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让我想到了这样一个词,在劫难逃。我真不知有关这点该从哪儿说起,似乎当我想起这个词时,我已经远离了这个世界,感到自己已经成了空气。很多人不明白我最后怎么会成为这样,但事实是,我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明白我有过春风得意、风华正茂的年月,但也有像今天近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我现在已经到了这种状态,一切在我眼中都像过眼烟云,能带走和带不走什么,都已经明明白白。记得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到右任兄的时候,我们就谈起了当时的时局和我们的过去。记得那次临别时右任对我说,你此次回去就别想别的,好好保重和保养自己的身体,我也就放心了,那样我们将来还会有更多见面的机会。我能理解丧子的痛是怎样的痛。最后他叮咛说,如果家里有什么事,你不方便就让家人直接来找我。我便将自己的长孙再次拉到了右任面前,让他跪谢。右任赶忙俯身拉起来孙子,并对我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兴这套,你又不是不知清政府早没了。我说,我这行的是咱们的老礼,这礼可比大清国年代长多了。
现在我每天也近似按右任说的,已经什么事都不怎么管了,似乎就是那么每天吃三顿便饭,然后写写字,并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静下来,让自己近似将所有东西放下。这是与世无争,似乎也是不再给这个已经很乱的世界再添乱的存在。有时候重孙子和重孙女会到我旁边看我写字,重孙女说,太爷,你这是在画什么?我说,太爷这是在写字。我怎么看着像是在画画?她说。我说,那就画画吧。
这个家下来怎么过,他们最终还将遭遇什么,看来我自己都难以预料。我知道我已经是那一朝的人了。那朝人不管这朝人的事,因而我现在很多时候才这么似乎看着只是活着,某些时候自己感到自己都像鬼,像可有可无的什么。当然,也许可能正是我的这种轻构成了这个家的某种重,似乎我们之间隔着天界似的。我都能感到这其中的隔,我相信他们也能够感到。我所以要表现得如此,事实上,也是想让他们能够尽快独立,尽快学会以自己的意思和意愿处理一些事。我清楚一个家到了这样的状态会很难受,如今虽然我还活着,但我已经感到自己有些老朽,越来越近乎一块朽木。朽木不可雕,更多时候只是摆设,甚至我不知道目前到底有我这摆设对这个家好,还是没有的好。一座危房,究竟是塌陷的好,还是不塌陷的好?似乎这很是矛盾,让人琢磨不透,甚至也不敢琢磨。我如今就处在这样一种矛盾心理中,相信家里每个人都这样。某些时候我甚至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的多余,感到自己是不是也该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当然,人想认识这个世界似乎是太难了,仿佛认识的转眼间又成了我们看到的不认识,又立即成了存在的另一存在。我们当时都在想只要清政府不在了这个国家便好了,现在清廷退出了历史舞台,似乎很多事情依然还没有大的改变,也许改变的只是能改变的某些有限。可能正是这样的情形让我们似乎无论怎么走都像走在困惑里,走在由此形成的绵延里。我已经感到自己有点走不动了,与眼前的时代有了脱节。我知道我也曾是新思想、新潮流的拥护者,但眼下看到的现实,让我觉得自己如同在什么地方做梦似的。人老先老心,我恍惚已经感到自己走到了这样的一个段落。我现在更多时候似乎只是这么简单地在活。我的这种感觉有时连我自己都感到像得了什么怪病,我都不知道自己每天这么在这个院落和家里的好,还是不在对这个家更好。就我自己真实的感觉,我已经处在了这种两难状态。退场构成了没有退场,还是没有退场倒构成了更实质性的退场。有时我也想,假如儿子在会是一种什么状况。但这其实只是一个念头,而转瞬我自己其实还是在写字,用重孙女的话,我在画画,至于画的什么,是有心还是无心无关紧要,有时我都觉得自己画的是恍惚,是抽象中的抽象。可是,我现在才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写和练都难以写出右任先生的那种大草和狂草,那种行云流水,那种气韵。我坐在凳子上偶尔也想我们曾在一起的情形,那时候我们都是少年意气,而如今我似乎只有意,没有气了,远不如右任了。看来,人和人是有区别的,区别似乎在我们出发的那刻便有了。这叫什么?其实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了。我每天话都不多,甚至压根什么都不说,而只是那么在写字,偶尔和家里人说点无关紧要的什么,有时这样的情况才能让我听到水声,那是岁月的以前,还是岁月的将来?但我已经感到很多东西还会变,至于怎么变,我无法预料,也不敢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