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讲我作为家里的长孙,我知道我们家所有变故的种种原因,甚至这中间的更多细节,但我后来所以不愿意说,也不想给任何人谈及,是因为在我看来说那些已经没有一点用,甚至可能越说会让人越沉重,让人似乎最后什么事也做不成,甚至有可能大家会在这样的一种情景和氛围中都那么等死。我记得我爷在世时就对我不止一次讲,我们这个家到今天也只能托付给你了,因而你任何时候都不能倒下,假如你一倒一切的一切就完全没有指望了。记住,你应该将曾经的一切首先放进坟墓,你如果做不到这点,那么我看这家的其他人就更做不到了。我说,我清楚了。我爷又说,另外,一定要照顾好你母亲,我知道她遭的罪有多大,从某种程度超过了我们男人都难以承受的苦难。听到我爷说出这样的话,我当时眼泪便流出来了。我爷又说,以后我怎么都不要太放到心上,为了你妈你都得好好活着,而且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听到了没有?那天我含泪点点头。最后我爷说,应该是我对不住这个家,我给这个家似乎带来了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仿佛又在我手上被彻底毁了,我都觉得自己现在难以面对列祖列宗。我能感到我爷的话是发自肺腑的,也可以讲是反思之后说出的话。我爷说,我也算是琢磨了一辈子的人间事,到现在似乎还有点看不懂,能看懂的仿佛只有一点,这就是我们的国家太贫弱,太不经那些洋人的炮火。我想说,这些年这个国家死了多少人,最后还给洋人赔了多少银子?现在我只最后叮咛你一句,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你于爷爷,他现在走的不仅是正路,而且也是中国今后的方向之所在,当然,我如今不想让你搞政治,也不想让你再去当兵,我只希望你以后能靠自己的双手将这个家养活,这样我什么时候死也能闭上眼睛了。
那段时间我其实已经感到我爷的身体已经相当弱了,但脸上的表情似乎看上去依然刚毅,依然在尽自己的力在撑着这个家。后来,我也慢慢琢磨出,在国破和丧子之痛的双重打击下,他老人家可以说确实已经身心疲惫,尤其在最后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除了在那儿写写字,便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看上去轻得就同蝇子的翅膀。我能感到我爷即使这样,他活着对这样家依旧犹如一座山,一种近乎没有什么可以撼动的力量。关于这点,可以说没有人不清楚,但有些时候越清楚,似乎越让人惶恐。事实上,在当时我们并没有考虑这些,或者说当时我们大家每天该做什么都还在做什么。很多东西都在缓慢中进行,或者说这是生活的节奏,但有时世事的变化却犹如暴风骤雨,犹如一切的一切都到了风浪里。
人在很多时候都有想象的成分,我其实也有,但自家里最后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我就很少想象了,更不敢空想,尤其是我爷最后给我叮咛了那么一番话之后,我似乎就像一块石头那么沉了下来。最后不论做什么都那么喜欢一步步推进,感觉任何时候似乎都是越实在越好,越这样似乎越让我有空间,也越让家里人感到安全。的确,我一度也感到沮丧,但后来发现这没有用,这只会让很多事最后变得更糟,更加不可收拾。尤其当我离开老家之后,我似乎在很多地方更小心,这是什么?这其实就是我在一开始只身一人到外面的感觉,更何况前面有父亲外出不归的事,我觉得这就是教训,也可以说对于整个家都是伤痛的伤痛。而我似乎在不该成为支柱的年龄被迫成了支柱,这感觉犹如重压之中的重压,也让人不得不那么更谨慎地让自己负重。
在我看来,恍惚一个家能说清的东西不少,说不清的东西更多,但从某种角度这似乎也是透彻中的透彻,是存在中的存在。我爹离开我们得早,我爷又突然走了,这让整个的家一下子就同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候无论谁都会感到无助,感到很多东西都仿佛忽然间变了颜色,忽然间原来的气韵和光晕感没了。这仿佛就同包围形成了忽然的没有包围,而某种原来没有包围的存在,又成了包围。那段时间我能感到似乎所有家人都处在这样的变化和不适里,大家似乎都在不同程度地调整和调节自己,尤其在调整和调节我爷不在之后的存在。以前这个家无论如何还是我爷撑着,并且很多事只有他点头,但现在变了,现在是母亲说了算,是一切的一切都得通过她,如果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感觉就像大山没有了,石头也自然变硬了。我知道母亲毕竟是个妇人,很多时候要外出还是有诸多不便,因而实际上这时候很多家里重要的事都落到了我的肩上。在我爷还在的时候虽然自己觉得自己也大了,但后来才发现那似乎还是一种错觉,因为在刚刚处理完我爷后事的那段日子,我还是感到了自己的单薄,感到了自己在某些地方多少有点力不从心。但后来我还是突破了这点,并清楚了该如何跟更多人打交道。后来我到西安、杭州、上海,似乎才感到自己真正成熟和独立了。后来我们兄弟三人都到了西安,并各自做着不同的事,只是三弟这人我似乎没有办法,老二我倒没有什么特别操心的,原因是老二无论到什么地方不管钱挣多少,都还最后有个说法,有个善始善终的样子。可是,老三似乎不这样,他还以为在外面和在自家一样,想怎么似乎就能怎么,似乎他到什么地方并不是来给人家做事,而倒像是来给人家当少爷,当掌柜的来了。总之一句话是被惯坏了,但许多时候碍于母亲的面子,或者说不想让她老人家生气,我也就一忍再忍,几乎没有说过他。一次他从一个绸缎庄气呼呼地回来抱怨,说人家那里吃得太差,那哪是人吃的饭。我问他,那掌柜的吃了没有?他说,他吃是他的事,我吃不下。我告诉他说,那好,你以后就不要出去做事了,就在家里吃好了,我养着你好了,以后再别指望我给你找个什么活干,我实在丢不起这人了。母亲说,他不是还小吗?我说,好,他还小,人家十三四的都出去干活,他还小。
事实上,我知道家里的很多事处理起来比外面麻烦多了,甚至某些时候干脆就同一锅粥,不管不得了,管了了不得。因而家里的很多事我后来真的很少管,你们闹翻天都成,我能做的就是尽我的本分。我知道在外面无论做什么,什么就是什么,用行内的话讲,就是买卖不成情谊在,这次不成,下次再说。但在家里很多事就不是这样了,似乎谁都会叫你一碗水端平,可是站在不同角度,这水能端平吗?就是你觉得你端得已经够平了,但还是有人不满意。人似乎都是这样的情形,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一家人最后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