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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孟尝君列传

  “原文”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宣王七年,田婴使于韩、魏,韩、魏服于齐。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译文”

孟尝君,姓田,名文。田文的父亲叫靖郭君田婴,田婴是齐威王的小儿子,也是齐宣王的异母弟。田婴在威王时担任要职,曾经跟成侯邹忌、田忌等人率领军队去援救韩国,攻打魏国。后来,成侯邹忌和田忌争宠,成侯陷害了田忌。田忌害怕,偷袭齐国的边城,失败,就逃亡了。恰逢威王去世,宣王即位。宣王即位,熟知田忌被陷害的冤情,便把他召回,拜为将军。齐宣王二年,田忌和孙膑、田婴一同讨伐魏国,在马陵击败了魏军,俘虏魏太子申,并杀了魏国将领庞涓。宣王七年,田婴出使韩国、魏国,韩、魏二国都归顺了齐国。田婴陪同韩昭侯、魏惠王在济州县南会见齐宣王,订了盟约就离开了。第二年,齐宣王和魏惠王会于甄。这年,魏惠王去世。宣王九年,田婴担任齐国的宰相。宣王和魏襄王在徐州聚会,互相推崇对方为王。楚威王听到这个消息,责怪田婴。宣王十年,楚国攻打齐国,在徐州打败了齐军,威王派人让齐国放逐田婴,直到田婴派张丑游说了楚威王后,才罢休。田婴在齐国担任了十一年的宰相,宣王死了,湣王即位。第三年,封田婴于薛。

“原文”

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其母窃举生之。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译文”

田婴有儿子四十多人,他有位卑贱的妾生了一个儿子,名文,是五月五日出生的。田婴曾对田文的母亲说:“不要养他!”可是,她却偷偷地将这个婴孩抚养大。等到田文长大后,她叫他跟着兄弟去看父亲田婴。田婴斥责他的母亲,说:“我让你抛弃这个孩子,你为什么还抚养他?”田文便向父亲叩头,问道:“您到底为什么不养五月节生的孩子?”田婴回答说:“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长大后身长跟门户一般,会不利于他的父亲和母亲。”田文说道:“一个人的命运,到底是受命于上天呢?还是受命于门户呢?”田婴默不作声。田文接着说:“如果是受命于上天的话,您又何必忧虑;要是受命于门户的话,只要把门户加高,如此谁能跟它一般高呢?”田婴听了,说:“你住口。”

“原文”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裋〕褐,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厌糟糠。今君又尚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于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译文”

过了一些时候,田文趁机问他的父亲,说:“儿子的儿子,叫什么?”“孙子。”田婴答道。“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田文又问。“玄孙”。田婴说。“玄孙的孙子,又叫什么呢?”田文追问。“不知道。”田婴回答说。田文便紧接着说:“您在齐国受重视,当了宰相,到今天历经三位君王,齐国疆域未见拓展,而您自己家里财富累积成千上万金,幕僚之中一个贤人都没有。我听说:‘将门必出将,相门必出相。’现在您后宫的人践踏着绸缎,可是一般才士,连粗服也不得穿;您家的仆妾有剩余的饭粮肉食,而一般才士,竟连糟糠都吃不饱,现在您还尽力地积蓄贮藏,想把它留给那不知道的孙子,却忘掉国家的政事一天比一天地败坏了,我私下感到奇怪。”这时田婴才看重田文,派他主持家事,接待宾客。从此宾客一天比一天的增多,田文的名声也逐渐传闻于诸侯之间。各国诸侯都派人来请求薛公田婴,以田文为太子,田婴答应了。田婴死后,谥号为靖郭君,而田文果然在薛即位,他就是孟尝君。

“原文”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惭,自刭。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译文”

孟尝君在薛的时候,招揽各国宾客,有罪逃跑的人,也都归附孟尝君。为了厚待他们,孟尝君把家财都花尽了。因此,天下才士都非常的仰慕他。他拥有食客数千人,不分贵、贱,一律跟田文平等相处。孟尝君接待宾客座谈的时候,在屏风后面常有位侍从主管记录他和宾客的谈话内容,问明亲属的起居生活。当客人离开时,孟尝君就派遣使者去慰问他的亲属,并给他们赠送礼物。有一次,孟尝君陪客人吃晚饭,有个人遮住了灯光,客人认为他吃的饭比孟尝君差,就很生气,停止吃饭,便要辞去。孟尝君连忙站起来,端起自己的饭菜跟他比较,客人很惭愧,立刻自刎谢罪。当时才士因为这件事,都归附孟尝君,孟尝君对待宾客,无所选择,一律殷勤地对待他们,使他们每个人都认为孟尝君亲近自己。

“原文”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土禺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孟尝君乃止。

“译文”

秦昭王听说孟尝君贤能,就先派自己的弟弟泾阳君到齐国做人质,来要求会见孟尝君。孟尝君接受这条件,就要去秦国,宾客都劝谏他不要轻率行事,但孟尝君意志坚决,不听从他们的建议。苏代挺身出来劝他说:“今天早上,我从外面来,看见木偶与泥偶一起交谈。木偶说道:‘天下雨的话,你就将被毁坏!’泥偶辩驳说:‘我从泥土里产生,毁坏了,也不过又归于泥土。要是你就不同了,天下起雨来,把你冲走了,不知道归宿在哪里!’当今强秦像虎狼一般,而您却要前往,如果不能回来,那不要被泥偶讥笑了吗?”孟尝君听了这番话,顿然醒悟,才作罢不去。

“原文”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后,客皆服。

“译文”

齐湣王二十五年,终于遣派孟尝君到秦国去,秦昭王立即拜孟尝君为宰相。有人劝昭王游说:“孟尝君贤能,而且又是齐国的王族,现在要他当宰相,一定是先考虑齐国然后才考虑秦国,如此,秦国就危险了!”于是,昭王立即取消孟尝君的宰相职位,拘留孟尝君,打算把他杀掉。在危急之下,孟尝君就派人向昭王的宠姬求救。那宠姬提出条件,说:“我想要孟尝君那件白狐裘。”原来孟尝君有一件白狐裘,价值千金,天下无双。可是到了秦国后,把它献给秦昭王了,这很让孟尝君感到忧虑,一一地跟他的宾客请教对策,然而所有的宾客都不知怎样才好。突然,有位坐在下座的宾客,是个偷鸡摸狗的能手,说道:“我能为您偷到那件白狐裘。”于是在夜晚打扮成狗的模样混进秦宫的府库里,偷出孟尝君献给秦王的那件白狐裘。孟尝君就把它献给昭王的宠姬。那宠姬尽在昭王面前为孟尝君求情,最后,昭王释放了孟尝君。孟尝君脱身出来,立即飞驰离开,变换以往的通行证,改名换姓,以便出关。夜半时分,来到函谷关。秦昭王忽然反悔释放了孟尝君,便叫人找他,可是他已经走掉了,于是连忙派人乘坐快速车马去追赶。孟尝君到函谷关,关防法令规定,必须鸡鸣时候才能允许旅客出入,孟尝君怕秦兵追来。这时,有个坐在末座的能学鸡叫的宾客,模仿鸡叫了几声,所有的鸡此起彼落地啼叫了起来,他们一伙人终于出关去了。过了大约一顿饭工夫,秦兵赶到函谷关,已经落后于孟尝君出关的时刻,只好回去。当初,孟尝君收留会鸡鸣、狗盗二人做宾客的时候,宾客们都感到羞耻。等到孟尝君在秦国有了灾难,终于依靠二人的营救,才能脱险。从此以后,所有的宾客都非常佩服孟尝君。

“原文”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译文”

孟尝君经过赵国,平原君用客人的礼节接待他。赵国人听说孟尝君贤能,都急着看他。等看完了,却笑着说:“原先以为薛公是位魁伟的丈夫,今天见到他,才知道只是个矮小的汉子而已!”孟尝君听了这话,大怒,和随身宾客跳下车来,砍杀了好几百个人,又灭了赵国一座县城才去。

齐湣王因为这次遣派孟尝君到秦国去,感到非常的内疚。所以,孟尝君回来,就拜他为齐相,执掌政务。

“原文”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强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君不如令弊邑深合于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强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齐。齐得东国益强,而薛世世无患矣。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薛公曰:“善。”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怀王。

“译文”

孟尝君怨恨秦国,他想以齐军帮助韩、魏二国来攻击楚国,趁这机会联合韩、魏二国攻打秦国,并向西周借武器和军粮。这时候洛阳的苏代为西周辩解,说:“您用齐军来帮助韩、魏二国攻打楚国,共历时九年,为他们攻取了宛、叶二县以北的土地,反而加强了韩国和魏国的力量。现在攻击秦国,无疑地,将又要增长他们两国的威势。倘若韩、魏二国,南边没有来自楚国的忧虑,西边没有秦国的威胁,那么齐国就危险了。这样一来韩、魏一定会轻视齐国,畏惧秦国,我真替您感到危险啊!

您不如让西周和秦国维持深厚的关系,您不进攻秦国,又不借军粮,您守着函谷关不要攻击,并让(敝国)西周把您的意图,转达给秦昭王,说:‘薛公一定不会攻打秦国,而加强韩国和魏国的力量。他之所以攻打秦国,无非想要您说服楚王割让东边的土地给齐国,释放楚怀王,从而谈和。’您让我用这个方法方便秦国,秦国可以不被攻击,又因割让楚国东边的土地,可以避免齐军的攻击,这样,秦国一定很乐意接受的。楚怀王得以释放,也一定会感谢齐国的。这样齐国便能得到东边的土地,更加强盛,而薛邑也可以世世代代,平安无事了。秦国不被削弱,处在韩、魏的西边,这就由不得韩、魏不来倚重齐国了!”薛公说:“好!”于是,便让韩、魏与秦国复交修好;让齐、韩、魏三国不要出兵攻秦;也不再跟西周借武器和军粮了。这时候,楚怀王来到秦国,被秦王给扣留了,孟尝君一定要把他释放,秦国不肯释放楚怀王。

“原文”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孟尝君怒而退魏子。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尝君因谢病,归老于薛。王许之。

“译文”

孟尝君当齐国宰相期间,他的家臣魏子替孟尝君收缴封邑的租税,一连去了三次,都没有把税租收回来,孟尝君就责问他,他回答说:“我私下把收到的租,假托您的名义致送一位贤良的人,因此没缴回一点税租。”孟尝君愤怒地斥退了魏子。过了几年,有人在齐湣王面前诽谤孟尝君,说:“孟尝君将要起来作乱了。”到了田甲劫持湣王,湣王内心怀疑孟尝君是幕后操纵者,孟尝君就逃亡去了。这时候,得到魏子赠送粮食的那位贤人听到这件事,就上书说孟尝君并未作乱,请求用自己的生命作保证,于是在宫门之前自刎,来表明孟尝君的无辜。齐湣王感到非常吃惊,就依据行踪迹象,追问验证孟尝君反叛的经过,结果,他发现孟尝君确实没有反叛的阴谋,于是便又召回孟尝君。孟尝君趁此借口有病,向湣王请求回到薛邑养老,湣王答应了。

“原文”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有用,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又禁天下之变。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

“译文”

后来,从秦国逃亡出来的将军吕礼担任齐国的宰相,他想为难苏代。苏代便向孟尝君说:“周最,对齐国非常忠厚,而齐湣王却把他驱逐出境。而齐王听信亲弗,任用吕礼为宰相,是想结交秦国。齐、秦二国要是结盟了,那么,亲弗与吕礼二人就可能受重用。他们一旦被重用,齐、秦二国国君一定会轻视您了。所以,您不如迅速带军队到北方进攻赵国,促使赵跟秦魏二国和好,召回周最,既可以示您的厚道,又可以挽回齐王的信用,还可以防止天下情势的变动。齐国不去联合秦国的话,天下就会归向齐国。如此,亲弗势必会被迫逃离,那么除了您,还有谁能帮助齐王来治理国家呢?”于是孟尝君便听从了苏代的计谋,这使得吕礼怨恨孟尝君,并且想加害于他。

“原文”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仇子必深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强,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弊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译文”

孟尝君非常害怕,连忙写信给秦国宰相穰侯魏冉,说:“我听说秦国想以亡命的吕礼来结交齐国。齐国,是当今天下的强国,那您一定不能被重视了呀。假使齐、秦二国缔结盟约,来对付韩、魏两国的话,吕礼一定会担任齐、秦二国的宰相了。您促使和齐国联盟,促使齐国提高了吕礼的地位。倘若齐国免于天下诸侯的攻击,则对您会更加憎恨。与其如此,您不如劝说秦王出兵攻打齐国。要是齐国被攻破了,我保证会把所取得的土地,作为您的封邑。如果齐国失败了,秦国畏惧晋国的强大势力,必定重用您,去与晋国结盟。因为晋国败于齐,又畏惧秦国,所以他一定也会重用您来跟秦国缔结盟约的。这样,您靠打败齐国建立功劳,倚仗晋国而更受重用;另一方面,您可以破齐国,得封邑,秦晋交相推重您。如果齐国不遭挫败,吕礼再受重用,那您一定会非常难堪。”穰侯魏冉于是劝秦昭王出兵攻打齐国,结果,吕礼逃命去了。

“原文”

后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孟尝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为)〔于〕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后也。

“译文”

齐湣王灭了宋国后,更加骄傲,一心想排斥孟尝君。孟尝君很害怕,就前去投奔魏国,魏昭王拜他为宰相。孟尝君上任后,联合西边的秦、赵,与燕国共同出兵击败齐国,齐湣王逃奔到莒城,最后死在那地方。齐襄王即位,而孟尝君仍然在诸侯之间保持中立,不归属谁。齐襄王因为刚即位,心里害怕孟尝君,便主动跟他和好,亲近他。后来,田文去世,谥号为孟尝君。他的几个儿子争着继位,结果齐、魏二国联合消灭了薛邑。从此孟尝君绝了后继者,没有后代。

“原文”

初,冯驩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孟尝君曰:“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冯驩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长。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不悦。

“译文”

赵初,冯驩听说孟尝君礼遇宾客,穿着草鞋来拜见孟尝君。孟尝君说;“先生远道而来,有何赐教?”冯驩回答说:“我听说您好客,因为家贫到没法生存,想投靠在您的门下做个食客。”孟尝君便把他安排到下客所住的传舍,过了十天,孟尝君问传舍舍监,说:“客人做了些什么?”“冯先生很贫穷,只有一把剑,用草绳缠着剑把。弹着剑,唱道:‘长剑,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孟尝君听完后,把他移到中高客所住的幸舍去,每餐饭菜都加上鱼。过五天,孟尝君又向舍监打听冯驩。舍监回答说:“冯先生又弹着剑唱道:‘长剑,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子坐!’”孟尝君又把他迁到上客所住的代舍,于是冯驩出入都坐着车子。又过五天,孟尝君向舍监打听冯驩。舍监回答说:“他又弹着长剑,唱道:‘长剑,回去吧!无法养家!’”听完后,孟尝君有些不高兴。

“原文”

居期年,冯驩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于薛。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余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冯驩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齐为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执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诸君强饮食。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

“译文”

过了一年,冯驩没再说什么了。那时候,孟尝君担任齐国的宰相,封万户于薛国。他门下有食客三千人,封邑的收入不够他来供养食客,派人把钱借给薛邑的百姓。一年以后,由于薛国的收入不好,借钱的人家,都没法偿付利息,食客的供应将会不足。孟尝君感到忧虑,问左右的人说:“有谁可派去薛邑收债的?”舍监回答说:“代舍的食客冯先生,没有别的技能,但是,看样子,是个相貌堂皇,能言善道的长者,可以让他去收债。”于是,孟尝君就请来冯驩,跟他请教说:“宾客不知道我没有才能,光临我门下的,有三千多人。我的封地一年的收入不够我奉养宾客,所以才贷款给薛邑百姓,收些利息。没想到今年薛邑的收成不好,百姓还不了利息。目前奉养宾客的食用恐怕无法再供应了,希望您能为我收些债回来。”冯驩答道:“好的。”冯驩告别孟尝君,直奔薛邑。他召集那些向孟尝君贷款的人,收到利息钱十万。于是买下许多好酒,也买了肥大的牛,叫所有借了债的人,能偿还利息的都来,不能偿还利息的也来,都拿着借据来核对。大家为此在一起集会,当天宰了牛,摆了好酒,请大家尽情吃喝。正喝得酒酣耳热的时候,他拿出契据到席前跟大家核对,凡是能够偿还利息的,跟他们约定一个期限;穷得没有能力付利息的,要回借据,把它烧掉。于是,向大家说:“孟尝君贷款的目的,在于使没有钱的人能够借此进行农业生产;跟大家要利息的原因,是因为钱物不够奉养宾客。现在,有钱的,订了偿还的期限;贫穷的,把借据烧掉。各位先生请尽情吃喝,有这样的一位好主人,怎么能够辜负他呢!”在座的都站了起来,拜了又拜。

“原文”

孟尝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冯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余不足。有余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译文”

孟尝君听说冯驩烧掉借据,非常愤怒,就派人召回冯驩。冯驩一回来,孟尝君责备说:“我为门下三千个食客,所以才贷款给薛邑的老百姓。现在我奉邑的收入本来就少,而百姓都没法按期偿付利息。食客的供养恐怕不够所以才请您去替我收债。听说您收了债以后,就买了很多的牛肉和酒,还烧掉了许多借据,这是怎么回事?”冯驩答道:“是这样。不多备牛肉、酒,就不能让大家聚集在一起,也就没法了解哪些人是有钱的,哪些人是贫穷的。有钱的人,约定了还债的期限;贫穷的人,虽然等着他跟他讨债十年,也要不到,利息日益增多,把他们逼得急了,就会逃走。如果他们急困到无法还债,对上则说您贪财好利而不爱士民,对下则百姓会有背弃和触犯长上的罪名,这样做,并不是奖励士民、彰扬您声誉所该有的。烧掉无用空虚的借据,主动放弃不可收回的空账,让薛国老百姓亲近您,同时显扬您的好名声呀,您还有什么好犹疑的呢?”孟尝君听了,拍手叫好,连忙向冯道歉。

“原文”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驩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

“译文”

齐王被秦、楚二国的毁谤而迷惑了,认为孟尝君的名望高过他自己,而且还想独揽齐国的大权,于是就废除了孟尝君的职位。食客眼看孟尝君被免职,都离开了他。当时,冯驩说道:“借给我一辆车,让我赶到秦国去,一定会让您受齐国重视,而且奉邑更加广大。可以吗?”孟尝君便装束车辆,准备好送给秦王的礼物,便派遣冯驩到秦国去。

“原文”

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冯驩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译文”

冯驩直奔秦国,见了秦王就说:“天下的辩论之士驾车奔向您秦国来,没有谁不想使秦国强盛,而使齐国衰弱的。然而,那些驾车奔向东方齐国去的,没有谁不想让齐国强大,而使秦国衰弱呀。秦、齐二国是必须一决胜负的国家,势不两立,能称雄的就可以得到天下!”秦王急切地长跪请教,说:“用什么办法可以使秦国不败而可以称雄呢?”冯驩说:“大王您谅必知道齐王废除了孟尝君这事吧?”秦昭王说:“听说了。”“使齐国受到天下重视的,是孟尝君。现在齐王竟轻信谣言,把他废除了,他的内心非常怨忿,一定会背叛齐国。如果他背叛齐王到秦国来,那么,他一定会把齐国的内情和人事的关系,全部泄露给秦国,如此,您就可取得齐国,难道只是称雄吗?您现在迅速派遣使者备份厚礼,秘密地把他迎接过来,不要错过这难逢的机会呀!倘若齐王悔悟,再任用孟尝君,那优胜劣败,就很难说了。”秦王听完,非常高兴,就派十部车辆,准备黄金百镒,去迎接孟尝君。

“原文”

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强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强之略。”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译文”

冯驩说服了秦王,就告辞,赶回齐国,游说齐王说:“天下的辩论之士驾车向东奔向您,无非想让齐国强盛,而使秦国衰弱。但是,那驾车奔向西秦去的,也都想让秦国强盛,而使齐国衰弱呀。秦、齐是必须一决胜负的国家,势不两立,要让秦国强盛称雄的话,那齐国就危弱了。目前臣下听说秦王秘密派遣十辆车,准备黄金百镒,来迎接孟尝君。孟尝君不到西秦则已,要是到了西秦,天下各国就归附它,秦国就成为优胜者,而齐国成为失败者。一旦您齐国处于劣势,临淄、即墨就危急了。大王何不趁秦国使者还没赶到以前,恢复孟尝君的职位,增加他的封邑,向他表示歉意呢?这样,孟尝君一定会很高兴地接受。秦国虽是强国,但怎能聘请别国的宰相呢?只要破坏了秦国的阴谋,就可粉碎秦国称霸逞强的策略。”齐王听后,说:“好吧!”于是派遣一些人到边境窥探秦国的使者。秦国使者车队刚驰入齐国边境,齐王的使者连忙赶回报告。齐王立即召回孟尝君,恢复他的宰相职位,除了保持旧有的封邑之外,又增加了千户人家给他。秦国使者听说孟尝君重新担任了齐国宰相职位,就调头回去了。

“原文”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后召而复之,冯驩迎之。

“译文”

自从齐王因毁谤而废除了孟尝君的职位后,众食客都离开了。当他复职以后,那些食客又一一赶回来,冯驩想迎接他们。

“原文”

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

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结辔下拜,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冯驩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趣市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译文”

那些食客还没到达时,孟尝君感慨地说:“我一向喜爱宾客,对待宾客没有半点差错,所以罗致食客三千多人,这是您所知道的。可是,宾客眼看我被免职,都背弃我走了,没有一个来回头看我。现在依靠先生恢复原职,您说,那些宾客又有什么面目再来见我?

要是再回来看我,我一定对着他的面吐一口唾沫,狠狠地羞辱他!”冯驩当时结好马缰,向孟尝君跪拜行礼。孟尝君也立刻下车扶起他,问道:“您是想替宾客们道歉吗?”冯驩说:“我不是为他们道歉的,而是为您刚才说的错话!‘事物发展有它的必然归宿,人情世故有它的本来面貌的’这话您可晓得?”孟尝君说:“我不懂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冯驩说道:“在世界上,有生命的东西必定会死亡,这是事物的必然规律;有钱又有地位的,一定会有很多人来跟他交往,同样的,贫贱的人,他的朋友必然很少,这是人情世态的本来面貌。您难道没有看见那些赶集的人吗?天一亮,大伙儿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进入市场,可是天黑时候,经过的人,即使挥动着手走过去,别人看也不看一眼。这并不是说他们喜欢早晨,讨厌黄昏,而是他们心中所想要的东西,在黄昏时,在那里已经没有了。现在您失掉高位,宾客都离开了,不值得因此埋怨他们,而断绝了延揽宾客的门路。希望您仍然像过去一样好好地对待门下的宾客。”孟尝君听了这话,再三拜谢,说道:“我一定遵从您的建议。能听到您这些指教,怎能不接受教益。”

“原文”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译文”

太史公说:我曾经到过薛邑,就那地方的民俗来看,城镇乡里大多是暴戾强悍的青少年,跟邹国和鲁国不大一样,我向当地人询问形成这种风气的原因,说道:“孟尝君延揽天下任侠的宾客,而鸡鸣狗盗之徒随着到薛邑来的,大概有六万多家。”世上传说孟尝君爱好宾客而沾沾自喜,真是名不虚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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