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世界有多长,也不知道世界有多短,很多时候我就那么活着,我觉得这样就很舒服,有时回想自己我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我既没有我哥那么刚毅,也没有我弟那么娇嫩,我似乎就是吃饱了就没影了,就想怎么玩怎么玩,但我无论什么时候一看势头不对,比谁都溜得快,因此,无论我在家还是在外面似乎很少挨打和吃亏,有人说我这家伙属猫,嗅觉很敏锐,因而他们常常想打都找不到理由。很多事我不往前,也不拖后,从这点讲,我常常都感觉自己像活在一种气氛里,而不是活在某种性格里。在有些人眼里可能觉得我这个人没有性格,但事实上我倒觉得这就是我的性格。后来我知道那段日子家里发生了许多事,尤其是我父亲的问题,似乎使整个家都弥漫在一种少了什么的感觉中,我知道这种东西让人很空荡,让人就像没有和少了骨头,有时就像看到少了胳膊或腿的人,那么就一个空袖筒和空裤管的样子。我对父亲的记忆是模糊的,或更干脆点就是没有记忆。试想那时我只有三岁,三岁可能对马、对牛、对羊已经不算小,但对人可以说还吃屎。这样父亲对我就像秃子头上的东西它没有我也不想,没屎谁还老往厕所跑。我虽然常常听到人们谈论父亲,但我觉得谈论那些东西还不如上菜园子拔根葱就馍吃,那样还让我有点感觉,能让我拿着它四处浪和玩。
一次我听母亲说,我怎么生了个你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整天怎么什么心都不操,就知道四处野玩。我心想不是我不操心,我操那心有用吗?你们那么多人都没办法,难道我操心就有了办法?这不是光P股穿棉裤,难道就图脱得快?要是这样我还不如开始就不穿,也别让你们最后反复审我。我后来发现我这种性情几乎没有人喜欢,甚至人们无论谈什么、做什么也都不找我,说跟他说就跟给驴弹琴。也有人说我说得更狠,说我怎么就像个骡子的家伙,看着有处安其实却没处用。我心说不就是骂我是个太监,太监又怎么了?很多时候太监实际上比不是太监的人玩得还美。后来有人说我怎么有点像虚娃,其实他们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部分。虚娃是什么人?虚娃其实就是那张嘴,恍惚说什么都云里来、雨里去,就是有时他可能说的确实是真的,最后别人也当驴放屁。而我很多时候其实是不说话的,就像哑巴吃饺子,多少都在心里。我知道这个家不同一般家,话多板子就挨得多,不说话往往才什么事都没有。我从不参与家里的事,因而他们后来几乎都把我忘了,甚至将我当做院子里飞的麻雀,似乎我在不在对家人都一样。但我有一点好,就是从不忘吃饭和睡觉,这样他们似乎对我更放心,似乎还感到养这样的娃省心。后来也许他们反应过来了,让他们省心就是为他们操心,如此我反倒更自由,也反倒越发招家里人喜欢。
有人总觉得家里的老二是受气的,似乎前不受人宠,后不惹人疼,可我似乎觉得我更像卷心菜的心,上有经受风吹雨打的外皮,下有沾屎带尿的根,我在中间就是自己玩自己的,既不往上出风头,也不往下争那么点疼和爱,我就只在自己的空间,让自己充分地性情和性格一把。这样一来,谁能撑天撑天,谁能立地立地。而虚娃和我的不同也在没有人给他撑天,也没有人给他立地,他只好那么屎壳郎般就地爬。
我对父亲的印象可以说没有印象,但对我爷的印象,他似乎就像一个黑衣教父,有时他在家里就同神像,没有谁能碰撞他的尊严,似乎谁碰就是自找不安生,就是放着安宁不安宁。当然,在我爷面前我也一样,记得我长大一些的时候,他每天都要叫我写字,有时我顶不愿意写,但我爷的话我是不敢违抗的。有几次我在写字,我爷过来说,想什么呢?我说没想什么。我爷说写字就是写字,想没想什么不用你说,你的字都告诉我了。那次我才明白这位“教父”的厉害。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当时确实想着等会儿写完字,上果园拔桃子。我喜欢过那种似乎和任何事物都无关的生活,似乎我就喜欢那种缝隙的存在,似乎让我只要能玩,那么一切和我都没什么关系。我不多事,更不管事,仿佛我就那么走在自己的存在里。我知道我哥不能这样,似乎他想像我这么跑都跑不了,他必须承担他要承担的。而我更多时候只是观察,只是一个旁观者。
当然,这种处境有时也很尴尬,似乎在家里我没有敢惹的人,惹我哥我知道我打不过,惹我弟我知道那会遭什么后果,仿佛比惹我哥还可怕,还恐怖,仿佛那就是惹了家里最宝贝的东西,尤其在母亲那里,她更会像狼护崽子一样。记得一次我从他的手里抢了张破纸,更确切说抢过自己写有字的纸,便遭到了母亲的打,而且打得让我几次都不敢从地上爬起来,似乎一起来就一耳光,一起来就一笤帚把。这样我在这个家更多时候只能躲得远远的,感觉就像空中的树叶、灰尘和光线,就像某些时候落在和掉在地上的什么。后来很多人说我乖,其实在那样的一种环境你不乖由得了你,或者你不乖就会清楚自己会遭遇怎样的后果。因此,童年的我似乎一直都像在躲避什么中度过,而这种躲避后来让我几乎不怎么使用眼睛,而更多使用的就是感觉,就是近乎对周围环境的揣摩,长期以来我几乎在什么地方都如同惊弓之鸟,就像在很多时候和地方比别人反应快一步,而有时这一步很关键,某些时候子弹和危险,就是眨眼工夫。
有时我也听人说,这小子比兔子还跑得快。当然,快也有不好的时候,甚至也有自己撞到树上的情况,也有跑着跑着鞋跑掉的时候,那样的快有时反而也是慢,甚至比慢还要慢,还要后果严重。一次我就为了躲避母亲伸过来的巴掌,结果自己一头撞到了门框上,而且当时脑袋就流血了,后来我发现那比挨一巴掌还划不来。后来我也就更加注意观察环境,甚至到哪里都不忘记这点。那段时间我就发现这个世界似乎就是狼咬狼、狼吃羊,大欺小的世界。这样恶劣环境有什么好,我的感觉是没有事最好别找事,有了事最好是能躲就躲,能跑就跑,实在不行就干脆别动,就那么在那儿装傻。有时从小的变构成的不变,便形成了一种品性,形成了让人能把握似乎又把握不了的东西。我们家那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有时看着什么都在变,又恍惚再变还是那么几张面孔,那么一个院落和我们吃饭睡觉的地方。当然,那时候有人也似乎知道和听说了我父亲失踪或不在的消息,因而也有人问我,想不想你爹?我那时就装傻,就表示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有人似乎不满意还再次说,问你话呢。我依旧不理,依旧觉得他们说的就像狗语。但他们往往说我,怎么听不懂人话?我心说,你们说的好像不是人话,更像癞蛤蟆的叫声。我们后来去了西安,再后来,我去了新疆,去了乌鲁木齐,那时候我恍惚真感到自己成了一只老鸟。后来我哥隐隐透露了家里的一些事,尤其是他所了解到的我父亲的一些情况,让我才感受到了我不曾体验过的东西,也才更清楚了我母亲在这里所遭受的罪。因而有时我们知道的只是我们能知道的和已知道的,而有时或许远不是事情的原本,更谈不上事情的所谓真相。我是不相信事情真相的,特别是真相越说越没有了真相感,甚至越让人感到破绽百出。母亲相信真相,可她最后千辛万苦到西安找到真相了吗?我要说没有,我要说所谓真相就是她内心的想,而当她不想的时候一切似乎也就松弛了,也就有了另一种生活的景象和迹象。后来我和我哥知道真相以后,那么孝敬母亲,事实上是不想让她知道真相,而不是帮她去了解和挑明真相,这样在我印象中那段日子母亲过了一段放松和愉快的生活。我喜欢小心翼翼的生活,有时这并不是我真怕什么,而是我害怕某些时候自己被不必要的事情网住,若那样的话事情的结果往往就比较麻烦,甚至这种麻烦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快乐。我母亲的一生几乎就是在这种不愉快中度过的,而她的不愉快最后导致一家人都跟着她那么颠簸,那么似乎跋涉了再跋涉,直到我们最后都走不动了,似乎有些东西才平息下来。
颠簸最伤害什么?在我看来最伤害的其实就是生育的机能,无论对男人和女人都如此,甚至用一句不该说的话,就是狗要干那活,也得有个狗窝,可是那时我们多年都在那种颠沛流离中度过,不是我们的土地撂荒了,便是我们的东西给浪费了,或者讲都从一些阴沟流走了。我虽然是一个很随意的人,但随意并不等于随愿,只能让我们在某些时候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装作我们很多时候都很快乐。