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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姐

  我喜欢一切都还没有变化的那段时光,那是一种静、纯粹、刺激,但后来发现这其实只是一种想法,一种存在的一相情愿,而不是真实的,真实似乎永远是回忆中的看到,是我们在那样的地方留下的印象。有时印象就像画,就像一种存在的幽深,人看到这点仿佛才能看到更多,看到有些东西变化的纹路和线路。我似乎能够清楚地记得我们家当时离开老家的情况,感觉像梦,又像幻,同时又像真实中的不真实,但我能感觉得到的是,整个情景都充满诡秘和怪异,就仿佛秋天大树上的叶子,似乎一直都在掉,都在脱落和飘落。一开始我还觉得好玩,觉得这样的景象似乎让有些东西更清晰了,可是,后来的情况似乎便有点不一样,甚至让我感到了虚幻。小孩子有时没有更多想法,仿佛有的便是印象,便是那么用眼睛看,然后将看到的记在心里。我当时的情况便是这样的,便是这么只将有些东西这么一边看一边放到心里,某些时候我觉得这样很好玩,这样似乎整个世界才是我的。那年夏日,我记得老爷忽然得了病,忽然就躺在那儿起不来了,然后大家都忙碌,然后叫来那个姓孙的大夫,大夫摸了摸脉,只是那么摇摇头。记忆有时就是这样,就是这么在很多时候就像风一样,很多时候一些东西飘落,就这么近似没有任何伤损地被保留着。我那时候并不清楚人怎么回事,仿佛很多东西会这么周而复始地循环,就同白天和夜晚,就同我们每天都要洗脸。因而我感到这是一种平静,是每天都在一种熟悉的熟悉中生活。我每天没有更多事情,每天就那么在院子里玩,有时我和我哥一起玩,有时我一个人玩,还有的时候被三叔或二叔带出去玩。

后来我发现某些时候人不懂什么可能更好玩,用有的人的话那叫没心没肺,仿佛就是吃了玩,玩了吃,然后晚上累得和死猪一样。我没有见过我爷,后来偶尔听人说起我爷,说他去了外面。我对外面没有特别的概念,我似乎觉得外面就是门外,就是村道,就是田野,就是县城。但不论怎么,我爷也该从外面回来。在我印象里倒是老爷常在家,但很多时候他很静,很严肃,不是那么静静地坐在那儿,便是在读书、写字。我有时过去,他也和我玩,并让我站在旁边看。有时这场景和场面,我也觉得很有意思,我虽然看不懂老爷在写什么,但我却似乎觉得那也仿佛和玩一样有趣味。我能感到老爷在家地位很高,仿佛就像老虎,没有谁敢对他高声说话,就连我奶似乎连母亲都怕的人,见了老爷也总是一句“爹”,而且就跟小猫叫一样。但我在家里不怕别人,似乎只怕母亲,我看母亲的眼睛一瞪,我就怕,我知道这时自己假如再不听话就会被母亲打。当然,有时候我也怕我哥,他老将我惹哭,但如果父亲在我就不怕,我知道他一旦将我逗哭,父亲就会上去收拾他。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这点我似乎能看出来。就那段相对平和的日子,我能看到母亲似乎在家最累,二婶的嘴最能说,三婶似乎话最少,但也不做什么。我不知道人都是怎么安排的,但我知道当时的家里似乎就这么一种状态。有时我们也到地里。我觉得地里比家里畅快,地里有各种花草和庄稼,也有各种虫子,似乎在那里一切都活了,一切都让人很兴奋。我知道我们家里的地不少,起码看上去比别人家要多。老爷是从来不下地的,有些时候他也到田里走走,但我没有看见过他干活。有一次,我问母亲,老爷为什么不干活,不到地里做别的?母亲说,老爷不是做这个的,他也做不了。做不了是什么意思?母亲没有回答。

土地的下面还是土。一次我不知怎么想到了这点。实际上,从内心讲,在这个家里最喜欢我的还是我奶,因为我奶有一段日子似乎不论到哪里都带着我。她是小脚,我和她一起走的时候总喜欢看她的脚,怕她一不小心跌倒。但这种事似乎从没有发生过,这倒让我觉得有点意思,不仅没有跌倒,而且似乎常常比我走得还快。我奶在家里似乎话不怎么多,但到了外面就不一样了,似乎跟什么人都说得来。有一次我就听我奶对人说,家里如果闷就出来,出来我们姊妹还能说说话。你家那公公是做过官的,人们到你那儿总觉得不对味,总觉得似乎走到你们那里,就有到了朝堂上的感觉。我奶说,我知道,就是我在家也常有这感觉。做梦是为了不做梦,不做梦又似乎是为了做梦。当然,我后来也清楚,当时家里所以有这样的一种气氛,相当程度也不是由于老爷做和没有做过官,而是由于我们家这时少了一个人,这样的少让老爷没有了儿子,让我奶没了男人,也让我爹、我叔没有了爹。这样似乎家里无论怎么都像什么地方透着风,将有些声音天然地屏蔽了。仿佛大家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下,都不得不将有些话那么往肚子里咽,这样你咽一点,我咽一点,最后大家的话都少了。扎到肉里的刺最后会磨成老趼的。但这需要时间。另外我也明白,时间是会生长的,时间的生长会让很多事过去,但有时也会让人像蛇蜕皮一般,从一个家离开,似乎感觉就像什么东西被搬出家门一样。也许疯狂形成的是另一种疯狂,也许我一直都像意识的水流那么在流。我不知道家长和小孩到底有什么不同,是不是就在家长都很高、很大,都在一些时候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我有时在琢磨这些,但似乎又不怎么能琢磨得懂。因而我看他们似乎能看到的就是一种景象,就是一种或多种气韵的不同。这种不同构成了很是空灵的景象,抑或正是这样的一种情形,恍惚让我感到一切都是呈现,都是有什么或没有什么的情况。

老爷当时从发病到死,就一天多的时间。我当时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后来我们一家人几乎都哭了起来。这里几乎包括所有人,但似乎不包括我和我哥,而且之后人越来越多,似乎就像我们到了集市,到了一个人流非常拥挤的地方。在这之前,家里也来人,但都是稀稀拉拉的,就像偶尔跑到院子里的鸡、羊和狗,或者某些时候落在什么地方的麻雀或别的什么鸟。后来我还看到许多亲戚都来了,有我认识的还有不认识的,大家最后都挤满了院子,同时似乎每个屋子都是人。母亲给我的头上也扎了孝布,而且在扎孝布时对我低声说,老爷不在了,没了,这些天大家都忙,你听话点。我还是不理解母亲的意思,我不知道什么叫不在了,什么又叫没了。但我知道老爷现在已经直挺挺躺在了那儿,似乎像睡着了,因为我看到老爷的脸已经被盖住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前两天我看见你也还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看到很多人都觉得疑惑、不解,仿佛都在梦中一切。后来,我知道梦似乎永远都是不可理解的存在,或者正是这样的不可理解,让我们恍惚就同走在各种不同的什么地方。可能是后来,也可能是老爷最后被埋进土里之后,我才感到家中真正发生了什么。从那以后,我发现在家里,在院子里,在每一个屋里,我都没有再看到过老爷。这是我没有经历过的状况,而正是这样的状况,让我内心有了一种怕,尤其是老爷原来常出现的地方,更让我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我从那以后,似乎开始害怕阴凉,害怕天黑,似乎天一黑,我便必须有人依靠,比如不是跟着母亲,就是寸步不离我奶。一个人的死对一个家的影响多大,后来我慢慢知道了。我们家最后举家到西安,其实在很多人眼里都同我爷有一定关系,但事实上真正在这里发挥作用的还是老爷。我当时能够感到,自老爷不在之后,很多事情开始有了变化,而且这种变化在我看来就同整个屋子和家塌了,就像我们大家都到了野外。而以前有的那种平和与祥和,恍惚一夜之间没有了。仿佛就像没有了安宁。尤其是我奶的脸、父亲的脸和母亲的脸,仿佛自那以后都变成了一种低沉,而这种低沉在我看上去很黑,就是我哥也比以前更老实了,似乎还不敢发出声音。感觉就像我坐到了说不清的车里。它没有形状,也似乎看不到方向,一家人仿佛都像在等待什么,但又没有谁能够说清,我似乎感觉大家当时都在等待不知什么地方会滚下或不断滚下的石头,或类似石头一样的东西。那些天父亲经常和我奶在说一些事。我同样听不懂,但我能够感受到气氛有时是紧张的,有时似乎又有争执,有静,然后有父亲走出家。一天,我只听我奶说,这些人,老爷在时,一个个什么事情都没有,现在真是什么屁事、怪事都出来了。人有时就怕忽然,又怕没有忽然。这仿佛就是矛盾,就是支撑形成的忽然间的没有支撑。那段日子母亲的话越来越少,似乎就像从来没有说过话一样。我当时想,蚂蚁就是这样的,墙上爬着的蜗牛也是这样的。对于这帮人决不能手软。我奶对父亲说。父亲似乎也接着讲,我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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