一去啊,不再归还!”又唱出悲壮慷慨的“羽声”调子,送行的人都睁起怒眼,头发根根竖起冲向帽子,于是荆轲头也不回地上车起程了。

“原文”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译文”

来到秦国,荆轲拿着价值千金的礼物,毫不吝啬地贿赂了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蒙嘉先替他向秦王报告说:“燕王果真害怕大王的声威,不敢出兵抵抗秦国的军队;愿意率领百官臣服大王,排在附庸秦国的诸侯行列里,像郡县一样地纳贡,以便能够奉守先王的宗庙。因为心里恐惧,不敢亲自来觐见大王,特地斩了樊於期的头,并献上燕国督亢地方的地图,在匣里封好,燕王亲自到宫廷前拜送,派遣使者前来禀告大王。敬候大王的命令!”秦王听了,非常高兴,便穿上朝服,设九宾大礼,在咸阳宫召见燕国使者。荆轲捧着装有樊於期头颅的匣子,秦舞阳捧着装地图的匣子,两人一前一后按次序进来。到了阶前,秦舞阳吓得变了脸色,浑身战栗,君臣感到奇怪。荆轲回头来向秦舞阳笑笑,才向前谢罪说:“他是北方藩属蛮夷的野人,从来没有见过天子,所以他非常害怕。希望大王不要介意,也能在大王面前完成使者的任务。”秦王对荆轲说:“把秦舞阳捧的地图递上来。”荆轲便取了地图,呈上去,秦王打开地图来看,地图打开到最后,匕首露了出来。荆轲便用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而右手拿起匕首就刺秦王;没有刺到身上,秦王大惊,竭尽全力地跳了起来,将衣袖也扯断了;他想拔剑,剑很长,便用一手先抓住剑鞘。这时候他心里十分惶恐紧张,剑又插得很牢固,所以不能立刻把剑拔出来。荆轲紧紧追赶秦王,秦王绕着柱子逃跑。群臣都惊慌失措,因为事起仓猝,出人意料,全失去了常态。按照秦国的法令:群臣在殿里侍驾的,不准佩带任何兵器。那些担任侍卫的郎中们带着兵器,都排列在殿下,没有皇上的命令,是不准上殿的。正在紧急的时候,来不及传令给侍卫,因为荆轲才能追赶秦王。群臣仓猝慌急间,没有武器来制服荆轲。只得举起空手来打他。这时候侍医官夏无且,用他所捧着的药囊来投击荆轲。秦王正在绕着柱子逃跑,仓猝惊急,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左右群臣便大声喊道:“大王!把剑背起来!”秦王这才把剑背起来,拔出剑来击杀荆轲,砍断了他的左腿。荆轲残伤了,便举起匕首掷向秦王,没有击中,打到铜柱上,秦王再用剑击刺荆轲,荆轲身上有八处地方受了重伤。荆轲知道事情已经失败,便倚靠着铜柱笑,蹲坐在地上大骂道:“事情所以不能成功,只因为想活捉胁迫你下令退还诸侯的土地,来回报太子丹。”于是左右的人上前杀了荆轲,秦王心里郁闷了很久。后来论功赏赐群臣,并处罚失职有罪的人,各有不同;赏赐夏无且二百镒黄金,秦王说:“无且爱护我,才拿药囊投击荆轲呀。”

“原文”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译文”

于是,秦王大怒,增加军队到赵国去,命令王翦的军队去进攻燕国,十月,攻破了燕都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带着他们所有的精锐部队,向东逃到辽东固守。秦将李信对燕王紧追不舍,代王嘉便写信给燕王喜说:“秦国所以穷追不舍的原因,就是因为太子丹派人刺秦王的缘故。如今假使您真能杀掉太子丹,把他的头颅献给秦王,秦王必定消气便可撤兵,而燕国还可以侥幸不致于灭亡。”后来,李信紧追太子丹,太子丹逃匿在衍水这地方。燕王便派人杀了太子丹,预备把他的头颅献给秦国。然而秦国没退兵还是进兵攻击他。五年后,秦国终于灭了燕国,活捉了燕王喜。

“原文”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偟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曤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勾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译文”

第二年,秦国统一了天下,建立了皇帝的尊号。于是秦国就下令通缉太子丹、荆轲的门客党徒;他们全都四处逃散。高渐离改名换姓,在宋子县避难,给人家做佣工。时间一久,觉得做工太辛苦,听见主人厅堂上有客人在击筑,便徘徊着舍不得离开。常常出口加以评论道:“那人击筑,这些地方击得好,那些地方击得坏。”听差的因此告诉主人说:“那个佣工竟然懂得音乐,私下里评论好坏。”那家主人便叫他到堂上来表演击筑,所有在座的宾客都称赞他击得好,赐给他酒喝。高渐离自己想,长久以来隐姓埋名,穷困寒酸,没有尽头;便辞退下去,拿出他行装中匣里的筑以及他的好衣服,恢复本来面目,然后走向堂前来。所有在座的客人,都感到很惊讶,走下堂来和他以平等的礼节相见,把他尊为上宾。请他击筑唱歌,客人们听后没有不流着眼泪离开的。宋子县的人,轮流来款待他。后来被秦始皇知晓了,秦始皇召见他。大臣中有认识的,就说:“这是高渐离呀!”秦始皇爱惜他擅长击筑,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只是弄瞎了他的眼睛;叫他击筑,没有一次不夸他好的。从此秦始皇渐渐和他接近。高渐离便把一块铅塞进筑里;等到进宫靠近秦始皇的时候,他就举起筑来扑打秦始皇,但没有打中。于是秦始皇便杀死了高渐离,以后终身不敢再接近诸侯国的人。

鲁勾践知道荆轲刺秦这件事以后,私下里说:“唉呀!可惜他不好好研究刺剑的技术呵!我也太不了解人了!从前我呵斥他,他当然以为我不是他志同道合的人了!”

“原文”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译文”

太史公说:世上的人们说到荆轲,谈论到太子丹“天上落下粟雨,马头生出角来”的话,实在是太过分;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这都是谬传。以前,公孙季功、董生和夏无且有交往,知道这件事的详细经过,给我讲过像以上所说的话。从曹沫到荆轲这五个人,他们的侠义举动,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但他们立意都很明确,不背弃他们立定的志向,声名能够流传后世,难道是虚妄得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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