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乡政府的人回来了。安婧躺在床上心里胡乱地想着,就听到走廊里一片嘈杂。从零星飞进耳朵里的谈论中,安婧断断续续地听到了结扎、围攻、有人受伤、公安等词,大概知道了怎么回事。
门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子进了屋,弯着眼睛对安婧说:“我叫彩虹,你是新来的安婧吧,王主任对我说了。”
安婧赶忙站起来说:“你好。我初来乍到的,麻烦了。”
“啥麻不麻烦的,来了就是好姐妹,你是大学生,国家干部,以后还指望你多帮忙呢。”彩虹快人快语,不一会儿就和安婧扯热乎了。她们比较了年龄,彩虹大安婧一岁,这让她很高兴,拉着安婧的手说:“我是姐,你是妹,以后姐照顾妹,对姐可别不好意思。”
安婧也很喜欢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干姐姐,两个人越说越近,好像认识了许多年一样。
晚上临睡的时候,安婧听彩虹说,他们今天去的是王武岭。
王武岭有一根钉子,叫王尔尕,长得五大三粗,往那儿一戳,像半截铁塔。之所以说他是钉子,是因为计划生育的事儿。去年冬天,乡里搞突击,突击什么?突击完成县里下达的计划生育结扎指标。冬季农闲时节,乡上其他的工作基本上都停了下来,突击搞这项工作很合适。于是,张升一声令下,乡里的干部,派出所的公安一猛子扎进各个村,连同村干部、村民兵,逐户逐户地查,逐人逐人地过,发现了情况,说得通的就说,说不通的就往车上拽,往医院拉,遇到刁蛮不听招呼的,直接戴上铐子,关迸派出所。
彩虹说,这也是没有办法。凤林乡穷,穷得扯了线却没钱点灯,黑灯瞎火地做啥,睡觉,睡不着做啥,做那个。农村不比城市,没啥别的事儿做,看不得电视电影,逛不得商场公园,闲着没事儿就做那个,滚烫的汉子热辣辣的婆姨,谁不是一身力气,做塌了炕也不觉得累。别的季节还好,忙,忙就没工夫做那个。可到了冬天,地里闲了,汉子们闲得力气没处使,只有在女人身上做文章。再说天冷,两个人缠着还暖和,今天缠,明天缠,缠来缠去可不就撒了种,发了芽,长出一堆堆一簇簇新新的娃子。况且乡下不比城市,没个男娃真不行,不光烟火没人续,也不光劳力少,没个男娃在村里都受欺负。于是没有男娃的想生男娃,有了男娃的想多生几个男娃,结果偷着生,躲着生,藏着生,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凤林乡就成了县里计划生育的重灾区。
再说去年搞突击,乡长张升为了鼓舞大家,要挑选一个难点村亲自下去督导。他当时带人去的就是王武岭。王武岭的确是一个难点村,为啥,就因为王尔尕。这家伙的媳妇不躲不藏,明目张胆地坐在自家的炕头上。村里的干部到他家做工作,让他媳妇结扎。王尔尕张口就说结你娘的扎,村干部让民兵上去带人,这家伙说先等等,先等等,等我给你们念念课文,念完了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扛着媳妇去医院。接着,他就拿了个本子念,念得五花八门,可都是村里的事儿,说村主任几月几号几点钻了民兵连长他媳妇的被窝,说妇女主任的儿媳妇几月几号几点在哪家医院生了第三胎爹是妇女主任的丈夫,说某某村干部的闺女几月几号几点和乡里来的干部在河边滚来滚去滚进了水里,说某某村干部几月几号几点领着小学的女老师到县医院做了人工流产……他这么一念,村里就炸了锅,就没有人顾得上他,一家家后院的火烧得通红。这事儿也让王尔尕丢了人心,本来有些事儿大家心照不宣,有也当做没有,可现在这层窗户纸让王尔尕捅破了,就得鸡飞狗跳,就得操爹骂娘。说到底也就装装样子,人都要面子的,要面子怎么办,让人家揭了丑就得有所表示,就得有模有样地打一架,可私下里都骂王尔尕。所以去年张升到王武岭表示要杀一儆百、先拔钉子的时候,村干部一致提议先弄王尔尕。张升不含糊,领着派出所的公安、村里的民兵,还有一大堆干部闯进了王尔尕家。王尔尕在家,在家里的房顶上看着一群人走进了院子。他喊,都出去,再不出去我就大头朝下从这里跳下去。这吓不住张升;张升说你跳吧,摔死了我批准你土葬。王尔尕嘿嘿笑着,说乡长来了,我这就下去,不用乡长动手,我自己把媳妇扛到医院去。听他这么一说,人们就没有了警惕,都纷纷说还是乡长有震慑力,王尔尕一见乡长就怂了。王尔尕下来了,下来后的王尔尕掏出钥匙打开屋子的锁,边开边说,我这就叫媳妇出来去医院。说着一推门,门里就蹿出来三条狗,吠叫着冲着张升他们就扑了过去。人们一下子就乱了阵脚,等派出所的公安用枪打死了狗,张升的衣服已经被撕扯烂了,还有几个人流着血。人们怒了,怒了的人们却找不到了王尔尕,王尔尕的媳妇也不在,屋子里没人,空的。张升因为这件事很生气,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受了惊吓,就说除非他王尔尕不回来,一回来第一时间必须给乡里汇报,不重判他这乡长就不当了。
王尔尕成了张升心里的一个疙瘩,在凤林乡,除了王书记还没有人敢和他唱对台戏,好在这个疙瘩今天解开了。有人报告说王尔尕两口子回来了,张升像打了一剂强心针,马上召集乡政府所有的一般干部,带着派出所的公安就扑了过去。今天这活儿比较顺利,把王尔尕两口子堵在了家里。王尔尕不服,抡着菜刀猛冲猛撞,被派出所所长一枪打中了膝盖骨,捆巴捆巴和媳妇一起塞进了车,送进了卫生院。本来早就该回来,他家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四五岁,小的还不会走。彩虹他们把这俩孩子托付给村干部,可没有哪个村干部愿意接收,要不是后来张升发了火,而且答应伙食费乡里出,这俩孩子还是没人愿意接,谁让王尔尕犯了众怒呢!
彩虹讲得绘声绘色,很逼真,很形象。安婧听得心惊胆战,她过去就知道乡下计划生育这工作难干,可没想到会这样。
“夏副乡长怎么没去?不是说全部出动吗?”安婧问。
“人家是城里下来挂职的,再说也不分管这块儿。”彩虹介绍说,“他分管农业水利,成天价往下跑,在乡政府很少露面。别看这个副乡长年龄不大,在乡领导里可是一枝独秀,老百姓很买他的账。乡政府地方不大,事儿却不少,王书记年龄大了,有传闻说他要调到县里一个什么局当局长,乡里的事儿很少过问。张乡长和王书记尿不到一个壶里,别看表面上张口闭口地请书记指示,背地里没少搞小动作。以前还藏着掖着,现在听说王书记要调走,就把事儿摆到面儿上来了。因为他俩闹不和,底下的人也分帮分派,这些事儿你待久了就看出来了,现在你刚来,啥人也别得罪,惹了一个得罪了一帮,没啥好日子过。”
安婧慢慢品着彩虹的话,心想如果真是这样,张升和那个女副乡长陈大雨一定是一帮的,王小慧肯定是书记一帮的,那夏商是哪一帮的呢?该不会也是书记一帮的吧,如果是,书记一走他的日子就不这么好过了。安婧莫名其妙地为夏商担忧起来。
见安婧不说话,彩虹问:“妹子想啥呢?”
“没想啥。”
“没想啥早点睡吧。”彩虹翻了个身,接着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对安婧说,“以后离张乡长尽量远点,姐为你好,懂不?”
停止说话后,安婧很快就听到了彩虹的鼾声。这是来凤林乡的第一个夜晚,安婧睡不着,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像放幻灯片似的,一张一张插过来康渡的照片,赶也赶不走。安婧暗骂自己没出息,骂着骂着就委屈起来。外面传来几声悠远古朴的犬吠,也有夜莺的叫声,似乎还有人声,在很远的地方说着听不清的话。安婧感到自己在这样的夜里是那么渺小,她被夜吞没了,听着彩虹的鼾声,安婧的委屈爬上眼角,又慢慢滑出眼眶。
她蹑手蹑脚地坐起来,伸手将窗帘撩开一条缝儿,看着凤林乡陌生的夜。其实,安婧什么也看不到的。无论远近,都被黑暗填满了,像灌满黑水的池塘。安婧看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到可以附着的曲线,于是抬起头,把视线撒向无尽的夜空。夜空也暗着,没有乡下钻石般的星星,只有一枚灰色的月亮。那月亮似乎病了,脸庞有些浑浊,在它的周围生成暖昧的晕,模模糊糊,泛着中药般无力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